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承继
一人独白没有回应。
卫韬只好熄了尝试交流的心思。
虽然只是说了一些话,却也消耗了他极大精力。
不知不觉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小船按照固定速度缓缓前行。
后方依然没有丝毫痕迹留存。
和以往在时空长河中刻下印记,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她面无表情,一下下划着船桨。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机器一样,眼神表情尽是木然。
悄无声息间,卫韬眉头皱起,身体随之微微颤抖,似是陷入到一场难以醒来的噩梦之中。
唰……
忽然,仿佛有一缕微风拂过。
带来和煦暖意,将整个小船覆盖笼罩。
风中好像还有淡淡花香,充斥沁人心扉的馥郁气息。
她缓缓将木桨没入水面,便在此时眨了一下双眼。
和煦暖风似乎变得更大了一些。
尽数朝着船尾半躺的身影涌去。
更准确一些来说,带着馥郁花香的微风,其实是尽数没入到了他高高鼓起的肚皮。
仿佛那处地方存在着一只黑洞,无论向内充入多少气息都不能将之填满。
她俯瞰观察片刻,再次缓缓划动手中木桨,御使一叶扁舟分开波光,越来越快航向时空长河远方。
卫韬半梦半醒,仿佛又回到了那扇门前。
血网窍穴齐齐炸开,又在刹那间共鸣激荡。
以近乎断绝前路的代价,携裹着要将所有一切都轰碎砸烂的狂暴气势,朝着那根按压下来的剑指挥出双拳。
但是,迎面而来的力量实在太强。
感觉就像是在面对着整个金色海洋。
从那扇门内传来无尽浩瀚的压迫感。
即便是破限十段的鸿蒙道体,竟然都无法防御抵挡。
还有越来越强的吸力从裂缝内传出,不断牵引拉扯真灵神魂,也让他越来越快滑向混乱失控的深渊。
好在除了他之外,还有那道仿佛可以斩断一切的剑光。
卫韬也没有想到,自己虽然一再对船长的实力层次进行拔高,却还是未能料到她这一剑的锋芒。
一剑之威,竟至于斯。
就连金色海洋都要被一分两断。
然后剑光拳势无间相交,才终于与两根剑指正面抗衡,甚至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占据了上风,将那道沐浴金光的神秘身影压制回了门内。
然后……
然后是什么呢?
卫韬叹了口气,从昏昏沉沉中恢复了清明,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
刹那间,他就被撕裂般的剧痛所淹没。
从发稍到脚跟,从内腑到体表,无一处不弥漫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尤其是高高鼓起的肚子,每次发出啪啪的轻响,在表面凸起一只纤细手掌的形状,都让他恨不能将自己开膛剖腹,以减轻这种炸裂般的感觉。
除此之外,灵肉容融也出现了很大问题。
吃掉那个东西,就像是吞掉了一整个金色海洋。
无法消化还是小事,它甚至还想要反客为主,非要将他的真灵神魂驱逐出去,最终只剩下一具没有意识的躯壳,或许还会被变成一尊没有任何自主意志的杀戮机器。
卫韬闭着眼睛,半躺船上一动不动。
忍受着比千刀万剐还要难过的痛苦,努力将精力放在对身体的掌控,以及对那只如玉细腻、几近完美断掌的吸收吞噬。
只要能将它真正消化,他就能摆脱这种灵肉不容的局面,完全恢复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然后再一点点修复肉身,强化神魂,或许还可以福兮祸所依,趁此机会再次向上提升实力层次。
如果一切都能够顺利完成,之后若是再遇到那扇门、那个人,他或许就有更多一些的底气,保证自己在其剑指之下短时间内不露败迹。
至于破门而入、乃至于战而胜之。
卫韬暗暗呼出一口浊气,一时间还不愿去想这个问题。
因为别的暂且不提,单单是如何将肚子里的东西消化吸收,都是一个难以解决的巨大难题。
诸法归因过程无比艰难,滞涩到几乎让卫韬感到绝望。
或许经过漫长时间,也能将它一点点消磨殆尽。
但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毕竟经过金色海洋一战,他真灵晦涩黯淡,肉身濒临崩解,再加上灵肉不容的拉扯,如果不早早解决这些问题,怕是就会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虚弱衰落下去,甚至有可能一步步踏入死亡深渊之中。
这就是审判者的力量,更在时空监察者之上。
每每思及此处,卫韬便不禁有些感慨叹息,久远岁月前那场抽取截断时空长河一战,据说不止一位审判者亲自下场,简直让人难以感同身受,那些暴起反抗的大神通者,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压力与绝望。
啪!
陡然又是一声轻响。
高高隆起的肚皮表面,悄然向外凸出一枚纤柔掌印。
卫韬身体不由得一颤,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控制不住痛呼出声。
就在此时,忽然一缕微风袭来。
带着沁人心扉的馨香气息,悄无声息没入身体。
还有难以言喻的和煦暖意,整个人犹如浸入温泉,每个毛孔都生出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触。
就连刚刚还在作乱的断掌,也随着这缕微风的出现安静下来。
它甚至在无声无息间变得“松软”。
胜负的天平都因此而微微倾斜。
让他能够御使诸法归因,在本来被极度压制的拉锯战中,出乎预料稍稍占据了一点上风。
卫韬便在此时睁开眼睛,看向还在一下下机械划桨的纤柔身影。
“我就知道。”
他面上露出微笑。
“船长就是船长,非但战斗力超乎想象,就连在善后救人方面,也是一等一的强。”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还知道你已经恢复了灵智,却为什么要一直在我面前不发一言?”
“难道船长身为监察者时间长了,总是孤身一人长河泛舟,所以才不喜欢和其他人进行交流?”
“你肯定不是因为看不起我而无视,毕竟我们不久前还联手对敌,有着坚不可摧的战友关系,若是真的如此,船长又何必救我于水火之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
卫韬一直说个不停。
也不知道是听得烦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她终于再次眨了一下眼睛。
和煦微风悄然而起,无声无息没入船尾。
“姐姐以前不止一次说过,在很多时候,我就是个稀里糊涂的傻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但直到见了卫道子之后,我才发现你才更适合这一称呼。”
卫韬微微一怔,旋即再次露出笑容,“我知道自己不太聪明,但总不至于用傻子来形容。”
“极刚易折,峣峣易缺,韬晦有道,方能长久。”
“所以说卫道子明知不敌,却还要向彼岸之门的审判者发起冲击,这种行为不是单纯的傻又是什么?”
说了几句话后,她的声音不再生硬,变得愈发柔和起来,就像是轻轻拂过的和煦微风,听上去自有种温婉宁和之意。
“我那是走不脱,只能倾其所有以命相搏。”
卫韬沉默片刻,表情忽然变得肃穆,“但是姑娘当时明明不在,却还要一剑破开屏障闯入进来,如此大恩大德,本人定当铭记于心,一生一世不敢有丝毫忘记。”
她面上露出浅淡笑容,“卫道子倒是不用太过感激,我插手进入彼岸之门对你的审判,其实只是为了完成姐姐的遗愿而已。”
卫韬摇了摇头,“您怎么想和我无关,但我这个人一向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生死一线的救命之恩?”
她眼波流转,又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我就求卫道子两件事,等你什么时候感觉能做到了,若是有机会的话便去尝试一下,如果能行的话最好,不行其实也无所谓,只要人安全无事就好。”
“你这一个求字,就是在打我卫韬的脸。”
“不管是什么事情,等我养好伤后,即便是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
她点点头,缓缓垂下眼睛,“若卫道子实力再进,可以破开至少五道枷锁以上,便可以尝试真正踏入彼岸之门,看一看那片金色苦海到底该如何横渡。
而且如果能够遇到的话,我希望你能杀掉我的姐姐,也算是将前尘往事做一了结。”
<div class="contentadv"> 卫韬默默听着,心中忽然升起些许疑惑。
她沉默片刻,似是看出来什么,便语气平淡接着说了下去,“我遵照姐姐遗愿,和希望能送她真正进入黄泉,这是看似冲突,其实却并不冲突的两件事情。”
“因为在最后那场战斗后,家姐便已经不再是她,而成为了彼岸之门后的审判者,就像是我成为巡视长河的监察者一样,她却是比我在黑暗中沉沦更深,已经没有了再次恢复的可能。
所以我才说遵照姐姐遗愿,要将她真正送入黄泉,如此才算是尘归尘、土归土,给了她一个安宁祥和的归宿。”
“这么说,您的姐姐,现在是一位审判者?”
“是啊,不久前我们才刚刚见过,卫道子这么快就忘了么?”
卫韬闻得此言,心中顿起道道波澜。
然后屏息凝神,听她缓缓说了下去。
“也幸亏你遇到的审判者是家姐,纵然是成为审判者之后实力层次再涨,毕竟我作为妹妹还算是熟悉她的根底,如此才能在彼岸之门的战斗中抢到一点先手,不然的话怕是要面对更加艰难许多的局面……”
“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卫韬心中念头闪过,便在此时插话道,“你的实力层次不在我之下,尤其是最后一剑斩出,绝对还要比我更强,那么想要完成姐姐的遗愿,为何要交给我单独去做?”
“因为我的天赋资质不如你,纵然再给我更多的时间,或许也达不到你所能站上的高度。”
她慢慢说着,又是一声悠悠叹息,“更重要的是,我马上就要死了,自是没有可能再去做些什么。”
卫韬猛地眯起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内里映照出那道缓缓划桨的纤柔身影,一时间以为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如果刚才她的话让他心生波澜,那么此时就像是一道惊雷炸响,整个思绪都随之不停动荡。
她却依旧保持着平静表情,再开口时就连语气也没有任何变化,“吾以身祭剑,破开彼岸之门制造的隔绝屏障,倒是不至于让自己神魂俱灭步入死亡。
只是最后一剑却是以真灵神魂祭剑,方能在刹那间破开禁锢束缚的第四道枷锁,再与你拳势合一斩断姐姐手掌撤离逃亡,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很不容易的情况。”
“所以说完成姐姐的遗愿,吾确实已经无能为力,最后至多还能再做一件事,那便是以残存的一点真灵助你疗伤恢复,只是到底能起到多少效果,我也不敢做出太多保证。”
说到此处,她低头看向卫韬身体,面上再次露出笑容,“不过毕竟我是她的妹妹,自幼便形影不离直至最终一战的结局,我们又有着近乎心灵感应般的亲密关系,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些效果才是。”
“原本还想和你说一说当初的那场大战,以及成就寰宇之主后顿开枷锁的事情,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你若是想要了解的话,倒是可以去问一问下面的那个丑球。
卫道子再睡一会儿吧,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或许就会迎来一个新的开始。”
卫韬不顾伤势,猛地直起身体。
她摇了摇头,轻轻伸手向前一指。
他想要做些什么,却在骤然变大的和煦微风吹拂下浑身无力,甚至还瞬间生出极度困倦之意,只能是一点点又坐了回去。
朦胧间,他艰难开口问道,“这么长时间过去,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啊……”
“成为监察者后,漫长岁月已逝,连我都差点儿忘记自己的名字,想想再说出来感觉也没什么意义。”
“你在下面的时候叫我船长,那我就以船长为名便是。”
声音渐行渐远,仿佛在长河尽头消失不见。
卫韬缓缓闭上眼睛,整个人被和煦微风包裹笼罩。
一叶扁舟之上再次变得安静。
她的身形渐渐变淡,肉眼可见有些虚幻。
不知道多久过后,忽然一声低低叹息响起,“姐姐进入彼岸之门后,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强一些,看来纵然以即将消散的一点真灵为引,怕是也要未竟全功。”
“不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又如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所以说如今他所面临的这种困境局面,倒也算得上是正常,非是无法接受之情况。”
在神智尚存的最后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姐姐悄然来到面前,对着自己露出一贯的温婉柔和笑意,然后便一人一剑逆流而上,朝着那扇彼岸之门发起毅然决然的冲击。
还依稀看到了长河封镇、禁断隔绝,随着门后那道恐怖身影的出现,要将所有一切都摧毁破灭。
恍惚之间,时光仿佛再次倒流,她似乎又回到了更加久远的过去。
也忘记了当初种种往事,只剩下那个天真烂漫的自己,第一次握住了从姐姐手中递来的剑柄。
只可惜,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刚刚从混沌迷茫中恢复灵智,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看自己曾经的过去,生命之火便已经将要完全熄灭。
肉身崩解,真灵消逝,随风飘散在长河波光之中,不会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更何况她也并不后悔。
当初彼时彼刻,姐姐舍身一剑的遗愿,便是给她留下一丝生的希望。
那么此时此刻,她也算是遵照姐姐的遗愿,并且将其继续传递了下去。
或许命运就是如此,来来去去终究会是一个轮回而已。
只是稍稍有些可惜,因为她做得还不够好,不知道是否会让姐姐有所失望。
也唯有等到她们再次团聚,才能知道这一问题的最终答案。
长河波光粼粼,时间悄然流逝。
她的形象愈发变得虚幻起来。
眼前所有回忆画面无声消失,她缓缓抬头仰望,便在此时又隐约看到了那扇彼岸之门。
或许是以真灵神魂祭剑之后,将枷锁再次破开的缘故,她的目光甚至越过那片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看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
那里,仿佛是什么都没有的黑暗。
却又似乎隐藏着更加可怕的凶险。
还给她带来一丝莫名的熟悉感觉。
就像是曾经去过那里,甚至还在其中度过了冰冷而又漫长的岁月。
只是虽然恢复了灵智,她却无论如何都找寻不到相应的记忆。
也不知道那种莫名的熟悉,是不是最后一点真灵消散前的幻觉。
“苦海难渡、彼岸难寻,吾等一直以为是彼岸之门后方,便是苦海化身的金色海洋,但直至此时才忽然发现,它有可能只是真正苦海岸边的金色沙滩罢了。”
她收回目光,只留下一声幽幽叹息,在卫韬意识深处悄然响起。
还有最后一眼的所见所闻,也随之一并无声无息传递过去。
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在空无寂静的长河深处缓缓前行。
不知道多久过后。
卫韬缓缓睁开眼睛,目光环视前后左右,却再也找寻不见那道纤细柔弱身影。
他沉默良久,慢慢伸手握住了横置不动的船桨。
学着以前看过不知多少次的样子,像她一般将舟下波光轻轻搅乱。
哗啦啦……
木桨没入长河,小船破浪分波。
卫韬却在此时蓦地停了下来。
有些出神地环视着周边。
此时此刻,他仿佛回到了过去。
那还是刚刚进入时空长河的时候,在一片粼粼波光中发现了穿越光阴的印记。
看到那道斗笠蓑衣的身影,依旧在粼粼波光中泛舟而行。
悄无声息间,一道道印记开始缓缓消散。
在淡淡波光深处渐行渐远,直到所有一切都消失不见。
就连身下的小船,身上的蓑衣,也在此时失去了关于她的一切气息。
卫韬沉默肃立,一声叹息积郁于胸,却是许久都未能将之呼出。
又是不知几许时光过去。
千手一点点靠近船舷,顶着巨大压力问了一句,“卫道子,属下刚刚又感知到了寂灭之光的出现,就在我们这艘船的侧后方向,也不知道是否针对我们而来。”
停顿一下,它的声音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船长大人呢,属下找了一遍,怎么没有看到她在哪里?”
虽然每次看见那道划桨泛舟的身影,都会让它感受到无比巨大的压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在这片船下空间适应之后,它才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转变了心态,再没有了之前一直萦绕不去的焦虑惊惧,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平和安宁,甚至由内而外变得放松起来。
而这一切,都是船长和卫道子的功劳。
两位慷慨大方,赐予它不用担惊受怕的平静生活,比起之前在时空长河内的流浪,简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船长已经……”
卫韬话说一半,却随之闭口不言。
他默然良久,缓缓披上那件蓑衣,又伸手将悬挂船舷的斗笠戴上,遮挡住了面容与目光。
“她承继姐姐遗愿,如今又传到了我这里,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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