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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粮船


  船只在远处看着不大,但当航行到近处时,体型还是很吓人的。

  因为吃水较深,大船几乎降下了所有的风帆,在几艘小船的拖曳下,一点一点地靠近了栈桥。

  “轰!”在波涛的作用下,船舷与栈桥产生了的碰撞。当然,这是正常的。

  水手们在甲板上忙忙碌碌,将一袋又一袋的货物卸下。

  滑轮吊杆轻巧地吊装着满满的麻袋,将其放到停在栈桥上的四轮马车车厢之内。

  还得是四轮马车!

  从栈桥到仓库,一整条高标准的疏港公路,四轮马车跑起来又快又轻,一会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有一部分粮食没被送进仓库,而是兜来转去,来到了赤山浦的粮行。

  粮行街口,店家带着伙计们严阵以待。

  四轮马车一至,立刻上前,按照事先约定好的份额,拉走自家买下的一部分。

  当然,这些粮食还需拿到晒场上晾晒一番。

  朝廷没太坑他们,被海浪打湿的部分自己处理了,运过来的都是遮护得严严实实的干燥粮食。不过多少还是需要处理一下的。

  粮行一条街内,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过来买粮了。

  “不是新粮都运过来了么,怎么还是斗米二十七钱?”有人问道。

  “现在卖的是旧粮,文登县的,不买让开。”伙计搬货卸货累了半天,没好气地说道。

  “营口稻米还有没有?”

  “卖完了。你若想买稻米,等几天,扬州稻米就上市了,就是要贵一些。”

  “吴大耳,你是不是搏戏输光了?不会好好说话?”买粮的人怒道。

  “张狗子啊……”伙计看了他一眼,终于站起了身,说道:“你给赤山浦打铁钩赚了那么多钱,何必在乎这几文钱?”

  张狗子是码头附近一个铁匠,独门独户,专门打制铁钩。

  铁钩是船上的必备品,靠泊时钩上栈桥。如果是大船,需要小舢板拖曳的,后者也需要铁钩,有时也被称为“铁镰船钩”。

  其实,像张狗子这类人打制的物品,被统称为“船具”,林林总总数百样,每样都有数家乃至数十家在做。

  “老子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张狗子说道。

  “你跟我说没用,我不是东家。”伙计说道:“营口稻米确实没了。扬州稻米你又嫌贵,那就等吧。再等一两个月,营口那边就又有满载稻米的船只过来了。”

  “有肉吗?”张狗子问道。

  伙计笑得乐不可支,道:“这是粮铺。”

  张狗子醒悟了过来,有些尴尬,只能转移话题道:“多亏了圣人,海运粮肉,让咱们小老百姓省了恁许多钱。”

  辽东地广人稀,资源丰富。除粮食外,有时候也会运一些圈养的鹿、羊、牛过来,价钱低得惊人,几乎把登州本地不多的农户给搞破产了。

  而破产的农民,要么加入海洋产业,但这需要手艺,不是每个人都干得了的。有的就只能出海了,干什么没人知道,反正每过一段时日,都有人发了大财,跑回老家显摆。

  问他们干了什么,都说当水手干海贸了,但没人信,鬼知道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确实。”伙计收起了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道:“咱们这粮铺,今年就没怎么在本地买粮。再过个十年八年,夏秋时节有南方运来的粮食,冬春那会有辽东运来的谷物,量大还便宜,到了那会,本地应该没人种粮了,都如你张狗子一般,要么靠手艺吃饭,要么铤而走险,去海上搏富贵。”

  “管那许多作甚?”张狗子说道:“我只要买到便宜的粮食即可。”

  话虽如此,他也微微叹了口气。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又如何愿意看到本地田舍夫日子艰难呢?

  ******

  登州的产业被特化了,这是邵树德早就知道的事情。

  这里的人口本来就不多,海洋产业发展起来后,大量人口从事手工业、造船业、捕鱼业甚至某种非常有前途的抢劫职业。

  自然而然地,就没多少人种地了。

  外地廉价粮食一来,冲击只会更甚。

  其实,别看张狗子叹气不已,本地田舍夫们都在积极转型。

  只要去乡间看看就知道了,亚麻田遍地都是,用来织麻袋、制帆布、搓绳索。

  果园、菜畦同样随处可见,甚至很多农田被种上了牧草,养殖牲畜。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海洋产业服务的。

  至于日常生活所需的粮食,自然从外地调运了。

  邵树德看到的这几艘船,都是从淮南而来,满载稻谷、小麦,运至登州后,就地销售。

  本来也可以从淮南通过水路抵达徐州,再或走陆路,或走水路,运抵登州的。但说实话,这样还不如从郓州、淄州、齐州等地运输粮草呢,更便宜。

  当然从齐州等地转运粮草,还是没有海运便宜。

  什么东西只要一沾上陆运,那成本就没法控制了,打着滚往上飞。就好像后世沿海地区的发电厂,从外国长途海运而来的煤炭,竟然比国内铁路运输而至的煤炭还要便宜很多一样。

  邵树德的目光越过正在卸货的粮船,投注到了另外几艘停得稍远一些的船只,问道:“那几艘船,为何不进港?”

  原本还想和父亲“躲猫猫”,继续在地方上快活的三道都市舶使邵观诚看了一眼,道:“阿爷,那是去幽州的船。”

  “你如何得知?”邵树德好奇地问道。

  邵观诚有些无语,合着真以为一直在玩呢?只听他说道:“阿爷,整个夏天、秋天,南方粮船都在向北运粮。及到冬春时节,北风劲吹之下,就不好运了。这几艘船不卸货,就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地是幽州,给北都大库输粮的。这会停在赤山浦港内,补充些食水。”

  邵树德放眼望去,却见十余条小舢板奋力划了过去。

  有少年在波涛中如履平地,举着手中的果篮,高声叫卖。

  有黑不溜秋的老头抱着一头羊,在水手的帮助下将其吊上船。羊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死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很快便消失在了甲板上。

  还有渔家船娘搔首弄姿,招揽生意。其丈夫在船舱内做饭,客人玩完后,还可以顺便吃完饭再走。

  好一番补给!

  “阿爷,让南方诸道海运粮食北上,可是你去年亲自定夺……”邵观诚提醒道。

  “阿爷还没健忘到这种程度。”邵树德笑了笑,说道。

  去年四月间,他确实下令南方海运粮食北上,但只是实验性质,规模也只有两艘船。成功之后,他下令逐步常态化海运粮食。

  作为唐代“天下北库”的贝州大库,也就此撤销,挪到了北平府。淮南、江东、江西三道的粮食,皆从长江出海,转道向北,运至北都大库储放。

  今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有十余艘船只从南方海运粮食北上。算算时间,眼前这几艘船,应该是第二或第三批了。

  “今年可有船只沉没?”邵树德又问道。

  “六月中第一批四艘船里面,又一艘沉于海州外海。”

  “什么原因?”

  “遇到大风浪,沉了。”

  “唔……”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问道:“你觉得以后还有必要海运粮食吗?”

  “阿爷自有方略,儿不敢置喙。”邵观诚说道。

  邵树德哑然失笑,道:“四郎,你这惫懒性子,该改一改了。明明很聪明,却整天打马虎眼。说实话!”

  “阿爷,儿确实觉得朝廷方略没错。”邵观诚说道:“漕运转来的粮食,可存于含嘉仓城。海运的粮食,则储于北都大库。含嘉仓城事关东都百官、将士、百姓日常所需,北都大库之粮草则可用于燕山镇军。草原有事,亦可打开大库,遂行赈济。前唐之时,漕运路线还不止一条呢,海运、漕运完全可以同时存在。”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邵树德说道。

  他又想起了之前说的那句话:“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制度化、长期化海运南方粮食到北方,一开始肯定是要承受较高的沉船率的。会死人、会损失船只、会怨声载道,但只要扛过这一段,时间长了,航线慢慢成熟,船只性能进一步改善,沉船率会快速降低。

  但“扛”之一字的背后,不知道意味着多少葬身大海的冤魂,不知道会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不知道会令多少人议论纷纷乃至指责不休。

  逆天而行,本来就没那么容易。

  在这件事上,完全是邵树德一意孤行,以个人威望强行推动,一如他以前做出的很多决策。

  推行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很多阻力。有来自民间的,也有来自朝廷内部的。

  每沉一艘粮船,都会有人上疏,请罢海运。

  他们认为,海运南方地税(主要是粮食)与安南、渤海商社做买卖完全不一样。后者是刀头舔血,为了求财,生死各安天命即可。但前者么,说实话就是朝廷的“过错”了。

  邵树德看到后,亲自下场“对线”,在奏疏上批复“昏聩”二字,连贬好几个官,这才压住了反弹。

  前年只有两艘船运粮,今年十几艘,明年会更多,定然在二十艘以上。

  这件事不容任何人反对、更改,他已经下定决心,海运初期无论沉船率是突破天际的20%还是更高,他都要坚持下去,把所有反对意见挡下去。

  他甚至做好了当孤家寡人的准备——当然,如果就这事,可能性很低。

  如今听到儿子支持他海运、漕运并行不悖,互为备份的战略,邵树德还是很欣慰的。

  “阿爷还打算去哪边看看?儿领路。”邵观诚看着父亲沉思的面容,问道。

  “怎么,那么想阿爷走,你好接着胡混?”邵树德似笑非笑地问道。

  邵观诚干笑两声,低下了头去。

  “十月再走吧,阿爷想多看看。”邵树德说道。

  “登州市舶司是不是刚罚没了一批货物?”他又问道。

  “是。”

  “整理出来。”邵树德说道:“朕要接见几个人,这些货物要充作赏赐。”

  “遵旨。”邵观诚也不多问,直接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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