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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开方子


  城中的民安堂。

  紧邻流云坊所在的巷子,是一处三间的药房。

  这间药房每天排号看病,一天一百个号。

  三年前,城中王公贵族并几个大户联合起来,每年给一笔银子,作为民安堂的开销,中药费以及大夫的坐堂费也从这银子里出。

  自从有了民安堂,百姓有了什么病痛,家里穷困又无法支付诊费药钱的,都可以来这里看诊。

  陆御也算是在这义诊的一位大夫。

  说是义诊,他自觉的没拿诊费,一则年纪轻,来这里练手而已。二则他并不像别的大夫那样,上午来或者下午来,时间是固定的,他一般是逮准了时机才来。

  比如陆太医看的紧的话,他可能十天半个月也来不了民安堂一次。

  说到底,他更像是一位兼职人员。

  到了民安堂,如果坐诊的大夫不够,陆御也会帮着把把脉,或者去柜上给人抓抓药。

  最近陆太医忙着宫中事,郭铴被捶了,还需要他开方子调理,所以看陆御就没那么紧。

  陆御便转告相遂宁,让她辰时到民安堂来,他要为她把脉。

  毕竟她大病一场,得观察几天,以免反复。

  辰时,这个时候民安堂还在给病人发排队的木签,大夫们还在忙活着收拾总结昨天的方子,陆御可以得空给相遂宁先看,免得她久等。

  相遂宁依约来到民安堂,按照陆御说的,这个时辰来民安堂看病的人是很少的。

  事实并非如此。

  至少相遂宁到民安堂的时候,深感意外。

  民安堂门口是块长形牌匾,从前门绕到后面去,还有一间专门的库房用来存药材。这规模在青城也算中等了。

  民安堂门口铺着平整的大块石板,来看病的人,每天排成两队站在这里,民安堂的伙计便把排号木签搬出来,按着顺序,一一发放给各人。

  相遂宁来的时候,民安堂门口的两支队伍已经被挤散了,你夹我我挤你,少说有六七队人,连民安堂门口的台阶上,也或坐或站堆满了人。

  民安堂的门板刚升起来,就被人挤的水泄不通了。几个大夫被挤得随着人流东倒西歪,怎么也进不去药铺。

  大夫就急了:“我们大夫还没进去,你们挤进去有何用,难不成自己给自己把脉么?”

  民安堂伙计举着手中的号牌喊着:“莫挤,莫慌,还是老规矩,病重些的站左边,轻微症状的站右边。每天一百个牌子,大家都有份,都能看上大夫。”

  伙计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门口的人就更挤了。

  “一天才一百个号啊,一百个号不够用吧,我看门口少说有二百来号人。”

  此话一出,大伙就更焦虑了。

  “有人晕倒了,有人晕倒了。”有人喊了一声,果然就见一个穿灰衫子的老者咕噜噜从台阶下滚了下来。

  大夫想过去瞧看,却是脚都插不进去,民安堂的伙计探身摸摸老者鼻息,又翻翻他的眼皮,不禁嚷着:“不好了,他晕过去了。这老头晕过去了,眼睛翻白了。”

  “抬屋里去,抬屋里放在窗下先让他透透气。”大夫交待。

  还未等伙计把这老者抬进药铺里去,就又有一个穿蓝袍的汉子直接往后仰倒,后脑勺磕到地上,磕出了血,他也毫无反应,躺在冰凉的石板上再也没动一下。

  这日光线不强,也不甚热,自然不是暑气,接连二个人倒下去,看病的人就更惊慌了。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抱着他娘亲的腰,连眼睛也不敢睁的:“娘,我害怕,我害怕,他们为什么喊也喊不醒?”

  孩子的娘亲呆呆的站在那,孩子无论怎么摇她,她皆无反应。

  有股温热的东西滴落到孩子头上,孩子以为是下雨,又觉得不像,伸手一摸,一抹,是鲜红的血,是温热的血。

  他抬起头,发现他的娘亲眼睛鼻子皆在流血,那血像是红色的蚯蚓,从她眼睛里,嘴巴里,耳朵里拱出来,又顺着她的脸颊,流落到她的衣裙上,流落到孩子头上、脸上。

  孩子惊恐地望着他的母亲,浑身哆嗦如筛糠,他颤抖着想说些什么,或者叫一声“娘”,可他牙齿打颤,喉咙发紧,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孩子的娘不是第一个流血的人,不多时便有七八个人摇摇晃晃地蹲下去,或者口吐鲜血,或者浑身冷颤,或是脸色乌青,更有甚者,又魔怔又疯癫。

  “你看这田里的西红柿长的真好,又红又圆,这样的西红柿我一顿饭能吃五个。”一个少年抱着民安堂前的树抚摸着,只当那是西红柿。

  另一个老者就笑话他:“哪里是西红柿,那明明是一根牛棒骨,这么粗壮的牛棒骨老朽也是头一回见,估计能炖三四锅汤吧?”

  又有一个妇人匍匐着从台阶上爬过,拍着民安堂的门哭诉:“青天大老爷要为我申冤啊,民女乃河东人氏,年方十五,我那夫君进京赶考未归,我放心不下,又没生计,便携了孩子来城里找他,哪料他另取了富贵妻房,儿子都生了三个了。怕我找他麻烦,竟然还派人杀我,不料我没死,我那可怜的儿子却死了,他杀了自己亲生儿子,官老爷要为我做主啊。”

  一位大娘抹抹眼泪,扶着妇人起身“你莫不是被气傻了吗?这哪是官老爷的衙门,这是阎王爷的阎罗殿啊,我们都已经死了吧?不然周遭怎么这么多小鬼索命?”

  “原来我儿子被他杀了,我也死了。那我岂不是无法报仇?此仇不报,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

  民安堂门前从未有过的混乱。

  空气里漂浮着血液的腥味。

  石板上一片一片的血,像绽放的一朵一朵大红色的芙蓉花。

  那些疯魔的人,或是哭诉,或是抓人,或是挠自己的脸,或是仰天大笑。

  没过多久,又有两个人倒了下去,无论如何呼喊,再没有醒过来。

  民安堂哪经历过这样的事?

  大夫们也都懵了,胡言乱语的人暂时无法安置,只能先救重症的,不再排号,先把晕倒的人抬进去。

  这场面似曾相识。

  前些天相遂宁也有类似的症状。

  这一次,看着别人在她面前犯病,她手心里有淡淡的汗流出来。

  一双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拉离民安堂,他握她的手握得那样紧,生怕稍一松她就跑了,丢了,不见了。

  是陆御。

  他穿一件水色织银花交领广袖袍子,袍子绣功细腻,衣料颜色虽不出挑,却是最沉稳最不易出错的色泽。

  陆御用力一撕,便撕下一片布来。

  “把它系上。”陆御递过布来:“我不带帕子跟汗巾,这块布你将就一下。”

  相遂宁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太医让相家人系面巾的时候,是为了预防瘟疫。

  显然,民安堂前的状况,已经让陆御有了戒备。

  他在民安堂为人看诊,才最危险。

  “陆公子系上才是。”

  “我无妨,你大病初愈,再经不起这些。”

  “可是你还要……”

  “让你系上就系上,不然我怎么能安心去给别人看诊?”陆御不由分说拉过相遂宁,将撕下的布蒙在她脸上,从她耳边绕过,绕到她头发下面系好。

  他的手法很轻,没想到他的手法竟然很轻。

  “快回家去,最近都不要出来了。”

  “你呢。”

  “我还要义诊。”

  “病人这么多……”

  “所以才更需要我,你快走。”

  “可是……”相遂宁欲留下来,陆御不由分说扛起她就走,直到流云坊门口才将她放下来:“别让我再看到你,记住了吗?外头是什么情况,现在谁也说不清楚,看样子是极凶险的。这里常有马车经过,你就在这里拦辆车回府,一刻也不要耽搁。”

  陆御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那么决绝。

  决绝的像是要奔赴战场,这么长的一条路,他头也没回。

  他束着银冠,腰间的白玉带干净又温润,他的广袖袍子迎风起,就像波涛一样汹涌着将他裹挟在里面。

  他不过是民安堂一个小小的大夫。

  说起来连点俸禄也不领的,全凭个人爱好。

  这危险重重的境地,他大可以扬长而去,没有人会揪着他不放。

  可他偏不。

  如果民安堂此时是火坑的话,陆御他竟然微笑着朝火坑走过去,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跳火坑了。

  民安堂里已经安置不下了。

  仅有的四张诊床已经睡满,其它人症状严重的,躺在民安堂里不得起身,神情倦怠,连呻吟声都懒怠发出了。

  刚才吐血的那些人,面色惨白,此时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头晕目眩,靠着椅背大口大口地咳嗽,咳得脖子都红了。

  病情较轻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或是呕吐,或是烦躁不安,有几个人已经出现了高热,高热之下,人浑浑噩噩开始说胡说,还有几个肚子疼的厉害,说是要去茅厕,可刚起身还未往茅厕去呢,就已经拉在裤子里了。

  “这些病人的情况很是奇怪,这么多人同时出事,若说是吃坏了东西,可刚才也问过了,并没有。”一个大夫皱着眉头按着病人的手腕:“脉搏虚浮,喘息困难,呕吐,谵妄,高热,乏力,我行医数年,并不曾见到这样的病情。”

  “这么多人一起得病,别是饮用的水出了问题吧?难道有人在水井中投毒?”另一个大夫猜测。

  很快就有大夫推倒他的猜测:“这些人并不在一口井里用水,怎么可能这么大范围的得病?说不通的。”

  陆御拱手道:“当务之急,请各位大夫照顾好自己,才能给他人行方便,听我的,大伙用布将口鼻掩住,互相之间有个隔断。”

  “为什么要掩住口鼻?”

  “这些人大面积爆发,不是饭食的问题,不是水的问题,很有可能,就是瘟疫。”

  “瘟疫?”几个大夫异口同声:“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知道瘟疫?”

  老大夫们也只在医书中听过啊。

  谁经历过这事?

  何况陆御一个来插科打诨的小子,竟然说这些人是瘟疫?

  毛孩子不知开高地厚。

  “陆大夫可不要危言耸听。医书上说,瘟疫死人,数以万计,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就不要吓我们了。”一位老大夫揩了揩额头的汗。

  “假设真是瘟疫,此时你们不掩口鼻,随意走动,才是真的吓人。”陆御认真的模样,不像是瞎说的。

  保命要紧。

  几个大夫找来布条,纷纷给自己的口鼻捂上。

  捂上口鼻,尚觉害怕。

  这些人都涌到民安堂来,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啊。

  也犯不着为了几个素不相识的病人丢了性命。

  几个大夫互相递了个眼神,有的推说肚子痛,有的推说头晕,还有一个推说自己突然眼瞎了,做不了望闻问切,要回家养老去了,跑得比风卷的都快。

  民安堂的大夫,跑得剩下陆御一个。

  说好一起战斗的啊,病魔当前,你们跑得比病魔还快啊。

  陆御也很无奈。

  他不是不怕死,他一个独生子,还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

  可看着病人痛不欲生,虽是素昧平生,可医者父母心,不能抛下他们不管,否则即使他们去别的医馆看,也未必有那个精力去,即使去了,别的医馆又是什么状况?或许也已经人满为患了。

  不求救尽天下苍生,只求多救一个算一个。

  “六伞。”陆御叫他的跟班:“柜上没有人了,你去把药匣子打开,照我开的方子称药,称了药就开始熬,给这里的每个人都先分一碗。”

  这工作量不小。

  六伞有些为难:“少爷,熬药的事我会干,可抓药的事我不懂,怎么办?”

  “我来。”是相遂宁的声音。

  相遂宁从容走进民安堂,一袭淡蓝色绣白栀子的齐胸襦裙衬托得她娇小又飘逸。

  她围着面巾,一步一步走到陆御面前,对着她的千层裙摆一撕,裙摆破了一块,她将裙摆的布围在陆御脸上:“让别人掩着口鼻,你自己是怎么做的?”

  “你担心我啊。”陆御没想到她会回来,一时间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心疼:“相遂宁,我不是说让你回家了吗?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

  “来都来了,就别再说让我走的话了。”

  “可是……”

  “干嘛婆婆妈妈,不是忙不过来嘛,抓药是吧?我来做,你只管开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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