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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抢人


  马车在民安堂门口停了下来。

  出去的时候,民安堂的门是掩着的。

  回来的时候,民安堂的门掉了,两扇门似乎是从台阶上滑了下来,滑的还很远。

  陆御一度以为是民安堂的大夫回来了,毕竟救死扶伤是天性,或许大夫回来坐诊呢。

  后来转念一想不对。

  如果是大夫回来,他们卸门干什么?

  门一掉,这四下漏风的民安堂怎么跟遭了贼一样?

  难道真遭了贼?

  也不可能。民安堂给人看病不收钱,平时柜上也不放什么银子,柜上的药材也都是寻常药材,诸如白芷,八角,山姜,麦芽,都不值什么钱。贼敢来柜上偷东西,都得哭着回去。

  难道是后院库房出了事?

  陆御心里一凉,脚步就大了几分。

  相遂宁抱着炊饼,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见不着公子了。”六伞趴在库房门口,远远望见陆御,手就伸了出来。

  不过两个时辰未见,六伞的衣裳被撕了几个窟窿,脸上也不知道被什么给抓了,抓了好几道血淋淋的口子,头发的布帽也不知道被揪哪去了,头发被揪得丝丝缕缕,披散在地上像一堆草。

  看着样子,像刚挨过揍啊。

  明珠呢?

  相遂宁赶紧搜寻明珠。

  明珠还算机灵,她抱着个药锅子在怀中,躲进了后院的一口废弃的水缸中。

  见相遂宁回来了,明珠委屈地从水缸中爬出来,手里的药锅子还是不敢松,看来是吓怕了,药锅子就是她的武器。

  虽然抱着武器,明珠似乎也受了惊吓,一只鞋也不知道甩去哪里了,在院里找了许久,才在一堆柴草里把鞋子翻出来。

  “明珠,你没事吧?”相遂宁拉住她的手。

  明珠心有余悸:“刚才姑娘刚出去就进来了一批人,这些人不由分说就要带走那些病人。姑娘跟陆公子交待过,让我们看着病人,我们不同意他们带人,他们就上来抓挠我们,六伞他怕我被打,让我躲在水缸里,他自己面对那一堆人,被打躺下了……”

  陆御已经给六伞把了脉,又按了按他的肋骨,大腿,小腿。

  还好脉相平安,骨头也没损伤,没有大碍。

  六伞咧着嘴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靠墙坐着大口喘气:“公子不必担心,我没事,他们只是来抢病人,并没有用武器家伙,只是我拦在前头,他们一激动,就挠了我几把,走的时候太过着急,他们又踩了我几脚,不过我壮实,不碍事的。”

  “炊饼……炊饼……我要炊饼……”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跑到相遂宁身边来,他个子小小的,小脸瘦瘦的,或许是闻到了炊饼的味道,他拽着相遂宁的裙摆央求道:“娘,娘,我要……炊饼……吃炊饼……”

  相遂宁蹲下身去,拿手帕将孩子手心里的灰擦干净,又挑了一个炊饼放到他手上。

  孩子却并没有吃炊饼,而是抱着炊饼摇摇晃晃回到库房里去,一直来到王章的身边,孩子才停下来,将炊饼放在王章的嘴边:“爹,炊饼……炊饼……吃炊饼……”

  原来他就是王章嘴里的小儿子。

  那个总会倚门等他回家的小儿子。

  那个坐在他筐子里一边啃炊饼一边笑的小儿子。

  王章脸色黑青,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孩子试图掰开王章的嘴,可无论他怎么使劲,王章的嘴丝毫未动。

  孩子见状,就盘腿坐在王章身边,看一眼王章,低头啃一口炊饼,然后又对王章笑笑。

  或许他以为,只要他冲王章笑笑,王章就还会像以前一样,温柔地回应他,抚摸抚摸他的头。

  王章毫无反应,孩子旁边的一个穿暗红色偏襟衫子,黑色宽脚裤的妇人就低声哭了起来。

  哭的声音不大,但气色很是不好,憔悴的厉害,一抹头发耷拉在她脸上,她也没空收拾。

  另外有几个高点的孩子,有男有女,围在妇人旁边,或是抓着王章的手,迷茫地看着新进来的相遂宁跟陆御,话也不敢说一句。

  除了王章,别的病人皆不在了。

  他没走,很可能是有不测。

  相遂宁给几个孩子一人发了一个炊饼。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得了炊饼,便松开了王章的手,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相遂宁让明珠把孩子带到院子里去,孩子也乖乖地跟着去了。

  陆御蹲下身,摸了摸王章的脖子,又按了按他的脉搏,而后俯下身去,贴着他的胸口听了听。

  妇人的一块手帕在手里几乎搅碎。

  她几乎是大气也不敢出,只是胸口“突突突”地跳,那一颗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怎么样?王章他……”

  陆御看看相遂宁,又看看妇人,摇了摇头。

  “你可看仔细了,王章他真的……已经……”相遂宁看着那个哭泣的妇人,到底没忍心把话说完。

  “已经没有脉搏了,不行了。”

  陆御的话,像把刀子,直插妇人的胸口。

  她先是伏到王章身上,而后用手帕给他擦拭着嘴角的呕吐物,那么认真,就像王章还活着,而他们,还像以前一样。。

  擦完了王章的嘴角,妇人才将最小的儿子揽在怀中,小声哭泣着道:“你不是最喜欢看他吃炊饼了,孩子也来了,你不看他一眼吗?以前都是你挑着他回家的呀,今天孩子也来了,你不打算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孩子懵懂无知,又撕下一点炊饼放在王章嘴唇上:“爹爹,炊饼,甜……”

  “是不是我们回来晚了?或许我们回来早一点就……”相遂宁有点自责。

  “得了这种病,药,只是尽人事,能不能活,全靠自己撑,银针我也给他扎过了,但也没什么效果。其实王章之前……就是他说了许多话的时候……已经是回光返照了……所以我才带了炊饼回来……可惜他吃不着了,先前我怕……吓到你,所以没跟你说。”

  沉默。

  上次相遂宁病了一场,自己浑浑噩噩,浑浑噩噩的睡过去,又浑浑噩噩的醒来,中间病重的那一节儿,似乎从不曾在她脑海里留下印象,所以,也不曾害怕。

  而如今,这么一条能扛能挑的汉子,一家人的顶梁柱,就这样像断壁残垣一样轰然倒塌,昨日还对生活充满了渴望,今日生活就已经抛弃了他。

  他变得不能说话,不能动,不再忧心忡忡,也不会惦记他的妻儿老小了。

  鼠疫这么快就索了他的命。

  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陆御已经手脚并用,可收效甚微。

  似乎那一边,有黑白无常,阎王小鬼一堆人在拉扯着病人,仅凭陆御跟相遂宁两个人,力量是那么微弱。

  对面就像一个深渊,深不见底,能把无数人都吞进去,而如今,这些人临渊而行,却还在嬉笑笑嫣嫣,丝毫不知危险。

  王章的死来的突然,突然的让人猝不及防,从他到民安堂看病,到他的死,短短两日间,已经天人永隔。

  妇人给二人磕头:“虽然我们家王章没了,可我也知道这是他的命,大夫已经给他医治了,他保不住命,怪不了别人,只能怪我们这些人命贱,他天天跑码头当脚夫,跟老鼠跳蚤为伴,即使被老鼠咬一口,或是被野狗咬一口,也不耽误他干活,哪想到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就倒下了……再也起不来了……”

  “你是说王章曾被老鼠咬过?”

  “码头的仓库,到处都是老鼠,老鼠长的跟半个猫那么大,咬人也是常有的事,我记得王章在那里干一年,少说要被咬三四次。”

  妇人又哀戚道:“那天王章说来民安堂看病,就一直没有回去,后来我辗转听说,这里留了好几个病人,外头传说是关在这里不让回去。今天正好遇见有人来接病人回家,我也就跟着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这的伙计不让他们把人带走,他们就硬抢起来,连推带拉,就都走了,我本来也想把王章带回去,可我来的时候,王章已经不会动了,我知道他死了,不然不会不理孩子们……”

  “实在很对不住,不能医他的病。”

  “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会传染的病。”

  “会传染的病?”妇人有些骇然,她带着孩子像候鸟一样栖息在青城,王章去哪里,他们的家便在哪里,这些年王章也曾生过几场病,可自己熬点蒲公英水喝喝也就好了,请大夫的时候少之又少,妇人对疾病几乎一无所知:“是很严重的病吗?那些人得的都是王章这样的病?”

  陆御点点头。

  妇人脸色苍白,回过神,她赶紧将几个孩子聚拢在身边,将最小的一个放在怀中抱着,似乎是怕一转身,他们就像王章一样没了。

  王章的遗体被送走以后,民安堂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无人看病,门可罗雀。

  陆御把民安堂的两扇门装上,天色已经暗了。

  又是一天过去了。

  傍晚昏黄的云彩已经落了下去,拱楼屋舍白墙灰瓦高高的耸立着,偶尔有一两只乌鸦尖叫着从白墙灰瓦上飞过,飞得很快,像穿云的黑色匕首。

  那是宫里的乌鸦,在宫中吃饱了,飞出来散心的。

  相遂宁跟陆御并肩走在逼仄的巷子里,巷子很长,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

  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两个影子一会儿并行,一会儿交叠。一高一低,渐渐的被昏黄的色彩掩盖,夜幕降临,青城猛的黑了一下,像是坠入了无边的荒野,只有青城山的夜风在呼呼地吹。

  黑暗只有一小会儿。

  不多时千百间铺面就开始张罗着挂灯笼了,菱形灯,八角宫灯,鱼灯,走马灯挂起来的时候,青城就亮了。

  青城的夜也是璀璨的,青城山下,青城的夜晚就像一颗硕大的明珠,被青城山环抱着,闪烁着夺目的光辉。

  自宣国初立,到如今的年月,还算是平静。

  大的战役,几乎没有,边境偶尔起了纷争,也很快镇压了下去,不曾波及到这里的人。

  青城就像一位大家闺秀,待在闺阁之中,不曾被外人侵扰。

  它的夜平安又祥和。

  特别是每年一次的皇帝生辰,护城河上挤满了游船,皇帝会亲自到城门楼上,看着这纤陌纵横的城池和满城的子民,然后便是花灯游街,烟花表演,那些花灯跟烟火,照得青城恍如白昼,有多亮呢,对面行人脸上的一笑一颦,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青城有泼水节,也有火把节,大大小小的节日,不算春节,也得有十来个。

  青城的少年会在夜晚跑到山顶为姑娘吹笛子。

  青城的姑娘会捡一个清朗的天气坐在阁楼窗下为心爱的人绣荷包。

  老人喜欢带着小孙女溜着护城河走,一边走一边看人垂钓。

  小孩子喜欢追着卖糖葫芦的小贩闻那酸甜的滋味。

  就是上一世被汤小娘欺负得眼泪汪汪,相遂宁也能记起那次太后寿诞,宫中赏赐寿桃,寿桃又大又红又甜,她挤在人群里,得了两个,吃得她直打饱嗝,且宫中的人还散钱,她不过是路过,便捡了一串钱,用红绳串着。

  一串钱不少,她提着这些铜钱买了鸭舌、鸡爪、水煎包子,还买了几个大个的柠檬,那柠檬比她拳头都大,咬一口酸得挤眼睛。

  上一世她活得短。

  青城也不曾多灾多难。

  如果青城暴发鼠疫可怎么办?

  周大人小妾在怀,哪里管百姓死活。

  估计皇上赏赐他的那个宫女,他还没稀罕够。

  得个半年十来个月热乎呢。

  况且,他一直认为是相遂宁等人在无中生有,动机不纯。

  关键他认为,小孩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时光如白驹过隙。

  那些病人已经混入青城,没入寻常百姓家,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们是鱼,青城是海,鱼入了海,哪里还有痕迹?甚至连一点儿水声都没有。

  陆御叹了口气:“这种事,我爹不会上报的。太医虽是细心的人,可就是因为太小心谨慎,所以轻易不敢站出来说话,即使青城有难,也没有几个太医敢提鼠疫的事,何况今天的青城还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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