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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鬣狗


  吴贵人是人在屋里坐,锅人天上来,她好端端的在宫里呆着,硬是接到一道口谕,直接禁了她的足。

  连带的她宫里的人都倒霉。本来全宫上下伙食就不好,这会儿被禁足,内务府又可以尽情克扣她们吃穿用度了。

  也不知是谁作的妖。

  吴贵人气了半夜,后来才知道,是她那亲儿子造的孽。

  知悉她被皇帝禁足,她那儿子五皇子郭意来探望了,隔着吴贵人的宫门直叹气。

  吴贵人除了跳舞,一向不理俗务,这会儿又被儿子连累,她也只能说:“我原是舞姬,是个身份卑下的人,这些年皇上也把我忘的差不多了,你何苦又弄出这许多事?他翻出我来,岂不是让人厌恶?”

  “儿子只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到时候显出我来,父皇就会对咱们母子好一点,不料皇上还是护着老二的。”

  “你父皇平生讨厌兄弟相争,这次我禁足而已,并无妨碍,以后你小心些吧,不要想那些好高骛远的事情,也别再干什么出格的事。”

  “儿子知道了。”郭意低着头。

  “太子之位轮到谁也不会轮到你,你不要打那个主意,可记住了?”

  郭意有些委屈。

  他平生并不曾惦记太子的位子,他母亲身份低贱,他才智也不出众,何德何能觊觎太子位?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这个道理,他不是不知道。

  他只是被冷落太久了,上书房那里他不出色,武场里他也不出色,多少年皇帝不曾把他放在眼里了。

  如果皇宫是一个大池塘,宫里的人都是鱼的话,他这条鱼漫无目的的游荡,游的深了浅了,游得累不累,下雪的时候他会不会冷,夏天的时候他有没有热,又有谁关心?

  关心或许有点奢侈,他想要的,是一点儿关注而已。

  他奋力一博,却发现自己根本没起到一点儿作用。

  还是没有人关注他,甚至皇帝都不屑于罚他,而是罚了他的母亲。

  想到此就觉得委屈。

  郭意倚着朱红色的宫墙慢慢地蹲下去,眼泪从他眼眶里喷薄而出,他用衣袖揩揩眼泪,可眼泪还是止不住。

  随它吧,哭就哭了。

  从小到大委屈了就哭,又有谁听得见。

  皇上来传召了。

  常公公没了之后,皇帝又选了一位贴身伺候的太监,好像叫李公公的。

  李公公弯着腰把郭意请到养心殿时,大皇子郭琮,还有二皇子郭铴已经等在那里了。

  没想到郭铴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宗人府的板凳还没暖热吧。

  刚下过雨,日光都透着干净。

  皇帝拿一本折子细心地看,长长的日影晃了他的眼睛,他就放下折子不看了,抬头看到三位皇子都到了,就叫李公公把养心殿的门关了,他从容走下铺着厚绒毯的台阶,暗黄色绣盘龙云海的袍子几乎纹丝不动。

  三位皇子束手站着。郭铴有些委屈:“父皇,你看关了我这几个时辰,我都饿瘦了。”

  “该。”皇上丝毫没有同情他的意思。

  郭铴也不敢再装委屈。

  “你们何故这样急,我的一个贴身太监而已,你们就费这样的心思?”

  “父皇想让相二姑娘嫁给我,常公公敢表示反对,他就是跟父皇作对,这样的人留不得。”郭铴有些气愤。

  他向来性子急,跟个猛张飞似的。风一阵雨一阵没个定性,皇帝不跟他说话,而是问大皇子郭琮:“你也认为常公公是跟我作对?”

  郭琮双手一握行了个礼:“父皇明鉴,儿臣并不这样觉得。”

  “说说你的看法。”

  “自古以来,王朝罔替更迭,有一种职位是少不得的,便是言官。明代设有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唐代有门下省和中书省共担使命,并设左右谏议大夫、左右散骑常侍若干,为了广开言路,唐代还创设了补阙和拾遗两个官职。帝王从制度上给予言官广泛而重要的职权。他们可以规谏皇帝,可以弹劾百官,也可以按察地方,虽然他们“光说不做”,我们认为其“不治而议论”,但哪朝哪代,也少不了他们。我们宣国建国以来,言官的地位也很崇高。父皇圣明,大开言路,从不会因为官员的议论而令人获罪。常公公他虽不是言官,可他伺候在父皇身侧,凡事说一些自己的意见,也不算过分,罪不至死,或者,父皇也不会觉得他有罪。”

  皇帝点头。

  郭铴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郭琮。

  都是上书房读书的,看的书也一样的,陈师傅也没有厚此薄彼,什么时候这郭琮识掌握了这么些知识点?说得头头是道,忽悠得皇帝一愣一愣的。

  说好一起逃课的,他竟上了补习班?

  郭琮这些话,让郭铴照着书念他也得磕巴啊。

  “你说的甚合朕意。”皇上爱惜地拍了拍郭琮的肩膀:“你年纪轻轻,能有此见识,朕很欣慰。你师傅教得不错。天色还早,陪朕去武场看看吧。”

  武场,那可是郭铴撒欢的地方。

  郭铴忙道:“父皇想要骑马还是射箭,儿臣耍给父皇看。”

  皇上没搭理他,那便是拒绝了。

  郭意不好插话,这里也没他说话的余地。

  谢天谢地皇帝跟郭琮没提他加害郭铴的事,不然郭铴知道了,岂不是要扛起他扔出去?

  皇上跟郭琮二人慢步来到武场,毕竟是暑天,热气大,到武场时,皇上的袍领都湿了。

  婢女已经端了冰碗来,冰碗里是粥水配一点儿水果,加了几块冰,晶莹透亮还泛着白光。

  夏日里喝上这个,能从头凉到尾,全身通透。

  郭琮却拦住了:“父皇汗还未落,吃这些凉的,怕对身子不好,晚一些再端上来。”

  皇上赞赏地向郭琮望去。

  梅贵妃家祖传打仗,家里重武轻文,男孩子的书读得都偏少,说话也都虎兮兮的,难得梅贵妃生的儿子如此细致,心思细腻又玲珑,真让人心里舒坦。

  犹记得郭琮五岁那年,皇帝跟梅贵妃置气,一连好些天没到承欢殿里去,郭琮知道皇帝喜欢吃樱桃,可那小樱桃又嫩又易坏,郭琮就每天早上去摘一些,亲手捧了给养心殿的皇帝送去,一路上小心翼翼,他摔倒了都不舍得给樱桃扔出去。

  皇帝问他为什么不多摘一些,一次送来不是不用跑冤枉路了?

  郭琮摆着小手说,小樱桃每天摘的都是新鲜的,这样最好吃,只要皇帝喜欢吃,他不怕跑路。

  五岁的郭琮已经足够感动皇帝了。

  这些年来,他长大了,却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暖。

  皇帝眼睛发涩,让小太监牵来两匹马,翻身上马,手持弯弓:“走,跟父皇去打猎。”

  二人骑着马从武场角门出来,经过一片开阔的园林,便到了驯兽场的后门,从驯兽场进去,便看到成群的麋鹿在悠闲地散步,几只鬣狗卧在树阴里吐舌头,两三只黑熊在追着猴子到处跑,一头斑马伸着脖子在饮水,一排长翅飞鸟像团云雾似的从头顶略过。

  草木旺盛,水流潺潺,绿影里,动物们穿梭跳动,时远时近,偶尔一只白狐从草里钻出来,望望不远处的鬣狗,吓得飞快钻回草丛里。

  皇帝一夹马腹,那马便带着他驰进草丛里,只听见草声沙沙地响,那些动物受了惊吓拔开腿跑了起来。

  皇帝拉满弯弓,对准一只青羊,手上一用力,那箭就像一道光,一下子插入青羊前头的草里。

  青羊受了惊吓,跪了下去,一动不动。

  郭琮去拔了箭递给皇帝,他以为皇帝没有射中,所以也没敢说什么。

  不料皇帝却很高兴,他跳下马抚摸着浅草里的青羊,温柔地摸着它的身子,而后拍拍它的屁股放它走了。

  皇家打猎,一向都分胜负的。

  皇帝搓搓手:“不是我射不中,只是我看这青羊又小又听话,胆子也小,所以不舍得射杀它罢了。”

  “父皇仁厚。”

  “琮儿,治国之道,跟打猎是一样的。有些时候哪怕一个人能力有限,只要他足够忠心,也可栽培,如果一个人不忠,不听话,长有反骨,那他的能力在忠心面前,简直不值一提,即使有能力,也不可用,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了。”

  “为什么铴儿、意儿牵连常公公的案子,朕却没有重罚他们,你明白吗?”

  “他们是皇子,若传出这等事,以后皇子的尊严不存,父皇还要应付悠悠之口,不如大事化小。”

  “你只知其一,常公公大抵看不上老二,他偏帮着相二姑娘说话,为什么呢?大抵是因为这些年他在朕身边伺候,拉拢了不少朝廷官员,相大英这几个月跟他走的就近了些。常公公偏袒二姑娘,看似是小事,其实,是他对朕不忠,为了一个二品官的女儿,竟敢忤逆朕的心思,他这样的行为,朝廷官员岂会不知?大伙都想看朕怎么收场呢。”

  郭琮只知道皇帝看上相遂宁,不知道他想的这样深。

  “所以,即使别人不动手,朕也会取了他的性命。不瞒你说,在老二他们动手前,朕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那天朕还专门让人做了一件衣裳,用古法颜料染制而成,那颜料夜里会发荧光,朕本想着哪天常公公夜里当值时,让人跟踪他,借着荧光杀了他,再随便找个替死鬼,这事就了了。不料你们兄弟竟比朕下手急,竟让宫里的太监杀人,这太容易落下把柄了,是不智的行为。”

  一条鬣狗在不远处散步。

  鬣狗这东西,跑动起来十分迅速,前肢一抬,就能扑到人肩膀上去,狮子见了它们都害怕,壮如黑熊,见了鬣狗也得撒腿跑,更不必说那些羚羊、斑马、狐狸、孔雀。只是这条鬣狗并没有跑动,看起来也没什么攻击力,它迈着小步子走动,走几步,伏下去歇一歇,又起来走动。

  走着走着,鬣狗就到皇帝眼跟前了。

  郭琮不禁一愣。

  皇帝不慌不忙的拉开弯弓,手持长箭,只听“嗖”的一声,一支长箭射了出去,正好射到鬣狗的喉咙上,鬣狗呜呜咽咽退出几丈远,伏在那儿,喉咙里跟漏气似的,“呼呼呼”地响,身子不停地哆嗦。

  “琮儿,用你的刀,插到它的后心上。”皇上凝望着郭琮。

  那鬣狗没了刚才的威风,软哒哒地伏着。

  郭琮握着短刀,慢慢接近鬣狗,他知道鬣狗的心肝在什么位置,可鬣狗那绝望又害怕的眼睛让他有些不忍心,又或者,有一瞬间,他是迟疑的。

  如果这鬣狗在攻击人,他可能会毫不迟疑就结束了它。

  可它没有。

  它只是在散步。

  即使遇见皇帝,它也没有一点儿攻击的意思,甚至还退了几步。

  “杀了它。”皇帝催促。

  郭琮握刀的手无比沉重。

  他将刀举过鬣狗的头顶,又往后移了移,那是一只怀孕的鬣狗,肚子圆鼓鼓的,或许,它肚子里还藏着几只小鬣狗。

  “还在犹豫什么?”

  郭琮不敢再往下想,他闭上眼睛,握着冰凉的刀使劲儿向下一捅,鬣狗凄惨的叫声几乎穿透了他的耳膜,鬣狗身上喷涌而出的鲜血弄湿了他的袍子,那血温热了他的脸,他觉得嘴里都是腥咸的。

  鬣狗抖了几下,终于不动了。

  草地里是喷溅的血迹。

  郭琮握着血粼粼的刀,有些恍惚。

  前一刻还在走动的鬣狗,这一刻就死了,连带它腹中的孩儿也没了。

  郭琮觉得心中甚是酸涩。

  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他默默用草擦净了刀,将刀放回刀鞘里。

  他的沉默寡言,皇帝看在心中。

  二人翻身上马,出了驯兽场往武场去,郭琮许久没有一句话。

  皇帝握紧了缰绳叹道:“琮儿,你的母族里出了不少忠勇之臣,便是做个武状元,也是够格的,你比起他们,可就差远了。”

  “儿臣知错。”

  “你肯定觉得不解,那鬣狗又没攻击咱们,朕为何要那般狠心。朕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现在鬣狗没攻击我们,但它在我们卧榻之地游走,便是威胁,对待威胁,我们就只能除去,哪怕错杀一千,也不能错过一个。常公公,也是那个威胁,你明白吗?”

  郭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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