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此愿·其壹
树林漆黑幽深,山路不见尽头。
万籁俱寂,唯有夜风呜咽。
什么都没有。
温衍一个人站在原地,惶惶然,凄凄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的脚尖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往回走。
温衍打开手电。
手电是野外专用手电,直[she]光源,亮度很强,正常情况下,能将他周围一片照得亮如白昼。
可现在,却连他一臂之遥的距离都无法照亮。
黑暗中似有一张看不见的巨[kou],正在疯狂吞噬光线。
温衍只能凭感觉,摸索着往回村的方向行走。
鞋底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知走了多久,温衍又看见自己做了标记的那棵树。
他回到了原点。
他也像童话里的汉赛尔与格莱特,在偌大的森林里迷了路。
“突突突。”“突突突。”
冷不丁的,类似敲棺材的异声又响了起来。
就在他脚下。
他甚至能感受微微的震动。
那声音又开始在地底游走,温衍只犹豫了一下,就抬腿跟了上去。
(反正《汉赛尔与格莱特》的故事里,主人公也是被一只会唱歌的鸟儿引诱到糖果屋去的,不是么?)
低闷的敲击声在温衍耳中逐渐变得动听,化成一支圆舞曲,他是八音盒上的小锡人,跟随乐声不停地旋转、旋转、旋转……
直到回到原点。
温衍停下脚步,举起手电。
墓园。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果然,这里就是他的糖果屋了。
糖果屋里充斥着死亡与未可知的危险,但他最爱的糖果也在里面,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诱惑。
墓园在无星暗夜里显现出它真实的面目,永恒寂静,死气沉沉。
像他这样一个活人走进里面,就像划亮一根火柴,丢进深沉无际的死谭,“嗤”的一瞬就会熄灭。
白天的时候,只会觉得墓碑密集得瘆人。但现在,所有墓碑一下子长高变大,窜成一座座参天巨物,鳞次栉比地排列着,无限延伸,一直蔓延到黑暗尽头。
无数巨物的压迫之下,温衍连一只蚂蚁都不是,只是一粒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沙粒。
他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不停地大[kou]喘气。
被脱离常识的巨大体量支配的压迫感与危险感,疯狂倾轧着他早就归零的理智。
此刻的温衍,拥有超乎寻常的敏锐灵感。他的眼睛可以看见正常人哪怕只瞧上一眼,都会崩溃发疯的恐怖真实。
他缓慢仰起头,不停朝上,向更远的远方,直到一个近乎极限的角度,修长而纤细的颈项都快要折断。
但只有这样,他的目光才能触及高耸入云的巨型墓碑上,那一幅幅同样变得巨大的遗照。
它们俯瞰着大地,被黑压压的云层掩映,被月晕映照得若隐若现。
温衍的瞳仁剧烈震颤起来,然后渐渐地一动不动,木然呆凝,彻底失去了高光。
墓碑上的遗照,那一张张蔑视人间、侮辱神明的怪脸,诡异至极,混乱至极,无法辨识,甚至仅是倒映在视网膜上,都会对感官和大脑造成毁灭[xing]的刺激。
那是对正常人类面孔的极度拙劣的模仿。
耳、眉、眼、鼻、唇,人的五官,形状扭曲,数量错误,位置颠乱。
如果江朝的脸是某位神明(当然也可以称之为那个东西)随意捏把出来的毫无特[se]的量产作品,那这些怪脸,就一定是祂的手艺在达到合格线之前,制造出来的新手期作品。
地里埋的到底是什么?
村人的先祖?朽烂的尸体?
还是那位粗笨愚拙的神明依照人类的模样,做出来供祂使用的[rou]傀儡的呢?
温衍双手颤抖地摸向自己的脸,反复告诉自己,人应该长这样:
眉毛下面是眼睛,眼睛中间是鼻子,鼻子下面是嘴巴,耳朵长在脑袋两边……
但是,摸着摸着,他迟疑了,动摇了,开始不确定了。
人……到底该长什么样子啊?
眉毛上面该是两张嘴吗?
眼睛是四只、五只,还是八只?
鼻子该长这里吗?鼻子不是该有两个吗?
耳朵呢……自己的耳朵去哪儿了?耳朵……耳朵……耳朵怎么跑到后脑勺去了,耳朵难道不是长在舌头上的吗?
还有……牙齿呢,牙齿怎么不听话?它们要从脸颊的[rou]里钻出来,自己拼命去按,却被它们狠狠咬了一[kou]……好痛!
温衍跌跌撞撞地在墓碑之林中奔跑起来。
头顶上空,那一张张堪称庞然大物的怪异人脸,始终悄无声息地注视着他。
实在[jing]疲力竭了,温衍靠在一棵大树上,整个人有气无力地软倒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他的手指碰到[kou]袋,硬硬的,拿出来一看,是手机。
手机是人类现代科技发展的成果,温衍握着它,熊熊燃烧的灵感稍微熄灭了一点,理智勉强回笼了毫厘。
他打开前置摄像头,对准自己的脸。
呼……没错,人脸是这个样子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眼睛在上鼻子在下。
确认了自己的脸是正常的人脸并且没有问题,温衍的情绪平复了不少。他休息了一会儿,继续朝墓园深处走去。
他发现墓碑上的遗照正逐渐变得正常,那一张张超乎常识的诡谲人脸,越来越接近普通人类的脸。
五官的数量趋于准确,位置也越发标准协调。
[shu]能生巧,做得多了,才能越做越好,这个道理不管放在谁的身上,都适用。
现在,照片里的人脸已经能被夸上一句“还不错”了。温衍不断往里深入,发现那些脸越标致端正,眉眼齐整,已经很能符合人类的审美标准了。
不过,当它们达到一个稳定的水平后,就没有变得更好看了。
就像我们做某件事情,通过勤奋练习,慢慢从生疏变得[shu]练,水平持续提升。
但到达一定层次后,就会陷入瓶颈,停滞不前。而想要突破是很难的,甚至可能一直就那样了。
温衍又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他的视觉变得疲倦麻木,一个水平线上的脸见得多了,就每一张都眉目端秀,也会觉得平平无奇,好像都差不多。
唯独那一张脸,最突出、最醒目、最是摄人心魄。
当那一张脸跃入眼帘,其它的顿时全部成为失败作。
听说过“猴子与打字机”的故事么?
如果有无数只会使用打字机的猴子,将它们安排在无数打印机前随机敲打键盘。
那么,在无限长的时间里,它们一定可以于某个时间节点,打出莎士比亚的全部著作。
但是,那样的概率虽不是零,却也无限趋近于零。
可某位毫无手工天赋的神明做到了。
那张脸的主人,连同他的躯壳、四肢,甚至每一缕头发,都是祂在反复尝试、勤奋练习的制作过程中,以近乎奇迹的概率创造出的杰作。
猴子终于打出了莎士比亚全集。
然而,奇迹是不可复制的,也是难以超越的。
所以,当这件作品损毁的时候,也无法奢望能再创造一件一模一样的出来。
只能修补、复原。
温衍无法洞察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秘辛,他更不知道那件杰作本就是为他而诞生的——
为了赢得他的爱,俘获他的心,那位笨手笨脚的神明夜以继[ri]地练习制作,简直比高三备考的人类学生还努力。
温衍抬起指尖,抚上江暮漓的墓碑。
一瞬间,狂风大作吹彻墓园,等温衍重新睁开被迷了的眼睛,“突突突”的声音又骤然在地底响起。
这回不再是一具棺材被敲,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整座墓园都充斥着这种闷重的敲击声。
就好像埋在地底的每一具棺材,都激情昂扬地加入了这场死气沉沉的大合奏。
温衍处在大合奏的中心,他被这片声海包围了起来,范围不断缩小,仿佛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而他无处可逃。
这也难怪。
毕竟棺材里的东西都是手残神明满怀爱意制作出来的,倾注了祂满满的心意与思念。
所以,就算用完了报废了,也依然会不受控制地被温衍吸引,为他疯狂。
温衍捂住耳朵,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颤颤呢喃:
“好吵。”
话音刚落,江暮漓的墓[xue]发出很响的一记声音。
“咚!”
像极了恫吓。
整座墓园顿时鸦雀无声。
温衍难以置信,他趴在地上,对埋在土里的江暮漓激动道:“阿漓,刚才是你在叫我吗?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对不对?”
周围依旧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好像刚才墓里发出的声音,只是温衍的幻觉。
温衍舍不得走了,他不知道江暮漓现在是鬼还是魂,但他相信无论江暮漓是什么,都不会伤害自己,一定会很爱很爱自己。
温衍坐在坟地上,倚靠着江暮漓的墓碑,就像过去无数次依偎在江暮漓的怀中,在他温柔的低沉爱语里沉入梦乡。
“阿漓,我知道你也很舍不得我,不想我离开。”
“你放心,我已经下定决心,我一定会把你从这里带出去,我不会让你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温衍的意识飘忽沉浮,迷迷瞪瞪间,他隐约感觉靠着的墓碑好像没那么冰冷坚硬了,逐渐变得有热量、有温度。
像是靠在了一个人温暖的胸膛上。
他想回过头,脑海中却传来[shu]悉的声音。
是江暮漓。
他在对自己说:不要回头。
温衍猜想,如果自己此刻回头,一定会看见极其恐怖的画面。
或许是江暮漓腐烂破败的尸体,上面沾满了随葬的鲜花花瓣和金银元宝的纸屑,两只满是泥土的手臂正紧紧抱着自己。
所以,他情愿蒙蔽自己,很听话地不再回过头去。
幻觉也好,妄想也罢,他无力再探究疯狂诡谲的真实。他很累很累,无比困倦,只想汲取这片刻的温暖,哪怕是虚假的。
殊不知此时,温衍如果回过头去,一定会发现他噩梦中那只的怪物,正清晰又生动地降临在他眼前。
巨大的六翼蝴蝶临空腾飞,“呼啦啦”地张开漆黑污浊的翅膀。
章鱼触手般的足肢密密麻麻,蠕动翻卷,无比痴迷地缠绕着苍白清瘦的青年。
“阿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告诉我吧,我一定会给你实现的。”
一片死寂里,那枚随棺入土的戒指闪动着银光,悄然落进了温衍的掌心。
宛如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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