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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南迁之议


  朱祁钰眸光闪动,望着金英的目光带着几分赞许,同时又有几分复杂。

  终究,还是有许多事情,依旧未变。

  虽然场合不同,但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场景却一般无二。

  前世的时候,这徐珵也曾提出南迁之议,和如今一样,也是金英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平心而论,徐珵这个时候提出南迁的想法,并非全无道理。

  大明立国几十年,历代皇帝对于都城的位置,皆是摇摆不定。

  虽然到了先皇和今上之时,无论是从名义上还是实权上,都彻底确定了北京的都城地位。

  但是须知,今上下诏正式将北京作为都城,令南京为陪都,也不过是在正统六年,距离如今方才八年而已。

  有几代先皇前前后后的折腾的先例在,徐珵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也很正常。

  其次,便是如今的现实情况。

  虽然刚刚于谦给所有人都打了一剂强心针,但是这份量到底有多重,还需斟酌。

  毕竟二十多万的大军都败了,京城如今只有不到十万战力,实在不能算是十分乐观的局面。

  当然,这是摆在明面上的理由。

  朱祁钰试着把自己代入徐珵的视角来思考。

  从前世的经历便可以看出。

  此人好功名,胆气足,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

  试想一下,现在的局势是什么?

  天子被俘,大军覆灭,京师防卫空虚,局势可谓危若累卵。

  这个时候提出南迁,虽然可能被人诟病,但是同时也有可能成为拯救社稷于危难的功臣。

  而且如今京中做主的是孙太后,顶天了再加一个郕王。

  当今太后出身寒微,本是深宫妇人,受先皇宠爱才位居六宫之首。

  但是论起胆魄,和出身尊贵的太宗皇后徐氏,仁宗皇后张氏都无法相比。

  骤然遭此大难,虽然表面尚算镇定,但是心中必然惶惶不已。

  至于郕王,一向是唯唯诺诺,在朝臣心中十分懦弱,如此局面,心中必然也惊惧不已。

  南迁虽然看起来有点丢人,但是却不失为稳妥之法。

  而且有历代先皇的先例在,也不算是特别丢面子。

  至少在徐珵的角度看来,这个时候提出南迁,成功率很高。

  一旦成功,他便是挽社稷于将倾的大功臣。

  何况一开始,太后娘娘便说了,议事可以畅所欲言,说错了最多挨一顿骂。

  换句话说,可以一搏!

  成了便是平步青云。

  错了,至少也不会因此而获罪。

  但是无论如何也让他没有想到的是。

  他意料当中,最会反对的于谦尚未开口。

  作为内臣的金英便站了出来,且是如此疾言厉色。

  按理来说,金英是宫中内臣,虽然以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名,可以插手政务。

  但是他不应该和太后是一心的吗?

  至于太后……

  徐珵偷偷的打量了一眼孙太后的神色,恰恰看到,她也带着几分不解,看了看金英。

  于是稍稍放心下来。

  看来他猜得没错,太后是心中有这个想法的。

  但是同时,徐珵也感到无比的疑惑。

  既然他都能猜得到太后的心思。

  金英作为宫中内官,不可能不知道太后的想法,又何以如此激烈反对?

  徐珵一时之间想不通透,又被金英的气势镇住,一时之间竟愣在了当场。

  朱祁钰坐在一旁,将徐珵的诸般表现都收入眼中,大略也猜出了他心中想法。

  应当说,徐珵的做法并算不得错。

  有先例可循,有局势所迫,他又巧妙的托以天象,算是面子里子都算计到了。

  但是……

  凡事最怕的就是这两个字。

  朱祁钰不得不说。

  现在的徐珵,还是太嫩了。

  和以后策划夺门之变的徐有贞,根本不是一个段位的。

  他毕竟才在翰林院观政不久,尚未真正参与过朝政。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并不能真正的站在金英深涉朝政的大佬的角度看问题。

  徐珵只以为自己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却殊不知,自己这区区几句话,险些将殿中诸人都得罪遍了……

  随着金英的一声厉喝,大殿中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而激烈起来。

  首先站出来的,是礼部尚书胡濙,他也是资格极深的一位老大人,自建文年间便以入仕,深受太宗皇帝信重。

  众所周知,最先开始提出定都北京的,就是太宗皇帝。

  “此事断断不可,先太宗文皇帝陛下定都北京,我大明历代先皇陵寝宗庙皆在于此,足可见太宗陛下之心,便是希望后世子孙坚守于此,擅自迁都,岂非违背太宗陛下圣命?”

  胡濙的话说得相对没有金英口气激烈,但是份量却不可同日而语。

  且不说提出的理由,是违背太宗遗命,单是他老人家的身份地位,便不容轻忽。

  虽然说如今百官之首,乃是吏部天官,大冢宰王直。

  但是胡濙除了礼部尚书之外,还有一个极特殊的身份,那就是先皇遗命的五位辅政大臣之一。

  虽然因着他老人家已是七十四岁高龄,这些年甚少插手朝事。

  可随着三杨个个凋零,英国公生死不知。

  如今还在朝的辅政大臣,竟只剩了他老人家一位。

  他若不开口则罢了。

  但凡开口,份量决不低于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王直。

  这便是徐珵所犯的第一个错误!

  徐珵立功心切,却未曾想到一件事情。

  那就是,现在朝中健在的大佬们当中,多为太宗陛下和先皇一手提拔,皆是坚定的北京定都支持者。

  别说现在只是孙太后心中,可能有那么点小苗头。

  便是真正的天子想要推动此事,都未必容易。

  虽说如今情况特殊,但迁都之事,牵扯到方方面面。

  绝非孙太后或者是朱祁钰能够一言而定的事情。

  第二个站出来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这位老大人也是太宗旧臣。

  虽然直到先皇之时才得重用,但是态度也十分鲜明。

  “臣附议,此事需当慎重,京师乃天下根本,一举一动皆是大事,何况祖宗陵庙,宫阙,皆在京师,仓廪府库,文武百官,千万百姓亦在京师,不可轻言弃之。”

  陈镒的话,算是相对从比较理智温和的角度出发。

  更多的是在强调京师的重要性和迁都的难度。

  毕竟自从太宗皇帝定都北京之后,虽然仁宗,宣宗时代朝廷大政反复,但是始终没有实际行动。

  所以北京作为都城的建设一直在进行当中。

  时至今日,北京已经从实际意义上成为了真正的都城。

  想要迁都,谈何容易?

  最后出来开口的,才是徐珵最开始觉得最应该反对南迁的,兵部侍郎于谦。

  毕竟,作为兵部的官员,轻易不会开口言退。

  何况于谦是那般刚硬的性子,先前盘点兵员时,于谦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于侍郎自然也没有辜负徐珵的期望,开口便道:“如今局势危急若此,如今之计,当速召天下兵马勤王,死守京师,此时言南迁者,当斩!”

  一个“斩”字出口,顿时让大殿中,变得有些杀气腾腾。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于谦在表明态度,朝廷也不可能因为这么一句话将他杀了,但是徐珵的额头上依旧忍不住冷汗津津。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尽管不知道错在哪了,但是接连四人站出来,纷纷对南迁表示反对,他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自己已是众矢之的。

  来不及多想,徐珵立刻跪地叩首,道。

  “圣母恕罪,臣断断不敢有弃置宗庙陵寝之意,惟兵家有言,战者,未虑胜先虑败,臣惶惶之下,故有此言,望圣母念臣一片忠心为国,恕臣之罪。”

  这个时候,翰林院学士陈循也出言道。

  “于侍郎与众臣所言,皆为忠心体国之言,臣亦以为是,然我大明遭逢此劫,朝野势必动荡,百姓势必惊惧有疑,徐珵之言虽不妥当,却也是动荡之下,情有可原,尚请圣母与郕王宽宥之。”

  毕竟同为翰林一脉,能搭把手就搭把手,陈循算是给递了个台阶。

  涉及到政事讨论,孙太后不好轻易开口,何况她现在也还迷糊着。

  不过有了陈循递过来的台阶,她也就顺着下了。

  “诸位大臣不必如此,哀家之前有言,诸位可畅所欲言,尽皆宥之不罪,徐先生请起。”

  应当说,孙太后的态度还是比较好的。

  说起来,其实她老人家这个时候是有点郁闷的。

  一来,的确是她让大家畅所欲言,结果徐珵这么一开口,便被众人针对,连“当斩”的话都说出来了,让她老人家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二来,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徐珵提出南迁的建议,孙太后还是有那么一点心动的。

  毕竟如今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孙太后久居深宫,对兵事并不了解,只觉得二十余万大军已败,如今手中不足十万战力,若要固守,的确也有几分心虚。

  但是这么多人都一致反对,她也只能顺势而下。

  孙太后怎么想的,徐珵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算是勉强躲过一劫。

  起身老老实实的站回角落里,徐大人安慰着自己。

  至少,太后还算是理解他的,也算没白冒险。

  只是环顾四周,见诸位大臣皆对他嗤之以鼻,不由得生出一种欲哭无泪之感。

  这朝局之事,也太难了!

  稍有不慎,便不知道踩到了哪个坑里。

  别的不说,就现在的事儿,他心里都还不知道哪做错了,怎么便糊里糊涂的变成了众矢之的?

  不过议事还在继续。

  孙太后清楚朝局的规矩,自然不会跟徐珵一样愣头青。

  虽然有了几位大臣的话,此事已然算是定下了,但是毕竟如今朱祁钰还挂着一个监国的名分。

  于是孙太后开口问道:“郕王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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