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酒馆小掌柜
一
谢相才将七师兄先前的一番话琢磨了好几个时辰,心中了然后,一口气方才彻底吐出。
虽然七师兄所说那“道法自然”的诀窍甚是为妙,但少年还是对这个世间,尤其老祖在其幼年时所说那“天道赠予”的武学一说,感到云里雾里。
谢相才仍然是有些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怀中捧着的那卷,写有“大鹏一日同风起”的诗句卷轴,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床头立着的柜子中。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少年低声喃喃,太阳穴上的隐隐泛起几分刺痛,不过早已是没有先前那般剧烈。
悄然之间,神海之中,一座璀璨的金色宫殿缓缓浮现出轮廓,不过这个模糊的轮廓仅仅只是在方寸神海的洞天之中停留了刹那,便是烟消云散。
日上中天,时间已过晌午,谢相才再次感到肚饥,于是夺门而出,冲出巷子。
谢相才不再刚往街道北边走,只能往南,瞧瞧有什么可以吃饭的酒家。
步行片刻,他的脚步停在一处酒家门前。
谢相才抬起头来,见到木门之上那一小块熟悉的招牌。
有朋。
一股熟酱油味从酒馆中飘出,谢相才犹豫了一下,随即推门而入。
“叮——”
风铃响起,随之飘出的一阵阵油烟。
谢相才循烟望去,只见一道白发背影,正在酒馆角落处半裸露的灶台前,忙活着些什么。
正在灶台前烧饭的白发少年,听到门口的风铃响起,下意识地半转过头来,再见到突然到来的谢相才时,眼中并没有多少惊讶。
谢相才站在原地,望着正轻车熟路颠勺翻炒的白发少年,心中一时间对铁锅中的菜肴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
无一时,白发少年便是端着两只陶瓷碗走到谢相才跟前,朝着一旁的高脚桌努了努嘴,“吃饭吧。”
谢相才一怔,错愕地看着将两双碗筷放上桌子的白发少年。
他怎么知道自己要来吃饭?
不过谢相才还是拉开椅子,坐到了桌前。
他不自觉地朝碗里看去,心中有着几分期待。
毕竟先前看白发少年颠勺手法如此熟练,想来做出的饭菜定然也是色香味俱全。
谢相才目光缓缓向下,最终汇聚到了一只陶瓷碗中。
刹那之间,身子如遭重击。
他微微张开嘴,满眼难以置信。
碗中的米饭,可以用四个字形容。
黑漆麻乌。
白发少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拿起一双筷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
谢相才皱着眉头看向低头大口吃饭的白发少年,心中做了好一番天人大战,方才鼓足勇气,抬起略显沉重的木筷子,夹起一小块粘黏在一起的米饭。
他姑且将这看作是炒饭,炒饭入口,双眼微亮。
随后更亮。
谢相才有些惊异地抬头瞧了一眼面前认真吃饭的白发少年,随即立刻埋头,与对方一样大口扒饭。
没多久时间,两人一同把饭碗轻轻扣在桌上。
白发少年颇为满足地站起身来,拍了拍微微鼓起的肚皮,自言自语道,“哎,我的厨艺还是这样出色。”
谢相才赞同地点了点头,“虽然卖相看起来不怎么样,但味道的确是不错的。”
白发少年饶有兴致地看向谢相才,“怎么,卖相不好就不敢动筷子了?”
谢相才一愣,有些迟疑地轻轻点头。
白发少年嗤笑一声,十分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抬起一只手指指了指酒馆之外,那闭着眼倚靠在藤椅上呼声震天的白发老翁,“那你瞧瞧,这老头是个如何的角色?”
谢相才顺着方向看去,将那白发老翁上下打量一番,十分诚实地说道,“就是一个看门的老爷子,我们丰雪村门前的老人,也差不多这个年纪。”
白发少年脸上嘲弄的神色更盛,他双手环抱胸前,“吃饱了,有力气了吧?出去让这老爷子给你来上一拳,看看是个什么感受。”
谢相才满眼鄙夷地看向白发少年,心中有半分疑惑还有半分不信。
少年练拳十几年,虽然算不得登堂入室,但好歹身强体壮颇有所成,不至于连一个老人家的拳脚都抵挡不住。
于是谢相才重重点头,大步朝着酒馆之外行去。
他的心中做好了一番估量:既然这个老爷子能够看东风城的城门,身手自然是不弱,不过说到底年岁已高,赤手空拳擒拿小毛贼不成问题,但是想要一发撂倒他这个自幼习武的七尺少年郎,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相才略感冒昧地走到老人跟前,清了清嗓子。
未等开口,老人便是下意识地睁开双眼,在看见身前站着的少年时,不由一愣,赶忙起身弯腰行礼,“八公子,老奴有失远迎。”
谢相才还是不太习惯别人称呼自己为“八公子”,赔笑了一番后,瞥了一眼酒馆里满脸坏笑的白发少年,转头正色望向看门老人,沉声说道,“老人家,还麻烦您打我一拳。”
“啊?”
老人显然是愣住了,身子僵硬在原地,不知所措。
谢相才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再一次h认真地说道,“放心吧老人家,您尽管出拳,不要有任何顾虑。”
就在老人犹豫之时,一道极为凌厉的气息自北侧一闪而过。
他浑浊的老眼猛然一缩,随即低声自语,“属下知晓。”
老人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一步,对着谢相才拱了拱手,“八公子,老奴得罪了。”
语罢,城楼上空的云彩,刹那变色。
谢相才心中微凛,一股不安攀上心头。
“嘭——”
老人毫无花哨地一拳挥出,拳风挤压空气,发出清脆的爆音。
“着了那家伙的道了!”
谢相才惊呼一声,身形还未来得及躲闪,一道拳罡破开长空,当即朝着其面门上砸去。
拳罡看似声势浩荡,实则暗藏玄机,在其撞向谢相才面门之时,悄然分叉,化为无数细小流线窜入少年上丹田以及百汇之间的那一处小天地当中。
罡气汇入那些杂乱无章的原生之力中,仅仅只用了一刹,就是在一块难得的空地当中凝结出了一枚无色珠体。
珠体寂静了几息时间,随即发出一阵嗡鸣,嗡鸣声落下,混乱的原生力中明了出一条狭窄路线,自天灵盖直通腹部丹田处。
谢相才如遭重击倒飞而出,沿途撞拦无数摊位,最后重重飞进招牌为“有朋”的小酒馆里,当着白发少年的面摔了一个狗吃屎。
“啧啧啧,被一个老头子轰飞出去,堂堂不老仙座下关门弟子,属实是威风!”
白发少年满脸坏笑地蹲在谢相才跟前,对着他竖起大拇指来。
谢相才憋着一肚子火气,不过碍于先前白发少年请自己吃了一顿味道还算不错的免费午餐,姑且将这一口恶气咽进肚中。
他挣扎着爬起身来,一身衣衫尽数破碎,其上沾染的污秽不堪入目。
白发少年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走到柜台后,取出一套棉布织成的青色衣衫。
谢相才接过白发少年丢来的一套崭新衣衫,呼一巴掌给颗糖,他都不知道这家伙想要做些什么了。
白发少年与谢相才那满是异样的双眼对视了片刻,冷哼一声道,“可怕你这身破烂衣服换掉吧!看着怪恶心的!”
谢相才呵呵一笑,找了处隐蔽的角落,将衣服换上后方才走出。
白发少年微眯着眼看着谢相才,一时间双眼之中恍惚了刹那。
他抽回思绪,嘴角再度挑起一抹轻蔑的弧度,“方才老头那一拳,爽吗?”
谢相才满脸黑线,无言以对。
白发少年悠哉悠哉地坐在一张板凳上,十分娴熟地自腰间取下一截烟杆,捻得桌上些许烟草,放入烟杆半张开的圆形“天窗”中。
只听“滋啦”一声,烟斗无火自燃。
烟草味没多久便是弥漫了整间酒馆,一阵吞云吐雾之后,白发少年方才老气横秋地缓缓开口,“你可知,方才那老头,是什么境界吗?”
谢相才沉吟片刻,缓缓摇头,“不知道。”
白发少年朝地上呸了一口,“那老头是四境武者啊,四境知道不知道啊?”
谢相才面露震惊,印象中谢家那替自己扛下雷劫而死的三大爷,就是四境武者。
四境武者,在谢家已是能够奉为座上长老,没想到在如此一座东风城中,只能用为看门护卫。
谢相才看向白发少年,一脸人畜无害地说道,“小时候练武,只听说过天下武学分十境,然而是哪十境,却并不清楚。”
白发少年有些嫌弃地白了谢相才一眼,“得天时地利方才推算而出的结果,看来现在有些差强人意啊!”
谢相才不解其意。
白发少年嘴中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接着说道,“既然一路上你那狗屁大师兄和二师兄没有和你说,那我就和你说道说道这十境究竟为何。”
谢相才一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面前满头白发的清秀少年,心中越发觉得对方远没有看起来这般简单。
白发少年吸完烟草,将烟杆重重搁在桌上,缓缓开口,声音稍显沙哑,“武道分十境,十境又分上中下三境,下三境锻体,中三境破体,上三境凝神。”
谢相才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锻体入门,破体登堂,凝神入境,寻常武夫止于下三境,武夫翘楚跻身中三境,天才妖孽则迈入上三境。”
谢相才来了兴致,将屁股下的板凳往前挪了挪,“下三境中三境上三境的武夫,都会做些什么呢?”
白发少年呵呵一笑,“下三境断流开路,中三境飞水踏空,上三境嘛,不也就只是能拳开九江腿断五洲呗。”
谢相才见白发少年将这九个境界说得极为轻松,不由满脸鄙夷,下一刹,他似是猛然反应到了些什么,开口高声道,“不对,上中下九个境界,那还有第十境呢?”
白发少年没好气地瞪了谢相才一眼,“你小子还算有脑子。这第十境,已是超脱凡人武夫,迈入天人之境,通常被称为天人境。”
谢相才瞠目结舌,依稀记得,原先老祖口中约莫提过一个“七”字,再次之前还提到一个“半”字,合在一起似乎是,半步七境。
少年沉默半晌,回过神来后方才再度抬头,看向白发少年,有些犹豫地问道,“那我是什么境界?”
白发少年不屑一笑,“你啊,不过就是一个二境小废物罢了。”
二境小废物,白发少年当真是大言不惭!
放眼大庆朝万里国土,十五岁时能够达到二境的年轻武者,百里挑一!
不过白发少年不以为意甚至是嗤之以鼻,他眼神之中道尽沧桑,他的一路走来,见证过无数天才少年绝世妖孽,然而真正能够笑到最后的,屈指可数!
武夫有十境,谢相在得知自己只有二境之后,不免有些垂头丧气。
白发少年忽然话锋一转,“虽然呢,你只有二境实力,但是好在年少时根基打得牢,体魄强悍,想来寻常三境武者甚至是刚刚迈入中三境的家伙,都不能把你怎么样。”
谢相才沮丧归沮丧,但心里清楚,这些功劳都来自于那早已驾鹤西去的老祖,那个成天板着脸不苟言笑,将七十年修为尽数留在自己身体里的老头子。
少年攥紧拳头,一时间心中的沮丧烟消云散。
肩头上担着的是老祖和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少年郎低落归低落,终归是要重振旗鼓再度向前。
白发少年仿佛能够读懂谢相才的心声,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抹赞赏的神色。
谢相才抬起头来,脸上神情已是与往常无二,他问白发少年道,“说了那么多,你的境界是什么呢?”
白发少年灿烂一笑,打了个哈哈,“我?仙人之下,地上无敌。”
谢相才就这样静静地望向白发少年,良久之后,无趣地一挥手,嘴里冒出一声“切”后,转身离开酒馆。
此行已是不虚,既混到一顿饱饭,又了解了武道十境,总而言之不是一份亏本买卖。
然而就当门上的风铃再度响起之时,白发少年却是将谢相才叫住。
谢相才疑惑,顿住脚步转过身来,不解地看向对方,以为他还有什么话想说。
白发少年伸了一个懒腰,大声说道,“先前那个酱油炒饭,一两银子一碗,那一套衣服,五两银子,前面让你挨了一拳,给你打个折,一共五两银子。”
谢相才身子骤然僵硬在原地,转眼之间,脸色变得极为精彩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从腰间扯下一个钱袋,用力砸向白发少年。
“滚啊!!!”
二
白发少年美滋滋地掂量着手中的钱袋,站在窗前看着谢相才逐渐远去的背影。
直到少年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时,他的笑容方才缓缓收敛。
只见白发少年袖口一挥,小酒馆之内的门窗尽数合拢,窗帘随之落下。
他吹着口哨,摸黑走到桌边,指尖升起一抹细小火光,将桌上油灯点燃。
“袁老头,这才几天没见,怎么看起来又憔悴了一分?难不成是窥探天机久了,引得天上仙人降罪于身,大限将至啦?”
油灯燃起,桌前方寸变得清晰可见。
桌对面,一名身着暗红色道袍的白胡子老者,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听得白发少年这话,缓缓睁开眼睛,吐出口中一口浊气,没好气地说道,“老虎(māo),积点口德吧你!”
白发少年拉开椅子自顾自地坐下,托着下巴看向对面的道袍老者,漫不经心地问道,“龙椅上那小子,又叫你来传什么话啦?”
那贵为大庆朝五代单传,合了天时地利人和以及一国气运的“道法通天”大国师,一时间正襟危坐,神情有些不容分说的严肃,“这次你玩大发了!半月前居然敢强入皇宫,当着圣上的面将沁贵妃夺来清梦城。圣上受了惊吓昨日方才痊愈,现在满朝文武上书弹劾你意图谋反,你再不有所表示,下次来清梦城的就不是我,而是圣上亲兵了!”
虎姓少年丝毫不把这放在心上,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亲兵?五千?一万?他狗屁皇帝老儿就算来五万亲兵,老子我照样一拳打翻!”
国师白眉倒竖,“虎颉!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清梦城百姓想一条生路吧?圣上早就视你清梦城为心腹大患,等时机一到,就算你身为大庆朝护国神将,圣上都有理由将你以及你那八个弟子尽数压入大牢!”
虎颉一头柔顺白发,忽然冲天而起,周身凌厉气息瞬间将面前木桌震碎成粉末。
油灯跌落而下,燃起火光。
只见火光之中,一柄长剑凝结而出,被白发少年握于手中。
“既来之,则灭之。既然他皇帝老儿有种来,那我就一剑灭你大庆千年国运,如何?”
虎颉声音沙哑,但却充满杀意。
“虎颉!世道将变,大庆朝气运十年之内必将转折,若是这时候你还得插上一脚,恐怕只会玉石俱焚,送葬你虎氏长生一族的最后一缕气运啊……听我的,这次低个头,给清梦城的百姓留一条出路,也给你的弟子谋一条长远的去路吧!”
国师叹息着说道,一番话让虎颉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他紧握拳头,另一只手掌之中的火焰长剑,烟消云散。
“我长生一族早已堙灭在光阴长河之中,天门半开我早已心有余而力不足。”
“罢了罢了,那就给皇帝老儿一个面子,拉下老脸来个负荆请罪,如何?”
国师听得白发少年这两句话,脸上的神情方才舒展开了些许。
他微微点头,回味起“天门半开”四字,手指轻捻,神色大变。
虎颉有所感应,微微摇头,示意国师不可泄露天机,祸从口出。
国师沉吟良久,随后站起身来,身形逐渐变得虚幻。
“虎颉,圣上知道你收了关门弟子,想要见识一下他的风采。等负荆请罪的那天,一同带到京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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