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天谴
宫中。
四更天。
万岁在榻上忽然醒来。
这几日朝中大洗牌,政务颇为繁忙。他已经几日没去后宫妃嫔们处了,独自歇在乾清宫的西暖阁。自登基至今日,他才总算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君王了。
那个不苟言笑,说教起来没完没了的张太岳,没了。这是最令他舒畅的事。
十年,他登基整整十年,终于能亲政了。
张太岳,仗着先帝托孤、太后依赖,又以儒家大义来压他,满嘴的百姓疾苦,他朱翊钧堂堂一个帝王,想给心爱的宠妃修座宫殿还要看一个臣子的脸色!
他不得已,敬着张太岳,重用着张太岳,支持张太岳的什么狗屁新政,活在张太岳的阴影下。天知道,他有多厌恶这个名字!
张太岳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置他于何地?
他亲眼看到张太岳尸首的那一刻,扶柩痛哭,心里又喜又怕。好像下一刻,棺材里的人就会又蹦跶出来,咳嗽一声后,将他一通数落。
死了。
张太岳死了。
死人再也不能阻拦他了。
他在心里默念道:“老师,你斗垮了严嵩,斗垮了高拱,斗垮了一个又一个的狠人。今,朕斗垮了你,才算真的出师了。”
三天后,欣喜的潮水慢慢褪去,他开始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风呼呼地往里刮着,吹进来巨大的茫然。
那个指指点点的老头子不在了,他从此要直面庞大的帝国、直面各怀心思的文武百官了。
昨晚,他做了个梦。
他梦见小时候,张太岳奉诏来给他讲学,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张太岳将自己的袍服脱下来,披在他的身上。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张太岳那双慈爱的眼:“太子殿下,要好好读书啊。”
隆庆六年,父皇驾崩,内忧外患,悍臣当朝,他惶惶不知何所。张太岳跪在他的面前,老泪纵横:“臣誓保吾皇,死而后已。陛下信臣,何虑之有?”
他手心满是汗,张太岳陪着他,一步步走向金銮殿。张太岳像山一样的身躯,为他挡住了所有的血腥。
这是他记忆里关于张太岳最温情的色彩。
醒来的时候,他满身的汗,口中叫着的,却是一句:“先生,先生教我,先生!”
帐外伺候的小太监忙跪在地上:“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他扶额:“是不是快要上朝了?”
“陛下,才四更天儿,还早着呢。且,您不是已经下旨,辍朝七日吗?”
哦。
是。
万岁彻底清醒过来。
殿中的灯晃着。
他坐起身来,沉吟片刻:“去,让冯厂公速速来面圣!”
小太监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冯高来了。
冯高受了伤。
额头处犹在淌血。
万岁觑着他:“这是怎么了?”
冯高忙道:“禀万岁,不要紧,磕着了……”
“嗯?”万岁慢悠悠道:“说实话。”
万岁素来如此,越说无事,他越觉得有事。
“万岁,昨儿,东厂中的岳飞像忽地倒了,砸了好几个人……”
“都砸到了哪些人?”
“有臣,还有葛大胜,林茂才……”
万岁眉头皱起。
这几个人都是与张太岳的死有直接关联的人。
岳飞像好端端的,怎么会倒?
听闻至忠至贤之人,原是天上的星宿,难道,是老师在报复吗?
东厂的人,都是他的心腹。下一步,是不是就该轮到他了……
万岁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他腿有些抽筋。幼年的痼疾似乎又犯了。
他招招手,示意冯高凑近。
冯高过来了。
他压低声音道:“你带几个人,悄悄将张太岳的灵牌放去太庙。”
昨日差点儿下令将张太岳鞭尸,他心里总有些不安稳。
父皇曾允张太岳陪祭太庙。
如今,他食言了,不仅怕张太岳有怨,也怕父皇责怪。但,张太岳已定罪,绝不能翻案。所以,此事只能悄悄地办。
冯高领命去了。
一个时辰后,出了大祸。
太庙的梁当场掉落,险些将那几个人压死。
冯高是瘸着回来复命的。
万岁起了身,在西暖阁来回踱步。
冯高与万岁同仇敌忾,道:“万岁,是不是张太岳那贼人终是无福陪伴先帝?他惹陛下您不高兴,就该把尸首拖出去喂狗才好……”
“住口!”万岁怒喝。
东厂这些人,知道个什么?
虽说是完全地忠于他,到底是不知神明,不知圣贤,一点敬畏心都没有。
天慢慢地亮了。
今日是处决程淮时的日子。
大理寺的人送来一个东西,说是,在囚犯程淮时身上发现的,上面有御赐的皇穗,他们不敢擅自收着,呈给陛下御览。
小太监端着托盘过来。
万岁看清了,那是一枚如意结。
父皇赏给张太岳的如意结。
昔年,父皇托孤时,曾言:“朕以如意之结,赠如意之臣,愿卿保国如意,开如意之太平。”
这枚如意结,张太岳一直当圣物收着。
今,给了程淮时,想是哀求万岁,饶他这个门生一命。
万岁攥着如意结,沉默了好久。
被大梁压瘸的冯高,陪伴在他身边。
十二监来人禀报:“陛下,数月前新建的道观走水了!”
万岁大吼一声,忙命人去救火。
此时,他确定了。
这是天谴。
待他冷静下来,他给冯高下了一道密诏——
“此事,只有朕与你知,务必死守秘密。程淮时今日,必得受刑,震慑天下。你去,将……”
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
十分周密。
冯高犹豫着。
直到万岁狠狠瞪了他一眼,冯高方跪在地上:“臣领旨。”
冯高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万岁独自坐在书案前很久,很久。
窗外,依稀有风声。
他起身,去了奉先殿。
愿列祖列宗,愿神明,都能理解他。
张太岳不除,他无法亲政。
朝堂上,他需要自己做主。
这天下,这四海,都是他的,他不能接受丝毫的忤逆。
他最后为张太岳做的这件事,已然仁至义尽。希望程淮时那个呆子能领情。更希望张太岳在天之灵能领情。
皇帝,是君父。百姓,是子民。
天下无不是的君父。
这些人若早知这一点,事事揣测上意,逢迎上意,岂会到今日这步田地!
他朱翊钧没错!
万岁的心绪终于在几炷青烟中平缓下来。
程淮时行刑的消息,官府早早放出风声,人人皆知。
许多人自发地赶去刑场送别。
亦有许多人怀着看热闹的心,去看堂堂朝廷新贵,张首辅默许的接班人,是如何被砍头的。
程府。
小音小心地问我:“小姐,你要去送一送姑爷吗?”
我抬起头来。
许是这几日泪多了的缘故,眼睛有些模糊。
我打量着卧房中的一切。
初来京时,程淮时拉着我的手来东院,他温和地与我说:“恐夫人不习惯,我特意命鹤鸣按扬州旧宅的式样布置的。夫人可喜欢?”
那情景仿佛在昨日一般。
今朝,却要与他生离死别了。
我怎忍亲眼去瞧他行刑?
若不瞧见,我或可总当他还活着一般。
尽管他已休了我。
尽管婚后偌多日子,他从未向我言及“爱”这个字。
好也罢,歹也罢。
他终是我的夫。
我拜了高堂的夫。
我向小音摇摇头:“我不去了。”
小音噤了声。
辰光像沸了的水,熬煮着我。
午时快到了。
我起身又坐下,坐下又起身。
难以决断。
终于,我迈步,不由自主地往门外走去。
今日,是他为国身死的日子。
我该强撑着去见他最后一面。
走到庭院,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出现了。
“姊姊!”
是冯高。
怎么才几日不见,他就伤成这样?
我连忙扶住他:“豆芽,你怎么了?是不是陛下为难你了?”
他摇摇头,艰难地将我拉至房中,环顾左右,把门窗关上。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似有非常重要的事告诉我。
“姊姊,你待会儿换一身衣裳,从后门走,我安排了一辆马车,送你去琼林书院后头的五灵山。五灵山后,有一条小路,可通往冀城。姊姊,你与他亡命天涯去吧。”
他看着我,又痛又惜,眼神那么澄澈,充满了依恋与不舍。
我不解:“他?他是谁?都这会子了,姊姊哪里有心思去别处?”
他急了,附在我耳边,说道:“程淮时没死。”
我一惊,猛地抬头。
他怎敢做出此等胆大包天之事?
“不行。豆芽,姊姊不能连累你。”
诚然,我想让程淮时活着。
但我绝不能看着豆芽因此遭殃。
“姊姊,我知道你心悦程淮时。我自回宫后,便做了一个局。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万岁爷。我了解他的每一寸情绪。你放心,此事,是万岁爷给我下了密诏的。刑场上,会照旧行刑不误。”
他从程府消失后,竟办成了这样的至难之事。
他见我没有行动,将一沓银票递予我,催促道:“姊姊,你放心,我有办法脱身。我总会好好的。你不必收拾任何行李,带着银票就行。赶紧走吧!万岁嘱咐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怕出了什么意外,再让他改了主意就不好了。”
我听得此言,点了点头。
他送我到后门处。
日头裂开,散到他眼中。
他眼泪流下来,突然一把紧紧抱住我。
“姊姊,来世,若我是完整之人,我再去找姊姊。姊姊你站在光岳楼前,不要走开。”
说完,一把将我推出门外。
门外早有人接应。
“豆芽——”
我看着泪流满面的他,消失在我眼前。
他的粉面,凤目,薄唇。
凄美得像一树桃花。
五灵山。
我到了冯高说的地方,却没有看见程淮时。
那车夫诧异道:“厂公大人明明安排好的……”
树林中有悉悉窣窣的声音。
我将那车夫拽到一棵大树后,静静地观察着动静。
有飞鱼服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锦衣卫。
锦衣卫的人此时上五灵山做甚?
我屏息听着。
穆林的声音传来。
“你可看清楚了?”
一人回道:“卑职看得清清楚楚,冯厂公带着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上了五灵山。那人瞧身形甚是像程淮时。卑职未敢惊扰,回去禀了大人您。”
“冯高为陛下做事,一向谨慎。程淮时是陛下钦点的死囚,他怎么敢?不可能吧……再说,大理寺卿岂是那么好糊弄的?”穆林琢磨着。
“横竖,咱们来搜捕试试。若果真是程淮时,您岂非在陛下跟前儿,立了泼天大功?”
“那倒是。冯高处处压我一头。陛下信他,多过信我。我早就不服气。若这件事,被我拿捏住,我从此便可将他踩在脚底下……”
权力果然是最有效的药。
穆林的声音已经喜得打了飘。
我想起冯高跟我说的话。这件事,是陛下给他的密诏。那么,穆林肯定是不知的。此时的穆林,还以为拿捏到了冯高的把柄,兴奋得不知何所以。
程淮时,到底去哪儿了呢?
我隔着五丈远,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五灵山上。
遥遥看见一座尼姑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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