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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北方有凤雏


  



大陆北域有一个村庄,名为丰雪村,每逢冬季大雪纷飞,落在田地、砖瓦之上宛若盖上一层棉被,甚是曼妙。

那一年雪落得极晚,十二月末方才有着零星雪花飘落,按耐许久的村民们终于等到,这能够在壁炉中点燃炭火的日子了。

谢家后院,一处接连几个冬天都阴冷得可怕的屋内,今年竟是破天荒地燃起了一炉炭火。

炭火极旺,从未间断。

原来是谢家四少爷的偏房小妾,要生娃了。

小妾嫁入谢家三年,三年之中饱受冷眼相待,仅是因为那一个“庶子偏房”的名头。

不过古怪的是,与小妾同辈嫁入谢家为人妻的女子,头一胎甚至是第二胎,都是闺女,无一男孩。

这可把卧床不起多年的谢老爷愁坏了,若是没有男娃,谢家捱到下一辈可以说是断了香火,这可怎么让他有脸面对九泉之下的谢家先祖呢?

然而就在谢老爷准备寻那下下之策时,四儿子的偏房却是传来怀孕的消息,由多名神婆推演之后,答案出奇的一致!

男娃!

自那之后,偏房被冷落许久的后院,人流纷至沓来,烟火气一下子浓郁了许多。

这一胎,一怀就是整整一年。

第二年冬天,伴着小妾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唤,好几名接生婆匆匆赶去,想要趁着天黑之前将孩子生下来。

屋外的一张藤椅之上,脸颊削瘦的谢老爷破天荒地下床,到屋外吹着最为忌讳的冷风,尽管周围满是火炉围着,但仍不免咳嗽不止。

“儿子呐,等孩子生出来了,一定要好生教养,这攒了好多辈的福气才生出来的男娃娃,可要撑起我们谢家呐……老夫我有预感,这个孩子日后定然成就非凡啊!”

谢老爷不住地咳嗽,但是脸颊之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一旁谢四少爷弯着腰点头,即使这般弯身,腰板也比往日里挺拔不少。

身为庶子,空有一肚子文墨,既不会练武也不能经商,在谢家大院之中可谓是十分不得势。

如今其小妾若是顺利产下一子,那此子身份会从庶出一跃成为谢家嫡长孙,他四少爷的地位也会随之拔高,保不准多年以后也会是另一名“谢家老祖”。

后院之中谢家的四个儿子神色各异,围在谢老爷的身旁,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

里屋之内偏房夫人以及一众接生婆满头大汗,手忙脚乱之间床榻之上已满是殷红的鲜血。

床榻之上,年仅二十二岁的女子,额上青筋暴起,脸颊甚是苍白,嘴唇干裂,其上鲜血在牙齿的紧咬之下,丝丝溢出。

“啊————”

偏房夫人一声惊叫,使出浑身最后一道力气,随即脑袋一斜,吃力地瘫软在床榻之上,口中大气只出不进。

“哇哇哇——”

接生婆满脸欣喜,第一时间并没有估计床榻之上那可怜产妇的状况,而是低头抱着怀中被褥里面满是鲜血的婴儿,往其下一看,笑容更盛。

“老爷,老爷,是个男娃娃!”

接生婆的大喊声回荡在整个谢府之中,整个府邸先是一寂,随后一道颤抖的大笑声响彻而起。

然而就当谢老爷的大笑还未完全落下之际,暗沉的天际忽然一亮。

尽是血红!

这宛如血神降世的天际仅是一方,那笼罩在谢府头顶的那方狭小天际。

周围千里仍是暗沉。

谢家老小不解,只是谢老爷的咳嗽在这一刹加剧了许多。

“轰隆——”

天际之中,一线红色闪电沿着东西两处径直排开,放眼望去仅有手指头粗细,然而随之传出的雷声却是极为骇人,乃至到了摄人心魄的程度。

谢家虽然以经商为主,但是家中不乏实力出彩的本家坐镇长老。

说时迟那时快,就当一道闪电趁着众人失神,想要朝着后院里屋砸落而去的时候,一道身影自不知几许深的老屋之中掠出,迎面朝着天际冲去。

“诸位莫怕!有老夫护老小周全!哈哈哈哈……就让三爷我看看,这小小雷电之中,究竟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如天际惊雷一般贯耳的大喝声从半空回响而开,落入所有人耳中。

谢老爷等一众谢家人,见到是三爷出手,心中一块悬空大石稍稍放下三分。

三爷是堂堂武道四境高手,腰断瀑、掌断流,是在一方小地盘足以开门立派的人物,对付区区一道闪电,应该不足挂齿。

三爷身着一身暗金色长袍,仅仅几息时间便是与那诡异的血红色闪电撞击在一起。

谢家人屏息望去,不过转瞬之后,神色却是僵硬在了脸颊之上。

只见半空之中,三爷的身体骤然僵硬,随即那道不过手指粗细的闪电,穿过他的天灵盖,径直击落在里屋的屋檐之上。

三爷的身子就像那断线的风筝一样,伴随着又一声雷鸣,重重砸落在院落中的一处废墟内。

在场的所有人都想不到,在方圆三镇百里有着不弱名声、极强实力的武道四境高手三爷,居然在这道看起来“不痛不痒”的闪电面前,连一回合都撑不下去。

那盘旋在谢家府邸上方的血色乌云,似乎并没有给任何人过多反应的机会,只见其中烟尘缭绕,相互摩擦之间,又一道血红色闪电蓄势待发。

这一刹,整个谢府上下的人,皆是面如死灰。

谢老爷紧闭双眼,若是十里开外,谢家洞天的那位老祖宗,从关中出来,事情……

“嗡——”

两鬓斑白的谢家老爷轻闭上的双眼,再度猛然睁开,他用尽全身气力,撑着藤椅两侧的把手,坐直身子,探出两条退化许多的细弱小腿,脚掌轻轻蹬地,朝着谢府高墙之外的天际张望。

他的双腿这一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刹那之后波及到全身。

惊恐之余,周围四个谢家儿子,都是注意到了老父亲的异样,顺着其目光朝着那处天际看去。

夕阳余晖之中,一道瘦弱身影踏风而至。

那人脚点虚空宛如水波泛起涟漪,波动扩散之间,盘旋在谢府头顶的血色乌云剧烈震动起来。

遥远天际,那道瘦弱矮小的身影,仅仅几息时间,便是立于一种谢家老小的头顶。

他仅是向下瞥了一眼,众人就感觉心中的一块巨石彻底落下,整个紧绷的身子瞬间松弛而下。

谢老爷近乎老泪纵横,让四少爷将他从藤椅上搀扶而起,对着头顶那道身影微微行礼:“老祖……”

原来,在这谢府存亡之际,那闭关长达十年的老祖,终是出关,拯救偌大一个府邸于危难之间。

老祖颔首,将视线自身下一众人身上抽离,双眼微眯,望向身前的血色乌云。

乌云之中蕴含的劲力,使其心神一凝。

老祖指尖轻弹,深吸一口气,双袖骤然生风,膨胀开来形成一个夸张的弧度。

下一息,两者相撞,天昏地暗!

……

翌日清晨。

一阵阵锣鼓声中,谢家老小将三爷的尸首埋进了谢家祖坟中。

谢老爷一路被四少爷搀扶着,一刹忽然顿住脚步,轻叹一声,“昨日多谢老祖宗出手了,要不然谢家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呢……”

前方大步前行的老祖随意地摆了摆手,随即同样是顿住脚步,偏转过身来:“昨天晚上生下的小子呢,带来给我看看。”

他又略作思量,干咳了一声说道,“生下那孩子的女人,当赏。”

闻言,一旁搀扶着谢老爷的四少爷眼神微微波动,插嘴道,“孩子的母亲,昨天夜里就死了。”

老祖并未有多少唏嘘,轻轻点了点头,接过了奶妈怀中的襁褓。

襁褓之中,婴儿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将老祖上下打量了一通,竟是没有被他有些狰狞的面目吓到,反而是伸出小手指着老祖的鼻子,乐呵呵地说出了第一句话,“老头,嘿嘿,老头。”

话音落下,就连老祖在内的一众谢家老小当场呆滞。



“少爷,少爷,别跑啦,老身跟不上啦……”

一名满头银丝的老妪,手提一双绣花小鞋,围绕着后院那棵桂花树转圈。

在她的前面,是一名刚超过树根没多少的男孩,男孩光着脚丫子不住地奔跑,全然没有将那在谢府中一人之上万人之上的“管事娘娘”放在眼里。

两处廊道之内,站着不少围观的婢女仆人,他们都是相视一眼,随即掩嘴轻笑。

偌大一个谢府,也就只有那被一众老爷公子捧在手里怕碎、含在嘴里怕化的大少爷,能够将老妪捉弄得如此焦头烂额了!

男孩自然便是五年前,伴着几道雷劫出生的谢家独苗。

老爷绞尽脑汁,最终才是在族谱的最上面,添上“相才”两字。

即使北域距离当今朝堂甚远,但是大庆朝方圆万里领土之中,没有一家,没有一人不以入朝为相为终身抱负。

文相不才,手捧文书“之乎者也”,没甚实权。

武相大略,手持利剑“挥斥方遒”,傲视群雄。

谢老爷将那不幸将三爷劈死的雷劫视为“祥瑞”,能够让谢家这个小独苗一飞冲天的大好兆头。

小相才一边绕着桂花树奔跑,一边偏转过头来,满是笑意地望向管事娘娘。

老妪一只手撑着桂花树,另一只手提着绣花小鞋子,张开嘴巴,漏气似的从一口缺了不少的牙齿中吐出许多热风来。

桂花飘香,香气萦绕在小相才的鼻子边,他猛吸一口,脸上尽是陶醉的笑容。

或许多年之后,当他孤身一人坐在那座城外的山坡上时,还是会回想起这样的桂花香。

毕竟深秋方才盛开的桂花树,整个大庆,也只这一块儿有。

“咚咚咚——”

后院的院门被人叩响,小相才的身子顿在原地,脸上的笑容逐渐被失落代替。

撑着桂花树的老妪方才将手从树干上挪开,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她一瘸一拐地走向小相才,宠溺地拍了拍他的小屁股,然后弯下身子,温柔地逐一抬起小相才那两只肉嘟嘟的小脚掌,将两只精美的小绣花鞋套了上去。

小相才将鞋子穿好,便是抬起头来朝着院门看去。

一身长衫的四少爷,已是站在了那儿。

小相才嘟了嘟嘴,蹦蹦跳跳地走上前去,一把跳进四少爷的怀中。

四少爷满面笑容,忙里偷闲地抽出一只手掌,将两鬓的风霜朝后敛了敛。

“相才,咱们去老祖那里练武吧?”

“哦,又要去练武了。”

“是呀,你以后可是要挑起谢家大梁的男子汉,怎么能不认真练武?”

“为什么小巷那边的孩子们就可以天天在外面玩耍?”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咱们家小相才可不是一般的孩子,所以才没那么多时间玩呀。”

“爹爹,我不想练武,我真的不想练武,我不想每天都和老祖宗那个只会凶我的老头子在一起……”

四少爷怀中的小相才说着说着,就把脑袋埋在父亲的肩膀上怀中哭了起来。

他哭了许久,不知为何却是想起娘亲来了。

小相才抬起头来,望向天空一角皎洁的白云,白云很快就被风刮散了。

父亲曾经说过,娘亲是往西边去了,是那种一去不复返的“去”。

父亲也说,每一个人这一辈子都会有这么一次去,一次去了就回不了头的旅程。

但是在旅程之前,要将一切遗憾都弥补。

小相才隐约知道,自己娘亲没有什么遗憾。

因为他记得,娘亲的排位,在祠堂一众夫人席的最上头、最中央。

就这样,在迷糊之中,小相才就被四少爷抱着往后山走去。

那位不近人情、不苟言笑的老祖,早已是悬浮半空盘腿而坐,听得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方才缓缓睁开略显浑浊的双眼。

老祖瓮声瓦气,语气略有些不悦道,“谢文卿,今个儿怎么又晚了?”

四少爷听得老祖唤自己本名,自然是不敢懈怠,赶忙放下怀中小相才,牵着他的小手,快步向前朝着老祖走去。

他掀起衣摆,双膝归于泥土之上,对着老祖磕了一头,“老祖恕罪。”

老祖一甩衣袖,柔风掠出,将没回过神来的四少爷一把卷下山去。

只留下小相才一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小相才攥紧小拳头,牙齿咬紧嘴唇,不知道面前这个凶巴巴的老头子,今天还要用什么招式来“折磨”自己。

老祖缓缓起身,身形落于地面之上,走上前去如同往常一样抚了抚小相才的脑袋。

他手掌触及相才脑袋之时,双眼之中的浑浊稍稍消散,眼瞳变得清澈了一些。

清澈之中的欣慰与沧桑交杂在一起,不过仅仅只是停留了几息,便再度被灰色所充斥。

老祖抽回手掌,干咳一声转过身去,望向山下交错的房屋,缓缓开口。

“马步一时辰,挥拳五百下,踢腿八百下。”

“温习过后,石头上的三卷武书,须尽数浏览一遍,争取将其中箴言熟记于心。”

“明白没有?”

小相才闻言,尽管嘟着嘴小声嘟囔几句,不过还是按照老祖所说照做。

山坡之上,削瘦老者站在一旁,注视着一丝不苟扎着马步、踢腿挥拳的幼童,微微点头。

不过老祖浑浊的双眼之中,满是不甘与辛酸,所有的苦涩最终化为一声长叹,而那双眼望向满脸怨言舞拳踢腿的幼童时,却是再度被笑意所充斥。

“恨就恨吧……”

小相才的衣衫不知道被打湿了多少次,汗水自衣角处滴落而下,渗透进下方的泥土中,在一个个脚印的碾压之下,土地变得紧实了不少。

从正午练到黄昏,这远不是一个五岁孩子应该承受的一切。

秋末时分,小相才就想和老祖说,自己不想练武了。

不过在见到老人倒竖的双眉之时,却是将到嘴的话吞到了肚中。

这一吞,就是十个春秋。

每一天正午到黄昏,孩子都是在山坡之上按照老祖的一言一行练武。

不知不觉之中,山坡竟是矮上了那么几寸高度。

小相才也长高了,脑袋早已是过了后院桂花树的大半。

老祖的眼睛,却是一天接着一天浑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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