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章 红衣
餐宴后深夜,三位不同姓氏的老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离世,他们临终前都仔细梳洗过,穿上了自己置办的新衣服,躺在床上的遗容干净,祥和,没有一丝皱纹。
殡葬从简,这四个字是老人们最后留下的痕迹,果真如他们所说,昨天的酒宴是断头饭。
亲属们忍着悲痛在打谷场中央搭建好了灵棚,女人们整理老人的遗物和购置殡葬用品,说得上话的男人则在灵棚里商量丧葬的规格。
花镇海这一方相对简单,独子即为长子,也没有兄弟姐妹因为这事跟他争执,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愿意掺和其余两家对殡葬规格的研讨,反而有更多的时间守在花老头的尸体旁边。
但是,有了时间也不好,他的脑海里总是不自觉浮现出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那些回忆转化为了更多的悲痛,从眼眶里涌出。
“我认为还是不能太过草率!那样会显得寒酸!”
“太过寒酸会被镇子上的人笑话,戳脊梁骨!”
“那就不听老人的遗言了?”
“送葬入殓是我们的事,跟镇子上的人有个啥关系?”
“我保留意见!”
“咋的?他们还能爬起来揍我一顿?”
“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草率下葬!”
“最少三天!这是我的底线!”
“这样的天气,三天能合适吗?”
“那就想办法,降温!”
“哪怕不吃不喝,我用扇子吹风,用冰箱...”
“你刚才说什么?冰箱?”
“我我是这么说的!怎么了?”
“冰块!”
“有种跟冰箱差不多的棺材,只不过我们这没地方租赁!”
“得去金陵或更大的城市才有!”
“去金陵来回得两天,等回来都招苍蝇了!”
“你不讲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那就需要重新做一种带槽子的床,木匠活就交给牛蛋他爹!老九?你需要几个人帮忙直接点名,这事就交给你了,越快越好!”狗剩他爹是村长,也是张家老大,商议决定后他开始安排人员行动,同时又走到守在尸体边上的其他两家,问道:“刁家老大,镇海,我们决定用降温的方式把先父再留两天,你们觉得这样行不行?”
土猪他爹看了眼身后的兄弟们和本家一众,对着狗剩他爹说道:“张大哥,我们没意见!”
花镇海点了点头,声算是回应。
守孝一天,入殓停棺一天,守棺一天,第三天下午出殡,是他们在坚持老人遗愿的基础上做出最大的让步,也是坚守的最后底线。
第三天下午,村子中央打谷场上的灵棚里,亲属最后一次瞻仰老人遗容,很久后棚子里传出三长一短寿钉合棺的钉锤声响。
钉锤声音停止,不知道是谁猛然高喊了一声,起棺!紧随其后的“咚咚咚”,三声闷鼓敲响,就像鼓槌捣在了亲属们的心脏上,连胸腔都在跟着颤动,无处宣泄的悲痛早已集聚眼眶,跟着鼓声滚落...
临时搭建的棚子被快速拆除,三具暗红色披挂仙鹤彩带的棺材同时被抬起,后面跟着浩荡的送葬队伍,前往村里的公墓安葬先人。
殡葬结束后,暮色渐深,花蚊遭受了父亲的第一次毒打。
四邻们送完葬都没怎么回过神,就被花家的嘈杂声吸引。
他们顺着大门的缝隙越看越心惊,索性叫男人们拆掉大木门,联手去阻拦花镇海。
花镇海可是远近闻名的犟驴,那脾气可不是谁都能劝住的,四五个男人合力都没能按的住他,婶婶大娘们又只好红着眼睛去引导花蚊认错:
“蚊子...说句疼啊!”
“蚊子认错呀!”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不能再打了!”
花母捂着嘴站在一边,她知道这爷俩在怄气,但都毫无理由:
“蚊子,认个错!只要你求饶,哪怕随便说一个疼呢?”
花纹咬牙硬撑,流出的眼泪混合着汗珠滴在地上,他终于疼晕了过去,但最后还是一声没吭。
花母上前抱住浑身被汗水洇透,屁股蛋上皮开肉绽的花蚊进屋,邻里们指着花镇海破口大骂,他们也是第一次跟他这么直面相对,后者终于低下脑袋,蹲在地上一言不发。
夜晚花蚊高烧不退,甚至出现惊厥,嘴巴里一直嘀咕着他的花爷爷没了,最疼他的人没了。
花母见物理降温没效果,喊来一直蹲在院子里的花镇海,他红着眼睛背起儿子就往医院跑,也顾不上满头的大汗,花母托扶着花蚊的胳膊腿,抹眼泪...
谁都不知道,那晚花镇海像犯病一样殴打花蚊,为了什么,连花母都不知道。
暑假终于结束,学校开学,花蚊以七岁的年龄直接上了三年级,当天报名后,他拽着花母去了派出所,把户口本上的名字改成了花纹。
从这一天开始,他不再和村里人说话,也包括他的父母,他坚持独自一人上学,放学,但却从不写作业,他大多数的时间都窝在房间里,研究三位老头留下的笔记手书。
实在是觉得心情太过烦闷了,才去围着村子里的碎石路跑步,一直跑到没有力气后,才拖着沉重地步子回来,随便扒拉两口饭,趴在床上就睡...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天,花母每次见到她的宝贝儿子这个状态,都会哭一阵。
呈呈开学后上了六年级,她开始注意到这个身材矮小的三年级同村男孩,好奇心促使她时不时主动找点话题接近花纹,他却出奇的在躲避着对方。
一个周末的深夜,花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有一个女孩在身后喊着他的名字,追赶上以后牵着他手在笑,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看不清对方的脸庞。
他莫名其妙地哭了,泪水洇湿了枕头,直到把自己哭醒,他瞪着眼睛趴在床上,看向窗外的月光出神,突然窗户外面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他慌忙缩在角落拽着被子挡在身前,然后惊醒,这时他才发现竟然是梦中梦。
破晓前,天色至暗,随后一抹红晕浮现,逐渐又隆起蛋黄般酥软的圈圈,它出云后金黄乍现,大地明光,草尖的露珠在朝阳的映衬下,晶莹剔透,闪着彩光。
鸡鸣,露珠滑落…
花母起的早,要给花镇海做早饭,她习惯性地轻推花纹的房门,弯腰找寻这小子经常蹬掉的被子,准备捡起给他重新盖上:
“臭小子,今天没...”
她小声嘀咕,发现儿子今早没有蹬被子,就准备转身出门,然而抬头迎上的却是蜷缩在床上的角落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的花纹,她突然觉得心脏被攥住不再跳动了一样,且每一秒钟都漫长的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妈妈不好!都是妈妈不好!都是我不好!”花母热泪滚落,她上前搂抱住惊恐的花纹,轻轻拍打:
“妈妈不好,妈妈对不起你!”
花父听到声响赶忙跑过来,到门边又停住脚步,倚靠在墙边红着眼睛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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