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进宫 等我
请了个巫人来看,说八喜是被阎王爷写进名册里了,活不成了。
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个老头来了,说是瞧着八喜可怜,愿意十两银子买了他去,以后给他治病,再给他找份儿活计干,另外还管饭的。
八喜年幼,并不奢望他能干活养家,可老头说能给八喜治病,这无疑是个诱人的条件。
如果不卖给老头,八喜死路一条。
卖给老头,或许还有活路。
于是才签了卖身契约,让老头将八喜抬了去。
当时说好的,每隔半年,月娘还可以去探望八喜一回。
可半年之后再遇上,月娘才知道,八喜被净了身,送进宫当了小太监。
也不是没想过把此事闹开,找老头算帐,可木已成舟,八喜又送进宫谋了差事,把此事闹出来,只会让更多的人知道八喜是个太监,对他今后的生活有何益处?裤裆里的东西,丢了就是丢了,再也无法找回的。
万事已无回头的余地。
月娘只好含泪忍下这一切。
纸里包不住火,邻居们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风声,知道了八喜的事,于是月娘卖子求荣送亲儿子当太监的闲话就没停过。
那阵子月娘白天也哭,夜里也哭。
怕她有什么三长两短,许俊不得已才搬了家。
从那以后,很久都跟八喜联系不上了。
许俊的话让聂老爷陷入了沉思,思来想去的,他也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没想到月娘还经历过这等事。当初我看她尚有几分姿色,人也算勤快,又能说上两句话,所以……所以……我脑子一热,跟她睡觉了。”
聂老爷说什么,许俊似乎都没听见,他远远凝望着月娘的尸体,那个他曾经爱护的,说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女人的尸体,那些信誓旦旦的话,就像昨天刚在耳边说过啊,是什么原因,让原本和和睦睦,意欲白头到老的两个人同床异梦,渐行渐远了呢?
这些年他也没有歇过,甚至比别人更努力,可日子艰难,除了银子,不知还有什么东西能修补家里的穷酸,而这穷酸,将原本的那点恩情也折磨的一点儿不剩了。
又或者八喜被净身的事刺激了月娘,从那以后,每每想起,她都要跟许俊争吵。
感情,吵着吵着,就淡了。
“以前月娘跟我说,她有一个儿子,在宫里当太监。我还不信,只当她诓我的,不曾想原来是真的。”聂老爷叹了口气:“月娘曾说,她亏欠这个儿子不少,所以想多挣点钱弥补孩子。于是明里暗里我送她衣料、吃食什么的,她都不乐意,总想从我那儿捞点银子去藏着,我只当她贪心,如今想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许俊等人的话让八喜恍然大悟,他握紧的双手松开来,整个人几乎躺倒下去:“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我娘不是故意抛弃我的?”
“你娘都死了,我们何必帮着她骗你。”许俊悠悠道:“你若不信,当年买你的那个老头应该还活着,他总是知道实情的。你娘为了给你治病,为了让你有条活路,迫不得已才把你交付他人,人心险恶,那老头子专往宫里送太监的,莫说你娘一个妇道人家,便是我一个汉子,当年也没识得他的面目。”
“原来我娘还是在乎我的。”
“自从你进了宫,每月初一十五,你娘没有不吃斋的,不盼你飞黄腾达,只求你平平安安,这些年因为对你的内疚,她连一个孩子也没再要。”
“我娘有负于你,你不恨她?”
“当年也曾恨,如今她都死了。想想她这一辈子,也过得可怜。”
“可怜。是啊,可怜。”八喜用尽全力擦了擦嘴角的血,神采暗淡地瞄了相遂宁一眼,似乎是有话要对她说。
相遂宁往前两步,离他近一些。
“我知道公公疼你,你也想为他伸冤。一切都是我的错,呵呵……当初进宫虽过的清苦,好在常公公体恤我,自那以后在宫里没人欺负我,银子我也攒下了一些,后来,我经不住……诱惑去了赌坊,从那以后,银子差不多都抛进了那里……一开始公公还替我还帐,后来……因为我爱赌,他也骂我……现在想想,我跟我那个不争气的爹一样……我该骂……”
“给你送饭的人为什么要毒害于你?”
“因为是他们指使我下的手,我被关进大牢,他怕事情败露,所以想了结了我。”八喜气息微弱,脸白如纸,十个指甲也开始变得乌青:“二皇子郭铴,听说常公公去求皇上开恩……不让你嫁给他,觉得有失脸面,觉得一个太监都看不起他,于是想给常公公些颜色,便给我一柄短刀,让我了结了公公。我想着……了结了公公,正好可以落下他的家产,那些字画古玩,还可以还我的赌债……我不是人……我又怕插一刀子常公公反抗,于是先用黄纸闷死了他,然后对着他心窝捅了一刀。”
回忆起这些事,八喜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
以前他觉得别人都对不起他,所以心中忿忿不平。
如今想想,不管是月娘还是常公公,对他都是极好的。
他做了什么?
逼死了月娘,害死了常公公。
他伤害了两个对他最好的人。
八喜给陆御使了个眼色。
陆御顺着他眼神的方向往他靴子里一摸,竟摸出一把短刀来。
短刀镶嵌宝石,华贵又精致。
“相姑娘,这短刀,是二皇子给我杀常公公用的……当初我也留了个心眼,用完之后,便告诉他……短刀丢了,这便是证据,还请交给周大人……”
短刀冰冷,捧在手里,格外沉重。
八喜长舒了一口气,似乎是搬开了压在胸口的大石,整个人都轻快不少。
他伏在地上,望着月娘的方向,双手撑着牢房潮湿的地,一点儿一点儿的往月娘那边爬,他嘴里的血不停的往下流,湿了他的衣裳,他爬过的地方,是一条长长的血路。
他试图抚摸月娘的脸,够不着。
他试图将手放在月娘手上,摸不到。
他冲着月娘笑笑,眼里全是泪水,他的嘴唇使劲儿动了动,嗓子眼里“咕噜噜”像是抽了一口水烟:“娘——你等等我——”
那声“娘”渐渐微弱,像傍晚的落日,越坠越低,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八喜伏在地上,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眼泪。
他死了。
他的手保持着前伸的姿势,可惜最后也没有能拉到月娘的手。
食盒里的香气渐渐散开。
整个牢房的人几乎呕吐出来。
周大人赶到的时候,食盒并食物已经作为证据封存了起来,牢房的两具尸体已经蒙上了白布。
遵照八喜的意思,相遂宁将短刀呈给了周大人。
八喜的那些话,也原封不动告诉了周大人知道。
周大人显然一愣。
这案子本来已经很艰难,现下把二皇子也攀扯进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
周大人不想收短刀,他可不想亲自去告发二皇子,咬二皇子,不就是咬皇上吗?那还能有好?
相遂宁不得不提醒他:“周大人,八喜在牢房里被毒死了,皇上那里总要交待的,且常公公的后事,等不了了,青城许多双眼睛,等着周大人给个结果。”
周大人没有白白在官场混几十年,他一下子就有了主意:“破这个案子,相二姑娘也有功,请随我一同进宫面见皇上。”
让相遂宁随周大人进宫,相家人是不大乐意的。
相嫣首先就急得围着院子转了好几圈,生起气来,连鬓边簪的芙蓉花也取下来掐碎了:“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如今连周大人都喜欢她,还要带她进宫去面圣。”
相大英也不想相家的姑娘跟官家打什么交道,毕竟这个时代,女子在家做做女红,读读《诗经》,再学着制点玫瑰膏子什么的,时间也就打发了,总是抛头露面,还要进宫去面圣,这是要弄个女状元当当?
相老夫人最为豁达:“二姑娘忙的事,并不是一已私事,而是关系人命的事,既然周大人瞧得起她,也为了那几条人命,二姑娘应该走这一趟。二姑娘小小年纪,有胆有识,我们应该夸赞才对。”
相老夫人都这样说了,其它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进宫面见皇帝的那天,天下了雨。
日子倒是寻常不过,七月初八。
一开始天还是清朗的,青城山泛着银光,那是初升太阳的光芒。
不知哪里来的风从青城山腰吹了过来,吹得屋脊上的小兽“呜呜呜”地响,吹得押镖的旌旗“呼啦啦”地飘,吹得水泛起了皱纹,吹得人的衣裙像海上帆船的帷布一样鼓鼓的,更吹得飞沙走石,细沙迷人眼,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风把云吹散了,又不知从哪里盖过来一层黑云,乌泱泱的,像梦魇里的怪物肥肥胖胖的一个,懒洋洋地趴在青城上头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翻个身子,发出轰隆轰隆一阵响声。
通往皇城大门的官道上,宝蓝盖马车急驶而来。
相遂宁跟周大人在皇城大门下了马车,递了牌子,由侧门进入往皇上所居的养心殿去。
或许是天阴欲雨,空气潮湿又沉闷,那坨黑云在头顶上翻滚总是不肯散去,皇城里那群乌鸦似乎都受惊了,一只一只拍着翅膀,绕着喂食的木杆不停地俯冲,偶尔一声惊雷,乌鸦又尖叫一声飞往别处去了。
木杆高高耸立着,还不是给乌鸦喂食的时候,显得空荡荡的。
犹记得那天,初识八喜,相遂宁也是这样抬起头,正好瞧见八喜腰系绳子攀爬木杆去给乌鸦投食。常公公担心他的安危,嘴里骂着“小兔崽子也不知道小心点。”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喜欢。
旧人已去。
空留记忆。
渐渐有雨水落下来。
“真不凑巧,还淋咱们一场。”周大人拿衣袖抹抹额头:“皇上面前失仪可不好。咱们快些走,免得湿透衣裳。”
周大人步子急了些。
相遂宁跟他始终保持两三步的距离,不急也不松。
“让开——”一匹枣红色的矮马从相遂宁身边擦过,几乎挤了相遂宁一个趔趄。
枣红色的马比寻常的马要矮一些,更像是小毛驴,胖乎乎的,跑进来臀部肌肉颤颤的,倒是十分可爱。
这种矮小的马相遂宁在天桥见过,一般都是用来观赏的。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狠心,竟骑到它身上去。
还能有谁呢,一抬头就看见了,是郭铴。
郭铴人高马大,一屁股坐在矮马身上,坠得小马“咴咴”地喘气,这会儿落了雨,小马有些受惊,总想挣脱缰绳,郭铴高高扬起鞭子,对着小马猛抽了几下,小马吃了痛,笨笨地驮着他向前跑。
皇宫里文人下轿,武将下马。这是规矩。
郭铴竟骑着马在宫中穿行,胆子真肥。
或者这皇宫都是人家家的,人家愿意横着走或是竖着走,相遂宁也无权干涩。
见是郭铴,相遂宁有意避让,郭铴只看后脑勺还是认出了她,他一勒缰绳,让那小马后退几步,几乎是跟相遂宁并行。
“这不是相二姑娘吗?”
“是。”
“你来宫里干什么?”
“相二姑娘帮着破……”周大人试图跟郭铴套几乎,郭铴根本就没瞧他:“我跟相二姑娘说话呢,闲杂人等不要插嘴。”
周大人也很无奈,他可是堂堂正正皇上亲封的青城府尹,在郭铴这里,竟成了闲杂人等。
二皇子惹不起啊。
周大人暗自庆幸把相遂宁提溜来了,不然一会儿他去皇上那告郭铴的状,郭铴还不得要了他的老命?有了相遂宁,得罪人的事,就交给她去办了。
周大人暗叹自己机智。
“相二姑娘,来宫里做什么啊?”郭铴笑:“别是想我这个夫君了吧?”
“无聊。”相遂宁加快步子。
“呦,我就喜欢你这劲劲儿的样子。等有一天你成了我的人,我看你还嘴硬不嘴硬。”郭铴对着相遂宁咽了下口水。
“无耻。”
“我又不是头一天无耻,你越说我无耻,我心里便越痒痒。”郭铴喜滋滋地道:“再骂两句来听听。”
相遂宁不愿理他。
倒是伺候他的小太监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求他:“下雨了,二皇子小心着凉,合妃娘娘已经熬好了汤给二皇子备着了,二皇子赶紧过去吧,不要让合妃娘娘久等。”
听此话,郭铴才算放了相遂宁,骑着他的枣红小马,往他母亲居住的合意院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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