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六章:难兄难弟(一)
“一群混账东西,竟敢在临安城围杀朝廷命官,反了你们不成?”
值此危急时刻,秦卫根本顾不上与柳寻衣寒暄。他将短刀横于身前,冷厉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神思各异的众人,呵斥道:“我已调来两千官军,今日便将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贼寇一网打尽!”
“什么?”
秦卫此言,令唐钰等人的脸色变的愈发难看。
前有冷箭伤人,后有秦卫率军驰援,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令江湖群雄根本来不及思量,下意识地笃定今日的一切,都是柳寻衣故意布下的死局,意在引蛇出洞,将他们一网打尽。
“之前我还怀疑,柳寻衣自从回到临安城一直深藏不露,今日为何无缘无故地现身?眼下看来,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圈套。”
慧秋的一番话,令惴惴不安的众人心情变的愈发沉重。
“我们怎么办?”荀再山沉声道,“杀不杀柳寻衣?”
“明有官军,暗有冷箭,你以为我们今日还有机会杀他吗?”宁落懊恼道,“强行出手,只会令我们死伤惨重。眼下,我们只能先求自保,尽快脱身。”
“不错!”胥准附和道,“若等官军将这里团团围住,我们想走可就来不及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然柳寻衣今天侥幸捡回一条狗命,但只要他活着,我们早晚有一天能取他人头。”陆遥心急如焚地催促道,“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当务之急是远离险境,日后另谋时机。”
“各位,我看见西街尽头嘈杂不堪,人影憧憧,似乎有大批人马朝这里赶来。”躲在窗边的唐门弟子向外偷瞄一眼,立刻慌慌张张地大叫起来,“官军快来了!”
“事不宜迟,我们走!”
言罢,唐钰将凶狠的目光投向眉头紧锁的柳寻衣,怒喝道:“今天算你走运,不过你欠中原武林的这笔血海深仇绝不会轻易了结,我们迟早会要你的狗命,替洛盟主报仇雪耻!”
伴随着一阵骂骂咧咧的威吓、抱怨,众人再也不敢耽搁,因害怕窗外的冷箭,故而一窝蜂地涌向楼梯口,鱼贯而下,一个个火急火燎地冲出酒楼,四散而逃。
这些江湖人虽口口声声替洛天瑾报仇,看似大义凌然,实则他们皆是为赏赐而来,都想夺得这份天大的功劳,从此扬名立万,一飞冲天。
然而,天大的赏赐也需要有命享受。因此,让这些人豁出性命与柳寻衣拼杀,他们谁也不会甘心。一拥而上的好处是,既可以除掉柳寻衣,又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自己殒命。都想付出最少的代价,得到最大的收获。各怀心思,暗藏鬼胎,又岂能真的做到同仇敌忾?
正因如此,当他们以为柳寻衣势单力薄,可以恃强凌弱时,便一股脑地涌向这里。可当他们发现局势突变,自己由优势变为劣势时,又瞬间作鸟兽散,未有一丝犹豫。
人性之恶,好逸恶劳,狡猾自私,足可窥见一斑。
“呼!”
江湖众人离开酒楼,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渐渐缓和下来,秦卫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他将短刀收入鞘中,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浊气。
“终于走了!”
秦卫趴在窗口再三观望,见四周再无威胁,方才朝柳寻衣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戏谑道:“我以为江湖好汉都是义字当头,不惧生死的亡命徒,却没料到他们竟这般贪生怕死。”
“他们并非贪生怕死,只是不愿替洛府主拼命。”柳寻衣呢喃道,“其实,真正想替洛府主报仇的人并不多。刚刚那群人中,三义帮算是有情有义,不过他们有自知之明,很清楚仅凭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与官军抗衡,更难以在短时间内除掉我,因此唯有暂避锋芒,匆匆离去。”
“原来如此。”秦卫挥手抹去额头的汗水,又道,“这些人是否贪生怕死我不知道,但他们确实是一群有勇无谋的莽汉。”
“为何?”
“我刚刚只是吓唬他们,其实我身后根本没有两千官军。”秦卫得意道,“刚才我在街上偶遇惶惶而逃的小王爷,询问之下得知这里的情况,局势如此紧迫,我岂有功夫回天机阁求援?小王爷倒是想回去搬救兵,不过荣王府此去甚远,一去一回,再加上调兵的时间,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万幸上苍庇佑,让我们遇到一群愚夫蠢汉,我不过略施小计,便将他们统统吓跑。有趣!真是有趣!哈哈……”
望着洋洋自得的秦卫,柳寻衣的脑海中不禁回忆起刚刚的一幕。
秦卫单枪匹马闯上二楼,不顾生死地挡在自己面前与江湖群雄对峙。柳寻衣原以为秦卫率众前来,必定有恃无恐。他身后即便没有两千官军,至少也有几十名金刀校尉才是。
结果却令他大感意外,秦卫身后竟无一兵一卒,而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冒然来此,虽然“略施小计”,但依旧凶险极大。万一江湖群雄没有被他唬住?万一众人决定拼死一战?万一秦卫的言行举止露出丝毫马脚……结果都不堪设想。
到时,身陷囹圄的将不再是柳寻衣一人,被群起而攻,陷入九死一生的也不再是柳寻衣一个。
秦卫此举,无疑是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替柳寻衣博取一线生机。
心念及此,柳寻衣的心中五味陈杂,百感交集,愈发不是滋味。
因为赵馨的事,柳寻衣原本铁了心与秦卫划清界限,纵使不杀他,也不会原谅他。
但刚刚发生的一切,却又令柳寻衣的内心深深震撼。
一瞬间,他二人仿佛又回到当年,同生共死,肝胆相照。彼此信任,甚至能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对方。
人心都是肉长的,秦卫如此舍生忘死地赶来救他,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然而,越是感动,越是纠结。此刻,柳寻衣已分辨不出自己对秦卫的感情究竟是“恨”还是“爱”?是“怒”还是“悲”?
似乎察觉到柳寻衣情绪的变化,秦卫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神情中略显一丝尴尬、一丝局促、一丝愧疚甚至是一丝窘迫。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表情极不自然,颇为古怪。
“今日之事……谢了!”
沉默半晌,柳寻衣方才吐出一句勉为其难的答谢,而后蓦然起身,迈步朝楼梯口走去,敷衍道:“如无别事,我先走了。”
“等等!”秦卫眼神一变,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毅然开口,“柳兄,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有!”秦卫向前两步,语气十分坚定,“无论如何,求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如果你听完我的解释,仍对我心存怨恨,那……我也就死心了!”
秦卫此言发自肺腑,最后一句话满含失望与落寞,甚至带有一丝哭腔,令柳寻衣心中一颤,欲洒脱离去的双脚却如原地生根一般,再也抬不起来。
从小到大,二十几年的情义,岂能说断就断?
柳寻衣并非铁石心肠,恰恰相反,他的感情其实极为丰富。很多时候,他的感性会取代理性,令自己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惊人举动。
挣扎片刻,柳寻衣终究没能狠下心肠,于是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有关馨德公主的事,我想将你不在临安的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其中……包括我为何瞒着你离间你们的感情。”
闻言,柳寻衣的心头猛然一揪,一想起赵馨的处境,不由地怒从心起,语气变的愈发冷漠:“什么意思?”
“其实……其实我做的一切……”秦卫吞吞吐吐,似是内心颇为不忍,“一切都是侯爷的意思,我只是奉命行事,不得不为……”
遵循赵元的吩咐,秦卫将离间柳寻衣和赵馨的一切罪责全部推到赵元头上。在他的解释中,赵元才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而他则是一位忍辱负重,昧心行事的“可怜人”。
“柳兄,你也是天机阁的少保,应该明白我们的身份注定身不由己,别无选择。侯爷下令,我岂敢不从?岂能不从?”秦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我知道这样做会伤害你和馨德公主,但我无可奈何,只能奉命行事。事后,我真的很懊悔,很心痛!我憎恶自己为何能昧着良心陷害自己的兄弟?痛恨自己为何不能顶撞侯爷,索性一死了之?我恨!我怨!我怒!但我人微言轻,什么都无法改变……我知道,即便我不去做这件事,侯爷也会派其他人去做,比如……仇大哥。我是你的兄弟,与其让别人去,不如我去,至少……我能在这件事中尽量保全你的声誉和前途……柳兄,求你原谅我!”
秦卫声泪俱下,言辞恳切,令柳寻衣五内俱焚,心痛如绞。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侯爷的意思……”柳寻衣唇齿颤抖,喃喃自语,“你为何早不告诉我?”
“我不想让你记恨侯爷,不想你们因此反目……”
“既然如此,你现在又为何告诉我?”
“因为我发现……自己不能失去你这个兄弟!”秦卫悲痛道,“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值得以性命相交的朋友……柳兄,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想离间你和馨德公主,但侯爷发出严令,并且将整件事说的十分严重,甚至危及你的性命,我思虑再三,才不得不……”
“别说了!”
柳寻衣缓缓转身,望着满脸泪水的秦卫,稍作迟疑,而后叹息一声,上前将其搀扶起来。
“秦兄,我也是天机阁的人,也曾奉命做过许多身不由己的事,尤其是在贤王府设伏……更是我此生犯下的最大过错。常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你是奉命行事,此事……我不怪你。”
“柳兄!”
得到柳寻衣的谅解,秦卫一半出自逢场作戏,一半出自真心实意,眼泪如黄河决堤般簌簌而下,喜极而泣的他猛然张开双臂,将神思恍惚的柳寻衣紧紧抱住,以示心中的激动与慰藉。
“柳兄,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同甘共苦的好兄弟,打死不离的好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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