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天崩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拦金刚的脚步，从来没有。
“保护陛下！保护陛下！”
“重新集结阵线！盾墙！盾墙在哪？！”
“后退者斩！”
赤红色的骑兵像是一柄尖椎，正面凿穿了大周军队的防线。龙骧盾墙轰然崩塌，巨盾连带着重步兵一同被撞飞，像是打谷场上扬起的麦子。
哀嚎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
战场便是如此的残酷，上一秒命运之神仿佛还在对你露出微笑，下一秒便可能取下你的性命。
中军阵线全面崩溃，场面已经彻底失控。
但……大周军队依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溃逃！
只因山坡上的鼓声依旧没有停歇！
“这他妈的是异族！他们屠杀我们的同胞，他们的手上满是百姓的鲜血！”
“除了我们，长河以北再无大周的军队！我们就是拦在异族面前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我们退了，还有谁能挡住他们！”
“拿起你的刀！给我滚回去！”一名禁军夫长揪着一名仓皇后退士兵的领子怒吼道，“皇帝陛下在和我们并肩作战！连陛下都未曾后退，你有何面目当逃兵？！”
鼓声像是有着令人冷静的力量，渐渐地，被金刚冲散的步兵竟然自发地聚拢归来，再度结成防御阵型。
在慕容氏族的中军前，慕容廆等人清晰地目睹了这近乎奇迹的一幕，
按照当下军队的组织度和意志力，当他们被骑兵冲散之后，大概率便会丢弃兵器逃离战场。怎么可能再度返回重新自发结阵？
这些大周士兵都不想死，他们握着盾牌的手臂都在发抖，但他们仍然毅然决然地挡在了异族骑兵的面前。
这在异族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草原人不怕死，是因为圣祝的加持和掠夺的快意。那周人是因为什么？
“让金刚回转，再度结阵冲击。”慕容廆冰冷道，“直到将周人军阵彻底冲散为止！”
号角声再度吹响，已然深陷敌阵的金刚骑兵调转马头，开始了反向的冲锋。
但在号角之中，却骤然穿入一阵更加激昂的，如雷雨作响般的鼓声。
这是大周骑兵发动进攻的信号！
中军两侧，山坡之下，身披金甲的方玄昧跨上战马，对身后众多禁军骑兵高声道：
“国家危难之际，君王有性命之忧，吾辈当拯危救难，护君保国！”
“禁军羽林，与我共赴锋镝！”
“杀！”他怒吼道。
“杀！”
千万骑兵一同怒吼，他们跟在方玄昧的身后，迎着漫天的箭雨发动冲锋。
有人中箭倒下，但更多的人在前赴后继。
鼓声阵阵，英勇的禁军骑兵自山坡冲下，从侧面插入正在回退的金刚阵线之中，像是两股激流的碰撞，带起滔天水灾。
正午阳光洒落原野，带起残破铠甲上血红色的反光。
平丘之地，已然化作人间炼狱。
……
“锵！”
萧伏威以雁翅刀挡住一柄朝着自己刺来的马槊。
他低喝一声，抬手荡开枪尖，用刀背拍在枪身上，将这名金刚骑兵的兵器打得脱手。
他胯下那匹四转的战马颇具灵性，后蹄带着煞气朝他踢来。
萧伏威侧身闪过，身形一跃而起三米之高，雁翅刀自上而下地命中那骑兵脖颈处铠甲的缝隙之中。
骑兵的身体被一分为二，鲜血迸溅而出，将他的黑袍玄甲染成墨红。
萧伏威紧接着又是一刀刺入战马的心脏，听着它发出一声哀鸣，看着它的庞大尸体轰然倒下，落入血水之中。
周围的杀声依然激烈，像是两个筋疲力尽的人，却依旧在不死不休地以命相搏。
萧伏威站在尸体堆之中，周围十米之内已然没有任何活人。
朝阳变得炽烈，又趋向暗淡，最终化作悬存的落日。两国的军队在平丘城外已然激战一天。而激战过后的最终结局，无疑在向着不利于大周的一方面发展。
禁军骑兵以死相拼，最终也仅仅是对于金刚的阵列造成有限的扰动。这些全身覆甲的超重骑兵结成如同铁塔般的阵线，每一次的死亡冲锋，都能为大周的步兵方阵带来极大杀伤。
没有了成体系的龙骧盾墙，仅凭稀疏零散的长矛和巨盾方阵，根本拦不住全速冲锋的异族金刚。
虎入羊群，如入无人之境。人数的优势终究不能抹消战力带来的差距，几乎拼上三个大周士兵的命，才能换来一个异族的死亡。
支撑了一天的北衙禁军终于撑不下去了。他们已经拼尽了自己的全力，却仍旧无法取胜。
逃兵开始出现，即便士官杀掉数个逃跑的出头鸟也无济于事。当最后取胜的希望也破灭，他们已经无心再战，心中唯一想的事情便是保下自己的性命。
本就摇摇欲坠的阵线渐渐有全面崩溃的征兆。
萧伏威心中明白，此战大周的败局已定。现在他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掩护陛下撤退。
就在他准备赶往中军的时候，却看得前方一人狼狈自马背上滚落，一柄暴烈的弯刀扬起数丈刀芒砍向他的后背。
萧伏威猛地踏地前冲，雁翅刀高扬，血气残甲加于刀身，硬生生地替他扛下这一击。
他一把捞起跌落马下的那人，快步飞退。
“平江郡侯，我欠你一条命。”那人虚弱地说。
正是奄奄一息的平原王方玄昧。
这位六转明武受伤极重，四肢上满是创伤，腹腔被剖开一個大口，血液自其中汩汩流出。这等伤势若放到寻常人的身上，怕是早就够他死个数遍了。
“你杀了多少人？”萧伏威问。
“记不清了，大概有几百个吧。”方玄昧咳出一口鲜血道，“杀了五个五转的金刚，最后被一个慕容家的高手偷袭了一刀。”
“那些跟着你一起上去的禁军骑兵呢？”萧伏威又问。
“都死了。”
重伤濒死的将军呕出血，虎目中满是悲凉与仇恨。
“郡候，我们败了，我们败了……”方玄昧抓着他的胳膊，嘶哑着说，“但本王依旧想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败。”
“君臣愿同心，将士争赴死，最终却也抵不过异族的刀兵吗？”他的话语中有些不甘，更多的却是颓丧。
北衙禁军六卫是方玄昧的毕生心血，无论是能叫上名字的，还是不能叫上名字的。他都把这些将士当作了他的同袍。
看着那么多人奋战而死，看着他们的尸体被金刚的铁蹄踏作血泥，这位三军主帅再也没有了为将者的沉稳心气。
他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但依旧无法取胜。
“我们都没做错什么，只是天意如此。”萧伏威低声道。
“天意……”方玄昧默然，他赤红着眼睛，猛然破口大骂，“这狗操的天意！”
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他的嘴角再度溢出血沫。
萧伏威以手掌输入血气，维持住他的生命元气。
“别他妈说了，你想死不成？”萧伏威冷喝道。
“咱们还能活下来？”方玄昧问。
“别说蠢话。”
萧伏威带着他冲过成堆的尸体，打出几道血气刀风袭杀掉挡路的异族士兵。
两人终于来到了土山之上，方遵的中军位置所在。
战场上最后的大周士兵正在这里誓死抵抗，他们是皇帝身边的虎贲与期门卫队。
忠诚的卫队维持着最后一道防线，他们点燃淋湿桐油的拒马，升起道道火墙抵御敌军。
萧伏威找到了方遵的所在，却发现这位皇帝的状况并不算多好。
他的手臂上似乎是中了一箭，鲜血渗出染红了明黄色的龙袍。想来是那种诡异箭矢的作用。
萧伏威还在方遵的身边看到了薛公公，老太监的气息有些紊乱，却仍旧保留了大部分的战斗力。
除他之外，萧伏威并未发现任何一个其余的六转高手。
“陛下！”萧伏威对着方遵匆忙抱拳。
就在这时，又一股血气波动震荡，是萧扬望带着一个受了重伤的世家供奉汇合赶来。
萧伏威松了口气，还好兄长无事。
场上剩余的五位六转高手都是明武，其余的两个六转明武和四个六转五行没有于此地会合，大概率已然身殒。
萧伏威将方玄昧小心地放下，却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
“这是……王左丞？”方玄昧惊声道。
萧伏威闻声扭头看去，发现正是琅琊王氏的家主，尚书左丞王彦。
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臣心脏的位置中了一箭，那诡异的箭矢穿透了所有的护身法器，直接取走了这位八姓之一家主的性命。
直到死时，老大臣的手中还紧紧握着鼓槌。
萧伏威的眼眶有些酸涩。
“王左丞……是个好官。”方玄昧沉声道，“八姓之长，定有私心。但在污秽合流的朝堂之上，他能做到秉公办事，已然值得我的尊敬。”
“没想到……他却死在了这里。”
萧伏威四处望去，发现跟随方遵一同亲征的文武百官们已经阵亡大半。
吴兴沈氏的家主沈城墉是个四转的明武修士，他握着剑与士兵们一同杀敌，却最终力战身亡，尸体被薛公公从乱军中抢回，已然血肉模糊。
五兵尚书裴文义这次没有再退缩，他是一名二转的五行，虽元素力修为薄弱，却依旧竭尽全力御敌，身中数剑，命中要害，不治身亡。
陈郡公谢明任并未随军出征，他被方遵派去了后方的邺城镇守大营。
除去兰陵萧氏的两人，王沈裴三家的家主均死在了这场血战之中。这可是八姓之三，萧伏威都无法想象这会给大周的政坛带来何等程度的地震。
不过这都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掩护皇帝撤退。
异族士兵勇猛而善战，山坡上醒目的龙袍是他们最好的激励，所有人都在争夺着生擒大周皇帝的至高荣耀。
期门卫队的抵抗越发艰难，萧伏威单膝跪地，急声说道：
“陛下，您先行撤退，我等殿后！”
没有人对这个决定保持异议。
萧扬望沉默地抽出横刀，方玄昧挣扎着从一旁的大周士兵尸体手中夺过长矛，准备随时应对来袭的敌人。
方遵背负双手，双手中拿着一枚硕大的玉玺。
他淡淡一笑：
“萧卿，伱的好意朕心领了。”
“但朕不能走。”
萧伏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看着异族的喊杀声越发得近，萧伏威急促道：
“陛下，您的生命安全最重要！臣等可以死在这里，但您万万不能出事！”
“错了，萧卿，你错了。”方遵失笑着摇头。
“大周的皇帝可以传位，但六转的高手，可是死一个就少一个。”
“陛下，您留在这里也改变不了战局！”方玄昧苦苦劝谏，“兄弟们拼命到现在，就是为了给陛下争取一个生还的机会！还望陛下不要辜负他们！”
事情紧急，方玄昧也顾不上敬称了，说的话相当不客气。
“正是因为如此，朕才更要留在这里。”方遵呵呵笑道。
“朕……不能让他们的牺牲白费。”
“可是……”萧伏威还想再劝，却听得方遵突然喝道：
“玄重卫都指挥使萧伏威！”
“……臣在。”
“带他们走！”皇帝怒声说道。
萧伏威抬起头，目光极其复杂，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的这个皇帝。
“臣……遵旨！”
萧伏威和萧扬望对视一眼，两人皆无言悲恸。将死都不愿走的方玄昧敲晕，把他和另外一名濒死的世家供奉强硬带离，朝着相反的方向突围而去。
平丘城的夕阳是血红色的，狂风也吹不散空中盘桓的血腥味道。
“老福贵。”
此地没有别人，方遵说出了这个代表着亲近的称呼。
薛公公名福贵，是服侍过三朝皇帝的老太监。忠心耿耿，从未犯错。他没有后人，没有亲族，只有几个同为太监的徒弟，几乎将生命都贡献给了大周皇室。
方遵小时候也是被他看着长大的，薛公公亲眼看着他从一个不被亲近的皇子，成长为帝国的九五之尊，两人之间的关系十分深厚。
“陛下。”老太监微微躬身。
身为武功深厚的六转强者，直到现在他也有信心带着陛下突围而出。
……如果陛下反悔的话。
“你也走吧，去洛京，去把东西带给他。”方遵说。
“陛下，奴不敢独活。”薛公公恭敬地说。
“你必须去，你不值得和我一同死在这里。”方遵道，“你已经为大周操劳了一辈子，是时候该歇歇了……”
“干完了这件事情，朕便准你自由。”方遵低声道。
“这是陛下的命令吗？”
“这是朕的请求。”
“对不起了，老福贵。让你陪朕走这一趟。”方遵轻声道，“朕是不是你见过的最窝囊的皇帝？”
薛公公沉默后，说：
“不，陛下是最伟大的皇帝。”
他跪倒在地，庄重地向方遵叩首。
“哈哈……”方遵笑了出声，心满意足。
“走吧。”
他风轻云淡地摆了摆手。
老太监顿了许久，身形最终还是化作泡影消散。
杀声渐平，最后的期门卫队被屠戮殆尽。异族军队聚拢上前，将这个身穿明黄色龙袍的中年人团团围住。
他们忌惮而好奇地看着他，不明白为何他可以如此冷静。
澎湃的气息波动，数个庞大威压缓缓降临他的身侧。
异族统帅慕容廆走上前，以流利的官话笑着同他打招呼：
“大周的皇帝，我们终于见面了。陛下这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气度，着实令我等钦佩。”
面对他的奉承，方遵并不答话，而是冷冷一笑。
“草原人，却说我大周的官话？”
皇帝轻蔑地看向他。
慕容廆的笑容瞬间收敛，表情有些狰狞：
“方遵，你已是我军的阶下之囚，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放厥词？！”
“劝你配合我等，否则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方遵的表情丝毫未变。
他站在土台中央，俯瞰着这些异族，如俯瞰着一群蝼蚁。
“你可知，这是何地？”方遵问。
“何地？”慕容廆皱眉。
“此地名平丘，而在一千年前，它有个更响亮的名字。”
“……巨鹿。”
随着他话语的落下，无边庞大的威压在皇帝的背后升起，如有真龙咆哮。
方遵目视着眼前一众惊骇不定的慕容氏族精锐，扬声喝道：
“一千五百年前，楚人项羽在此地大破秦将王离二十万大军，威震天下。一千年前，吾祖武皇帝方乾义于此地力克前朝三十万军，一战定鼎！”
皇帝的龙袍激荡着气流，鬓发披散狂舞，金色的流光直冲天际。
“尔等异族，侵我边关，戮我子民，兴无义之师乱我中原。朕决不能容此等之事！”
他的喝声如惊雷入野，似有龙威覆面。
“今以朕之血，换以周龙残魂，定将汝等诛绝于此……”
方遵捏碎了手中的玉玺，身体上燃烧起金红色的光焰。
“……不容苟延！”
他一字一句地怒吼道。
光柱将他的身影吞没，强绝的光焰爆发毁天灭地。
从东海到洛京，从范阳到邺城，帝国的臣民抬头仰望，尽皆敬哀。
光柱连天接地，穹空似有大星流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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