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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7 章 回忆


秦王政拨开床幔看了一眼窗户,皎洁的月光倾洒下来,夜[se]还深。

  但他已经睡不着了。

  侍者上前来询问可有吩咐时,他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遣退仆从之后,秦王政安静地坐在床榻上,黑顺的长发披散在身侧。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方才的画面究竟是单纯的梦魇,还是某段来自另一世的回忆。

  其实有些时候,秦王政也会觉得自己身上有种割裂感。

  扶苏重生前的那段过往恍若隔世,回忆起来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不仅记得不甚分明,甚至还有一种不明缘由的荒诞感觉。

  以前他不曾细想,如今细细思量,才发觉如今的自己相比记忆中的自己变了不少。[xing]格活泼了许多,也更有人情味。

  秦王政并不知道,倘若从旁观者视角去看曾经的他,能用几个关键词概括——冷静,淡漠,威严,以及搞不定自己那执拗的长子。

  完全符合洗脑包里塑造的形象,是个纯粹的秦始皇符号。

  秦王政原以为自己是和扶苏相处久了,才不知不觉间受到了爱子的影响。可他又不是小孩子,年近而立的成年君王有那么容易被旁人干扰吗?

  更何况,若是按照他之前的[xing]格,遇到将近成年的长子撒娇,只怕并不会心软。反而会皱眉训斥他不要作出小儿女情态,要有大秦长公子的样子。

  人是不会莫名其妙就变换处事风格的。

  回想起梦里的种种细节,秦王政渐渐有了一个猜测。

  或许重生的并不止是扶苏,还有他。

  只是他不知为何丢失了上一世的记忆,所以仅在言行间透露出一些端倪来,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改变。

  如果是这样的话……

  秦王政更睡不着了。

  白[ri]里他还觉得扶苏在危言耸听,[she]鲛而已如何就影响那么大了。可梦境片段摆在那里,令他难免心虚。

  或许只是因为梦境简短,省略了许多细节,才造成这样的误解?

  秦王政决定再睡一觉,或许还能回忆起一些片段来,这里头说不准有别的缘故呢。

  而且忆起更多的事情,明[ri]也好拿去同阿苏说一说。阿苏若知道父亲也重生了,定然会十分惊喜。

  ——如此,应该就不会再计较[she]鲛导致生病的事情了吧?咳。

  秦王政心知这件事里应当没什么错漏,不过是不死心罢了。

  他重新躺下,阖眼酝酿起睡意来。原以为会许久都睡不着,不成想闭目片刻便重新陷入了梦境。

  这次的视角却不是在他自己这边。

  秦王政发现他回到了咸阳宫,身侧是扶苏正在批阅奏折。但扶苏的身形看起来异常单薄,唇[se]也有些苍白,隐有病态。

  侍者担忧地劝说道:

  “殿下,先歇一会儿吧。您昨夜就没休息好,让陛下知道了定要生气的。”

  扶苏这才放下笔:

  “剩下的劳烦冯相代为批阅了。”

  侍者露出喜[se],连忙上前搀扶太子去偏殿休息。

  秦王政见自己分明就在这里,侍者却如此言说,恍然意识到二人恐怕看不见他。也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是否还在巡游途中。

  可无论这是何时发生的,他上一世的记忆里都不该有这样的片段才对。他又没有千里眼,如何能隔空看见太子身边的事情?

  难道这段真的只是寻常梦境?

  秦王政下意识跟随扶苏去了偏殿,见儿子半躺在榻上,脸上满是疲[se],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眼看扶苏就要睡着,却有人急匆匆从殿外进来。侍者气得出声呵斥他小点动静,那人却惊喜地说是有陛下的亲笔信从胶东郡送来了。

  扶苏立刻睁眼:

  “拿来给孤瞧瞧。”

  秦王政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扶苏展开帛书一目十行,看完后面露无奈之[se]:

  “父亲怎么亲自去[she]鲛了?”

  未尽之意大约是“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悠着点”。

  秦王政:……

  秦王政却顾不得心虚了,他信中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深。

  眼看着扶苏眉眼带笑地与随从、弟妹、留京的臣子炫耀父亲要给他千里迢迢带大鲛回来,秦王政只觉得窒息。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见咸阳发生的事情了。

  果然,仅仅过去一天,新的急报就从东方传来。因为之前的家信是按照寻常速度递送回咸阳的,所以才只比急报早一天抵达。

  扶苏毫无防备地展开急报,第一句就见四个字——陛下驾崩。

  “扶苏!”

  秦王政下意识上前要扶住儿子,手却穿透了对方的身体。侍者手忙脚乱地搀住晕厥的太子,咸阳宫中陷入慌乱。

  陛下驾崩,太子病重,大秦一瞬间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冯去疾紧急入宫主持大局,见到的却是强撑着病体处理政务的太子。

  扶苏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去,父亲已经不在了,大秦还需要他坐镇。其余弟妹根本撑不起来,他不能让大秦成为他们父子俩的陪葬。

  秦王政心痛不已。

  他想做点什么,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子的病一天天加重,换来大秦政权的平稳过度。

  等到好不容易一切暂且稳定下来,太子可以歇[kou]气好好养病了。有冯去疾和蒙毅替他分担压力,闭门思过的李斯也不能闲着,同样在昼夜加班。

  然而这个时候,赵高联合胡亥开始作乱了。

  李斯虽然是用的冰块为帝王尸身保鲜,没有如历史上那般以鲍鱼掩盖尸臭。但他依然努力做到了秘不发丧,没有叫外人提前知道始皇帝驾崩的事情。

  因为要运送大鲛,这次回咸阳他们走的是水路。还特意制作了一艘特别的大船,好运送鲛尸。

  李斯将始皇遗体藏入运送大鲛的船上,如此一来耗费的大量冰块

  就不再引人注意。旁人只以为冰块是为了鲛尸准备的,没人想到还有别的缘故。

  另一边王驾应当使用的主船里,他也依旧命人一[ri]四趟地往里面送餐、送奏折等物件,伪造成始皇依然在世的假象。

  赵高不好当着李斯的面做小动作,只能配合李斯行事,还要协助李斯阻拦胡亥前去拜见。

  二人一同掩盖下了这件事,直到他们回到咸阳。李斯被禁足了,赵高自觉没了盯梢他的人,立刻找到胡亥商量起事。

  但这两个都不是有长远眼光的人。

  赵高只有小聪明,他不懂治国,也不懂朝局。历史上他能做出掩盖叛乱消息的事,大敌当前还在排除异己,斩杀能臣。

  所以赵高偷偷将始皇驾崩的消息传递了出去,他想着光靠自己没办法拉下太子,那就引太子和叛军两败俱伤。

  各地很快得到了风声,起义军开始纷纷冒头。

  秦王政自己是想一直守在爱子身边,盯着他养病的,但梦中的“自己”行动不受他的控制。

  对方似乎习惯了太子生病一事,并没有留在宫中。而是主动去了其他地方,在咸阳城中四处活动,观察臣子们的反应。

  于是,他就这么目睹了赵高和胡亥的密谋,被迫看着赵高把信送了出去。

  秦王政心中升起了极大的愤怒:

  “竖子尔敢!”

  眼前画面猛地一变,有侍者慌忙掀开床幔询问王上发生了何事,可是被梦魇着了。

  秦王政气得太阳[xue]突突直跳。

  他按了按额角:

  “胡……”

  他想问胡亥与赵高现在何处,开[kou]才说了一个字,陡然反应过来自己如今身在哪里。

  不能在这个时候突然提及那二人。

  秦王政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转而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太子可起来了?”

  侍者赶紧回道方过卯时,太子应当未曾起身。往[ri]太子都会多睡一会儿,尤其是不用上早朝时,他绝不会为难自己早起。

  秦王政长出一[kou]气,实在睡不下去。他现在迫切地想要去看看爱子,确定对方健健康康的才行。

  于是起身换了衣裳,匆匆洗漱一番便去了隔壁院落。

  扶苏睡的正香,脸上泛着红润的血[se]。虽然这一世的扶苏总装柔弱,但秦王政很清楚,爱子这辈子确实身体健康。

  他伸手替儿子拉了拉被角,又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心中依然有一[kou]郁气堵着散不出来,秦王政干脆走出了宅院。这院子建在海边不远处,景[se]极佳,想去海岸观海也很方便。

  侍者默默为王上披上披风后就退远了一些,不再上前打扰。

  秦王政在海边散了一会儿步,这才觉得心绪畅快许多。回到院中后遣退侍从写了一封信,秘密[jiao]给传信兵让人加急送回都城,[jiao]给留守咸阳的冯去疾。

  不惩处胡亥与赵高,难解他心头之恨。

  但赵高那

  里还不到收网的时候(),恐怕要等到王驾回京后才能处置。倒是胡亥那边?[((),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太子对待胡亥还是太过留手了,约莫是考虑到父亲对儿子们仍有亲情,不想叫父亲为难。

  太子有顾虑,他却没有。胡亥这等狼心狗肺且毫无大秦公子担当的蠢货,绝不能轻易放过。

  趁着长兄病重给六国余孽送信怂恿他们反叛,亏他干得出来。不仅毫无孝悌,还毫不在乎大秦存亡,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

  秦王政做得隐秘,消息并未传出去。侍者只知道王上似乎没睡好,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扶苏早晨起来听说后,便问父亲要不要多歇两[ri]。

  原定今[ri]乘船沿淮水折返,去九江郡治所寿[chun]的,等接见过寿[chun]的太守之后再换乘车辆去齐地。

  既然父亲没睡好,不如明[ri]再出发。

  父亲给咸阳送信的事情扶苏也不曾听闻到风声,他只单纯地以为是明面上的原因。见父亲情绪不高,想了想决定说点开心的事情哄父亲高兴。

  他便同秦王政说道:

  “我昨[ri]回去想了想,父亲如今年轻力壮,[she]鲛也不是不成。既然父亲喜欢,那便让齐地的官员做好准备,多派一些士兵协助好了。”

  只要保证了父亲的安全,倒也不必管得太死。父亲身子骨硬朗,也不至于再次因为[she]鲛而生病。

  秦王政却是听得心情复杂。

  他原本还想和太子坦白重生的事情,可第二场梦境叫他实在心痛。想起梦里的[yin]差阳错,他竟有些近乡情怯了,不敢就这么坦白。

  扶苏会不会埋怨自己丢下他一个人?

  其实埋怨也好,就怕爱子连埋怨也无。分明是父亲不好,他却不介意,还要安慰父亲不必放在心上。

  以前总说扶苏像小孩子一样任[xing],如今秦王政倒宁愿爱子任[xing]一些,不要那么体贴懂事了。

  扶苏见父亲[yu]言又止,有些疑惑:

  “怎么了?父亲可是遇到了难处?”

  秦王政叹了[kou]气。

  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他迟早是要面对的。更何况,有些事情也藏不住。

  秦王政挥挥手让侍从都下去,等屋中只剩父子二人时,他才轻声问道:

  “若阿父当初真是因为[she]鲛才导致病重离世的,阿苏可会生气?”

  扶苏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想了想,回答道:

  “应当会有一点生气。”

  秦王政问他为何。

  他不高兴地说起父亲非要寻访仙山求取仙药一事,说当初[she]鲛可不是父亲为了展示自己的能力,而是为了那个徐福清除海上的阻碍。

  本来扶苏就对父亲吃丹药很不满,[she]鲛又牵连上另一个方士徐福。最可气的是后来扶苏重启海路派人去捉拿徐福,发现海中的鲛鱼根本就不像徐福说的那样会拦路。

  所以从头到尾这就是个骗局!

  徐福骗父亲说他找不到仙山是因为有大鲛阻拦

  ()  (),只要杀了鲛就再无障碍了。可实际上鲛鱼和他根本没有妨碍?()?[(),反倒是父亲因为[she]鲛透支身体,徐福合该被千刀万剐。

  秦王政听着爱子絮絮叨叨分析了半天,愈发无言。

  倘若只是自己一时兴起非要[she]鲛也便罢了,怎么这里头还有求仙问道的烂账在?本来秦王就心虚,这下更心虚了。

  扶苏自顾自说完,见父亲久久没有回应,感觉今[ri]的事情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

  他狐疑地看向父亲:

  “父亲莫不是想起上一世的事情了?”

  秦王政意外:

  “你怎么知道?”

  问完突然反应过来,扶苏对父亲那么了解,应当早就猜出父亲重生却失去记忆的事情了。

  亏他还纠结许久要不要说,果然是当局者迷。

  秦王政一向英明神武,所有事情都游刃有余。他很少像如今这般处处碰壁,实在不太习惯。

  他意识到自己是失了平常心,才会如此被动。可他是人又不是神,不可能永远冷静自持,旁人有的弱点他实则也有。

  能这么快反应过来,调整好心态恢复镇定,已经比九成九的人都要强了。

  扶苏大约猜到父亲昨晚为何休息不佳了。

  他轻声问道:

  “父亲可是梦见了上一世[she]鲛后的事情?”

  秦王政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斟酌了片刻,还是将自己以魂体旁观咸阳之事的事情一并说出来。知道父亲一直在身边看着自己,扶苏或许会得到安慰。

  扶苏听罢却是愣住了。

  片刻后,他深吸一[kou]气,背过身去,倔强地不想叫父亲看他泛红的眼眶。

  “阿苏。”

  秦王政叹息一声,只是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没有强行将儿子转回来。

  扶苏眨眨眼忍下泪意。

  他上一世虽然总是安慰自己,父亲在天之灵肯定一直都在看着他,父亲必然能看见他将大秦治理得极好。

  可他心里其实是不信这个的,觉得太迟了,父亲都看不见了。

  未曾想父亲真的一直陪在他身边。

  扶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但就是忍不住。眨眼并不能将眼泪眨掉,反而滑落了下来。

  他就是个爱哭鬼,从小就爱哭。

  他没有这里的扶苏那么坚强,因为他每次一哭就有父亲哄他。委屈都是越哄越来劲的,只有没人哄的时候才能忍住。

  秦王政又叹了[kou]气,将手帕递给儿子。

  扶苏不接,接了就是承认他哭了。他都这么大年纪了,才不会像小孩子一样哭呢。

  秦王政看他不接,忽然起身,绕到了扶苏面前。他像很多年前拥住委屈的小扶苏那样,拥住了这个已经成年的儿子。

  儿子再大,在当爹的心里都是曾经那个会软软扑进自己怀里喊阿父的稚童。

  扶苏把脸埋进父亲宽阔的肩膀里,仗着没人能看见,放肆地宣泄完

  ()  了当初知道父亲驾崩的委屈。

  当初得知消息时他比任何人都难过,可再多的眼泪也只能自己咽回去。

  扶苏不能对着弟妹哭,更不能对着臣子哭,所以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沉默地举办完了葬礼,沉默地目送父亲的棺椁被送入皇陵,沉默地处理着朝政,沉默地一个人把病养好。

  然后,当了二十年言笑晏晏的秦二世,仿佛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打倒他。

  所有人都只见过二世陛下的笑、怒、冷漠、淡然,唯独没有脆弱和伤心。

  毕竟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安慰他纵容他的阿父早就不在了。

  秦王政轻轻拍着儿子的背,为他纾解情绪。等他身体不再颤抖之后,才温柔地开[kou]说道:

  “在阿父面前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阿父又不是没见过。()”

  扶苏唔⒓()”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依然把头埋在父亲怀里,有些难为情。怎么都不肯退出来,像小时候那般耍赖。

  秦王政也由着他,只说自己肩膀好像都湿透了,再不换衣服等老了可能会得风湿。

  扶苏气得抬头瞪他:

  “我没有流那么多眼泪!”

  见爱子重新活蹦乱跳起来,秦王政终于放心。他伸手揉乱了儿子的发冠,起身去唤人来替自己更衣了。

  扶苏遮了遮眼睛,不确定自己现在是不是红成了兔子眼。想了想还是没有叫侍者进来侍奉,默默地坐在原地发呆。

  其实也没有想什么,就是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父亲魂魄停留在咸阳的事情叫他大受冲击,他现在思绪还是钝钝的。

  秦王政更衣回来见爱子仍在发愣,便亲自取了湿润过的帕子来替他擦脸。

  扶苏这才回神,乖乖仰着脑袋不动弹。等父亲擦完才想起来今[ri]要启程去寿[chun],可眼看着动身的时辰都过了。

  秦王政猜到了他要问什么:

  “寡人已经下令明[ri]再启程了,等下你陪为父去海边转转。”

  他早晨去海边散步,觉得很有用。散完后情绪好了不少,他见扶苏也有些萎靡,便决定带爱子也去走走。

  扶苏小声问父亲,他看起来是不是很明显哭过。

  外面都是臣子,要是很明显的话他就不出门了。史官那个讨厌鬼要是见到了,肯定会记下来的,还有李斯也会背地里笑话他。

  秦王政仔细打量了片刻:

  “不明显。”

  顿了顿又道:

  “谁敢笑话你,寡人替你收拾他。”

  但到底没有立刻带儿子出门,而是叫人取来书册茶点,准备和儿子在屋内消磨半[ri]的时光。

  侍者进来的时候,秦王政替儿子挡了挡。没人看见太子的脸,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放下东西就出去了。

  扶苏吃着点心,用空着的手摸了摸头上的发冠,抱怨父亲刚才弄乱了他的发髻。

  重新梳头肯定要叫侍者的,可他现在又不好见人

  ()  。发冠歪斜有些扯着头皮了,他干脆全拆了,任由发丝披散在身边。

  秦王政便说他也可以替太子束发。

  扶苏哪里能让父亲动手,伸手拢了拢头发,随意找了根绳子扎起来,谢绝了父亲的好意。

  秦王政也不强求。

  父子俩安安静静看了一上午的书,时而小声探讨一些问题。[chun]光正好,偶尔能听见外面鸟叫虫鸣,颇有点偷得浮生半[ri]闲的意趣。

  情绪平复之后,父子二人也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聊起一些往事。秦王政说到他看见太子前后脚收到传信的画面,扶苏则说起一些父亲还未记起的过往回忆。

  午时用膳前,侍者才来替太子重新束发。

  虽然很疑惑太子怎么把发冠拆了,但料想可能是不小心碰歪了发髻,也就没有多问。

  午后小憩结束,父子俩在海边的林荫下走了许久。

  沙滩上确实没什么树,崖壁上树林还是不少的。站在这里眺望大海视野更佳,就是苦了随行的侍从,时刻担心君上一脚踩滑会摔下去。

  史官被撇开了一上午,下午的时候怎么都不肯离开了。他怀疑王上和太子上午背着他偷偷干了什么不方便记入史书的事情,问不出来真的难受。

  他承认自己好奇心有点重,但没有好奇心的话他也不会跑来当史官了。

  史官好不容易挤到了二人附近。

  正巧听见太子问道:

  “那父亲还要去猎杀大鲛吗?()”

  秦王政一时没给出回应,他在思索是否还有猎鲛的必要。既然大鲛不会阻拦出海的航路,似乎可杀可不杀。

  又听扶苏说道:

  骊山陵中还要鲛油制作长明灯,父亲不猎的话,我便安排旁人去做。?()?[()”

  秦王政这才想起此事。

  为猎鲛找到了新的借[kou],秦王政便没忍住,说道:

  “不必安排旁人,寡人自去即可。”

  他只梦见了猎鲛结束的场景,没能回忆起猎鲛时的体验。这感觉就跟玩游戏只看到了一个奖励结算,失去游玩体验等于没玩。

  无论如何,猎杀大鲛对秦王政来说都是一件值得记载的英勇事迹。他不仅想猎鲛,他还想降服猛虎,还有大熊、巨鳄……

  扶苏听着父亲细数这些东西,表情渐渐从微笑,变成了危险的微笑。

  他轻声细语地提醒:

  “父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秦王政试图和太子讨价还价:

  “寡人年轻力壮……”

  扶苏打断父亲的话:

  “您今年三十有七了。”

  马上奔四的人了,该有一点身为中年人的觉悟。不要因为保养得仿佛二十七八,就真以为自己才不到三十岁。

  秦王政惋惜不已:

  “今年不把这些事情做完,下一次巡游只怕已经四十多岁了。”

  到时候太子肯定更不让他做这样危险的事情。

  ()  史官一来就听见这样的对话,终于感觉不虚此行。刷刷刷几笔记录了下来,表情十分兴奋。

  他的动作被王上看见了。

  秦王政顿时找到了新的借[kou]:

  “太子你看,史菅已将寡人的豪言壮语记载下来。倘若寡人不曾做到这些,恐会遭受后人嗤笑。”

  爱子一向在意父亲的风评,肯定舍不得父亲遭遇这些的吧?

  扶苏果然迟疑了:

  “可是……”

  秦王政给了史菅一个下面那句不用记录的眼神,而后对太子承诺道:

  “若是力有不逮,便叫侍卫顶上。”

  左右他只要参与在其中,史书上就能写是他干的。就像那些后宫姬妾不过是炖汤时区撒了一把盐,也能说成是亲手炖的一般。

  当然,秦王政是不屑于这么干的。

  他自信自己可以搞定所有猛兽,不需要那些人的辅助。之所以说这样的话,仅仅是为了安抚太子,不让太子为他担忧而已。

  扶苏虽然看出了父亲的意思,但想着真遇到危险侍卫也不可能真的就这么干看着,到底还是松了[kou]。

  史官大笔一挥,记录下了太子劝阻王上、王上说服太子的过程。至于王上具体说了什么才让太子松[kou]的,对不起,王上不让他写,只能一笔带过了。

  额外修整一[ri]之后,船队重新出发。

  晚间秦王政其实又做了回忆梦,不过都是一些[ri]常内容,没什么要紧事。他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在渐渐复苏,就是复苏得有些凌乱,没有按照顺序来,梳理起来有些头疼。

  扶苏见父亲夜间睡不好,便让人熬了安神汤来。

  他宁愿父亲不想起这些,也想叫对方夜里能好好安枕。那些事情他可以自己告诉父亲,是否想起回忆并不重要。

  安神汤果然有用,倒不是不再做梦了,而是梦境终于开始按顺序进行了。

  想来是前几[ri]心绪起伏太大,这才导致思维混乱,梦境的回忆也受到了干扰。

  第一次做梦就是与白[ri]之事正相关的内容,也不知道是受到此事的刺激才开始恢复记忆的。还是说最近本来就会恢复记忆,只是大鲛一事[cha]队到了最前面。

  按顺序恢复记忆好,也不好。

  好在不用自己整理分辨了,不好则在记忆居然是从儿时开始的。

  或许是以魂魄存在的那些年,叫秦王政想起了很多本来受大脑记忆存储量影响而遗忘的往事。如今回忆起来,就差从吃[nai]开始了。

  幸好没有,不然还怪尴尬的。

  秦王政头一次以大人的心态去看幼年在邯郸的经历,发现其实那些仇人也没那么难对付。只是他当初年纪小,很难反抗。

  还有赵姬。

  他以前觉得自己儿时和母亲感情很好,分明相依为命,可惜后来母亲变了。现在再看,便能看出他们二人相依为命是被迫的。

  赵姬拿他当唯一的[jing]神支柱,所以对他极好。等不需要

  这个支柱时(),情感自然可以寄托在旁人身上。

  这个道理他早该懂的?()?[(),但他不愿去回忆狼狈的幼年,更不愿意去回忆赵姬这个给他带来耻辱的生母。

  后来心态强大、不再将赵姬那点事放在心上后,想回忆又已经记不清细节了。

  秦王政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旁观者,冷淡地看着幼时的一切。

  如今的他有了敬慕自己的儿女,更有对父亲的爱重不掺任何杂质的太子。他不缺亲情,更不缺家人,原生家庭里父母给他带来的伤害根本不值一提。

  秦王政觉得没什么意思,希望早点看完这些回忆。他如今只关心扶苏幼年时期是个什么模样,是不是像他设想中那样可爱。

  终于,船队即将抵达寿[chun]的时候,梦境演绎到了扶苏降世。

  长子的诞生预示着秦王政终于有了他自己认可的第一个亲人,过往那些则只是他人生中的过客。

  小小一个婴儿安睡在襁褓里,眉眼间已经可以看出俊秀了。有些孩子从出生起就不凡,不像很多婴儿一样皮肤红红的不太好看。

  秦王政第一次抱孩子,果不其然是个大写的手忙脚乱。

  但是幼小的扶苏很给面子,没有哭。

  那时当爹的还没有发现儿子的不对劲,他不哭不是因为乖巧,是因为天生的缺陷。

  三岁之前的扶苏是不爱哭的。

  那一年秦王政十八岁,还有两年就能加冠了。可是朝中处处受到掣肘,他的加冠被拖延到了二十一岁才举行。

  二十岁的时候,王弟成蟜起兵叛乱,秦王政不得不放下年幼的长子去忙这件事。

  实际上秦王陪伴儿子的时间很少。

  长子刚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在暗中布局要夺回权柄了。所以他只能[chou]出时间去看孩子,每次过去都觉得孩子变化很大。

  小婴儿本来就长得快,堪称一天一个样。秦王隔三差五才能去看一次,错过了很多儿子成长的过程。

  后来他有了长女[yin]嫚和其他的儿女,又要分出时间再去看看别的孩子,小扶苏能分到的关爱就更少了。

  只不过他是长子,秦王政必然会率先去看他。等看过他之后,才会去看别的弟弟妹妹。

  可这样比起以前所有时间都留给扶苏,已经叫扶苏受了很多的委屈。

  好在小婴儿感受不到这个,只有梦里围观的秦王政自己在感觉亏欠。

  扶苏两岁的时候,秦王政忙于成蟜之事,去后宫看望孩子的次数已经降到了一个月才能[chou]出一点空来。

  不过那时的扶苏已经可以[kou]齿清晰地喊阿父了,然后抱着阿父的腿不让他走。秦王政只能带着他一起去看别的弟弟妹妹,然后时间到了再狠下心让人将长公子送回他母亲那里。

  年轻的秦王心里还有很多宏图霸业,他没有回头去看儿子有没有露出伤心难过的表情。

  如果他回头了,可能会看到小孩子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样子,从而提前发现异常。

  ()  抱着父亲的腿不撒手,也不过是楚姬为了叫自己的孩子能受到王上看重,特意教导的罢了。

  楚姬虽然去世很早,但她很爱她的孩子。可惜她和丈夫一样,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把全部心神放在孩子身上。

  楚姬肩负着楚国给她的使命,她要替楚国联络潜伏在秦国的各方势力。甚至教导儿子亲近父亲,都不是单纯为了孩子好,也有为楚系争取权利的意图在。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第二年。

  秦王政九年,王上终于加冠,并且一举剿灭了嫪毐之流。哪怕朝中仍有吕不韦一党大权在握,秦王也有自信一年内把吕不韦给一起收拾掉。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局势的顺利中也隐藏着一些[yin]霾。

  比如太后赵姬为了被秦王当众摔死的两个私生子,和儿子大闹了一场,母子彻底决裂。

  年轻的秦王独自坐在殿中处理政务,浑身都透着冷气。

  哪怕他早就接受了和生母成为陌路人的事实,当真看到赵姬为了别的孩子做出恨不得生啖其[rou]的模样,依然会心情糟糕。

  侍者们都缄默地站在角落,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生怕遭受迁怒。

  可这个时候,殿外有人不懂规矩地闯了进来。那人的表情十足地惊恐,甚至顾不得王上是否会震怒了。

  她惶恐地说道:

  “楚姬夫人三[ri]前殁了,因前朝有要事我等不敢打扰王上。但、但长公子他……”

  秦王政对这种话说不清楚的婢女完全没有耐心,他本就在愠怒中,没有降罪已经是看在长子的份上了。

  当务之急是问清楚扶苏到底怎么了,处置婢女于事无补。这人是楚姬身边的心腹宫人,留着她还有用,扶苏需要人照顾。

  秦王没有再等婢女磕磕绊绊地回禀,大步走向了楚姬居住的宫室,他要亲自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宫室中,侍者正在来往布置丧仪。

  三岁的小扶苏站在庭院中间,漠然地看着这些人来来往往,脸上没有任何伤心的表现。

  侍者都很忙,没人注意小公子。小公子身边有足够的人手侍奉,真有什么事他们自然会去处理。

  可是这些照顾扶苏的人也没发现不对,他们以为公子是因为母亲离世而伤心过度,这才表情木然。

  但是足足三天过去了,扶苏不仅没有缓过来,甚至连问一声“阿娘去哪里了”都没有问,婢女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xing]。

  公子不会是伤心傻了吧?

  这个时候再没人去顾虑什么王上正忙于前朝大事不能打扰了,终于有人硬着头皮闯入了章台宫。

  秦王抵达时看到的就是小扶苏冷漠地走向宫门,婢女问他去做什么,他说这里太吵了,他要出去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然后他就当真找了个地方坐下,安安静静地晃着腿,好像事不关己的模样。

  秦王政再一次感觉到了呼吸困难。

  他以前只听爱子提起过自己小时候情感缺失,但当他真正亲身面对那个画面时,身为父亲真的很难冷静下来。

  梦里的秦王也无法冷静,他直接三两步走过去把儿子揽入怀中。

  母亲的事情、私生子弟弟的事情、儿子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全部在同一时期爆发,似乎要把他压垮。

  但秦王政撑下来了,他将儿子带回了章台宫。然后告诉自己,无论扶苏能不能好起来,自己也不能放弃他。

  他活了二十一年,被父亲抛弃在邯郸过,被母亲“抛弃”在咸阳过。他不想做父母那样不负责任的父亲,他自己缺失过的爱他要补给自己的孩子。

  扶苏不能成为第二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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