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3章 最后的赵庄（上）
“林大哥，你喝口水！”一个穿着粗布衣衫带着红袖箍的少女给抱着步枪倚在屋内土墙后的中士送来一碗水。
陆军中士已经满脸血污，身上至少中弹三处，尤其是小腿上那处，更是因为被九二重机枪的子弹扫中，出现一个杯口大小的血窟窿，虽说没有打到骨头，但肌肉组织被弹头撕裂开，肌肉和经脉都露出来，让人不忍直视。
大量的失血，导致中士已经面容枯槁像老树的树皮，嘴唇却又现出诡异的苍白。
“赵小妮，你不是个合格的兵，让你撤，你不遵守军令！”陆军中士看了少女一眼，却没有接过碗，憔悴枯槁的脸上满是愤怒。
林鹏自然愤怒，做为赵家庄最高军衔者，他早在黄昏前就下达了民兵排后撤军令，但这个女民兵硬是不走，这下好了，他们俩已经彻底被日军堵死在这座小院内，一个也走不了了。
他们两人，已经是赵家庄最后的一名士兵和一名民兵。
自从6月中旬，驻扎冀南的日军再度悍然发动‘清乡行动’以来，一个月的时间，冀南各地军民利用地雷和地道以及纵横乡间的道沟，和日军作战超过百余场。
成功粉碎日军对平原村庄攻击九十余次，转移保护民众数万人，毙杀日军超过4000余，杀敌数目甚至超越了中条山正面战场。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战场上也是一样。
这一次赵家庄之战，显然是日军透过这一个月来不断地失利总结经验教训精心策划的一场战斗。
首先发起攻击的是距离赵家庄6公里外的韩家庄，有近400日寇气势汹汹的杀奔那里，韩家庄照惯例点起烽火，周边6个村庄的驻军各分出一半正规军和民兵前往支援。
结果，日军竟然来了一招声东击西，韩家庄那边一打起来，突然用卡车和摩托车运载了将近600人围攻距离公路最近的赵家庄。
并且迅速增兵，投入了超过1000人在赵家庄周边布防阻止其余各村支援力量抵达。
因为日军来得太快，留给赵家庄的反应时间不超过20分钟，为了掩护民众通过地道转移，赵家庄内的7连2排1班副班长林鹏当机立断，率领1班留下的6人和八十集团军冀南分区临城分区3排4个新兵班60人、民兵30人于庄外构筑防御点、与敌接战。
半个小时后，因日寇势众，全军被迫撤入庄内，凭借地道和刚筑起不久的高墙和日军激战。
日军动用步兵炮和重机枪对庄内进行狂轰，甚至在2个小时后还调来2门山炮进行支援。
根据观察，日军光是动用包围村庄的兵员，就已经达到3个步兵中队和一个重机枪小队。
林鹏等人不知道的是，在更外围，日军更是不惜血本的调集了一个满编步兵大队和一个装甲车小队及两个骑兵中队，所有兵力加起来，高达2000余人。
而在距离这里50公里的邢台县，更是有足足2个步兵大队整装待发，准备随时支援这个由第10师团长筱冢义男中将主持策划、第8步兵旅团长濑武平介少将负责坐镇指挥、第39步兵联队长沼田多藏大佐亲自率队出击的战场。
筱冢义男太憋屈了！
调用一个帝国常设师团和5000治安军之力，动用步、骑、工、辎等兵种近20000人搞了一个月的‘清乡行动’，中国人的村庄依旧屹立在旷野上，中国人也没杀到几个，一盘点自己损失，竟然悄无声息的就没了一个步兵联队。
照这样搞下去，再来两个月，他这个师团长就快成光杆司令了。
更令筱冢义男恼火的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第4师团那帮家伙，结果那帮大阪小贩根本不像是来作战的，更像是来做生意的，他们竟然无底线到和邯郸城内的中国人搞起了交易。
中国人如果有古董、字画需要出售，他们不仅会公平交易，还用的不是占领区发行的金圆，而是中国人最喜欢的大洋。
真是把帝国陆军的脸都丢光了，中国人是战败者，他们有什么资格选择公平？
如果只是做生意还好，关键是大熊幸之助那家伙就是个典型的滚刀肉，筱冢义男根本使唤不动他，但凡是作战会议，那货永远都是生病状态，来的只是个中佐参谋官，等回去再像那货请示，都不知道几天之后了。
如果不是考虑到第4师团‘凶名在外’，筱冢义男提着指挥刀冲进军营砍了那货的心都有。
反正20多天下来，第4师团7000余官兵活动范围从未超出过邯郸市那座城墙。
唯一的用处就是，有了第4师团坐镇邯郸，筱冢义男还能放心的尽调麾下之军杀向邯郸、邢台两地广袤乡村。
然后，死了一大片！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不甘心失败的筱冢义男绞尽脑汁儿想了一出‘声东击西’，而且选在邢台地区所属的临城县境内。
虽说那里山区、丘陵、平原各占三分之一，但那里南距邢台50公里，北离石门80公里，如果中国人主力聚集，邢台、石门、邯郸三地发兵，可形成合围之势。
中国人若是不敢来，那也简单，屠灭整个村庄，也算完成了司令官阁下主导的‘清乡行动’的一个示例，不过也就是动用的兵力有点多。
这可能也是筱冢义男奉令率部抵达冀南之初没想到的一种结果，为了屠灭一个人口不过数百的冀南村庄，竟然需要他这个堂堂帝国中将师团长绞尽脑汁儿筹划、并调用大半个步兵旅团来实施完成。
但无论怎么说，他成功了。
经过整个下午和一夜的苦战，赵家庄的防御彻底失守，击杀敌军数十，最后顽抗的敌人已经被堵在一个小院子内，距离全歼对手已然是只有一步之遥。
而外围的中国人虽然攻击防线很猛烈，但基本都是轻步兵，他们没法突破那道防线。
这座村庄和村庄内所有中国人的湮灭已经避不可免。
远在邯郸城内的筱冢义男脸上浮出笑容，中国人再如何狡猾，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也只能死。
“呦西！在杀光那里的所有中国人后，要填埋他们所有的水井并且投入剧毒，我要让那里成为无人区，以后所有攻克的中国人村庄都照此办理。”筱冢义男心情很愉悦的向位于前线的沼田多藏大佐下达军令。
。。。。。。。。。。。
“对不起，林大哥，这是我的家，我不能就眼睁睁看着你们为我们拼命！”还不到18岁的少女眼中噙满泪水，狠狠摇头。
“坚持住，林大哥，我听到远处有枪声，外面肯定已经有人来救我们了。”
“小鬼子筹谋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抓到这个机会，那会那么轻易的让咱们的人冲进来。”林鹏轻轻摇头。
“我说你是不合格的兵，你也别不愿意承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团座长官说过，家没了我们还可以重建，但人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我知道你和那些大哥们留下来，是为了掩护我们离开，但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用自己的命来换我们的命，要死就一起死。”少女倔强的咬紧嘴唇。
“你那里，还有子弹没有？”看着少女倔强的脸，林鹏也不忍再批评她。
“我这儿还有3发步枪弹，手枪里，还有最后一颗！”少女从布兜里掏出三发子弹，微微迟疑了一下，举起手中的那把南部十四式手枪。
那把枪，还是一周前在支援孙家村的战斗中，勇敢的赵小妮带着3个堂弟用自制的土铳击杀了一名日军军曹缴获的，步枪分给了其他身强力壮的民兵，南部十四式手枪做为奖励给了她。
“步枪弹给我，你等会儿钻到土炕下的地道里，别往院外走，我已经听到日本人在周边挖掘的声音了，他们肯定已经切断了这座院子和其他地方所有的联系，你就躲在里面不要出声，不到最后时候，不要轻易动用那最后一颗子弹！
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用赵家庄最高指挥官之职给你下达的军令，我不需要你为我报仇，我班里的兄弟都战死在这里，我这个当副班长的没能照顾好他们，理应下去陪他们的。”林鹏当然知道这小妮子所说的最后一颗子弹是什么意思。
那颗子弹不会留给敌人，只会留给自己，违背军令留下来的少女早已报定必死之心。
只是，她如此大好青春，林鹏又如何忍心她死在这里？
少女眼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灰尘扑扑的面颊，却依旧倔强的端着陶碗。
林鹏无奈端起碗将碗中有些浑浊的水一饮而尽，眼神逐渐变得柔和：“小妮子，那林大哥再给你说件事，如果你有机会活到战后，我希望你能去我四行团驻地的烈士陵园去看看我，告诉我未来的中国是什么样子。”
“林大哥，这是命令吗？如果是命令，我不接受，我宁愿不当这个民兵，你就当我是你的房东好了。”少女拿起肮脏的衣袖，狠狠擦了擦红红的眼睛。
可惜，依旧擦不干滚落的泪水。
她知道，眼前在她家中住了三个月的大哥希望她活下去。
可是，大哥他知道她违令的原因吗？
“不算命令，算是请求吧！战友的请求！”林鹏潜意识避开少女的眼神。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21岁的青年如何不知道眼前17岁少女的心思？
只是，四行团军规严厉，尤其是在进入冀南后，根据唐团座军令，各连都下达了严禁和驻地所在村庄女子恋爱的军规。
男女之情这事儿可不都是浪漫，渣男也不是后世所独有，因为荷尔蒙上头悄悄把人家闺女给那啥了，后来又死活不想认的事儿多了去了，还有偷了人家小媳妇儿的，一旦闹出去那可不光是脸丢大发了，在这种需要军民同心的特殊阶段，唐刀断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干脆，就用严苛军令来个一刀斩，至少在敌后抗战的初期不能搞这些。
从广德抗战起就跟着唐刀的林鹏自然不会违背团部军令，所以平日里就装直男只做不知，这时候，他已生起必死之心，就更不会耽误人家好女子了。
“你就只当我是战友是嘛！”少女眼中露出绝望。“好，我答应你，我会努力活下去的。”
“屋内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地道也被我们挖出来了，就别想跑了。
太君说了，很欣赏你们的英勇，能以60多人之军挡我大日本帝国600兵力16小时攻击，实为英雄，我们大日本帝国敬重英雄，只要你们肯投降，我们不会杀你们，如果你们的长官愿意交换战俘，你们也会在交换之列，给你们三分钟时间考虑，时间一到，我们就要进攻了。”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劝降的喊声，那应该是鬼子的翻译官。
少女脸色一暗，日军所说的人数，正是昨日下午为掩护赵家庄百姓撤离在庄前设置防御阵地的所有正规军人数，连同林鹏在内，总共66人，在黄昏时分，10名正规军用生命掩护残存的15名民兵撤离。
现在日军能报出60余人的数目，那说明，所有军人皆战死了，除林鹏外，无人生还。
“呵呵！鬼子的话能信，母猪都会上树！”屋内的林鹏却看不出任何悲伤，反式微微一笑，看了看自己小腿上被灰尘盖住的可怖伤口。“就算是不杀老子，老子也抗不过细菌感染那一关，他们这群傻叉知道啥叫抗生素不？”
“三分钟吗？不需要那么久，老子就让你们知道啥叫四行团的兵！”下一刻，将最后三发子弹压进枪膛里的林鹏艰难站起身，战意勃发，回头深深的看了泪眼朦胧的少女一眼，将自己已经打空弹匣的黑星手枪丢给她。
“这把枪，杀鬼子更爽利，归你了！”
便不再回头。
屋外是他的战场，屋内，是他要保护的人，不能回头！
做为攻进赵家庄所有日军最高指挥官，第8步兵旅团第39步兵联队第6步兵中队的林木清元大尉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兴奋。
经过仔细清点，敌军尸骸大致完整的总共有56具，有高达5具呈半残缺状态，另外还有几具就算手艺最精湛的裁缝也没法拼凑完整。
但其实，虽然有步兵炮和山炮攻击，因为赵家庄的特殊地形，炮火摧毁的基本上都是房屋和墙体，真正能一炮轰到人体上造成粉身碎骨的，百中无一。
那意味着，那些残缺的人体在生前都采用了自爆战术！
帝国陆军中曾流行过一句话：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这种壮志豪言每每听起来都让林木清元大尉热血澎湃，但此地的中国人，却是将最后一颗手榴弹留给了自己，这让林木清元浑身冰寒！
而更让林木清元大尉恐惧的是，攻击赵家庄的步兵高达500人，加上炮兵、重机枪兵等兵种，总共动用的兵力高达650人，几乎是十倍于敌。
但结果是什么？消灭敌人不过60余，帝国官兵却有高达200余战死，仅是林木清元的步兵中队，就有70余人战死。
注意，是死不是伤。
中国人花费大力气构筑的地道实在是太可怕了，他们可以从任何你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向你开枪，而且他们手中的冲锋枪火力又足够凶猛，一不小心，就是五六名士兵中弹，9毫米口径子弹留下的巨大弹洞就算是没有当场致命，大量失血之下也几乎没有那名士兵撑到太阳升起。
这真的是一场梦魇般的战斗，如果可以，林木清元这一生都不想在这种随时可能丧命的村庄中作战了。
帝国对付这种巷道纵横交错犹如迷宫一般的村庄，最好的作战方式就是用重炮将之彻底从地面上抹去，而不是用帝国官兵宝贵的生命一点点去填。
但是，真正令林木清元灵魂震颤的一幕，即将在他眼前呈现。
小院内被至少50名士兵包围的那个中国人出现了。
林木清元已经很重视这名赵庄内最后的抵抗者，就是这名中国军人，利用地形和精湛的单兵战术，击杀了不少于20名帝国官兵，是个很可怕的强敌。
但所有日军依旧低估了他。
三枪，他仅仅开了三枪，3个帝国勇士就嘎了。
他们不过是暴露在外的躯干部分有点多，或者是因为接近胜利，有些太过得意忘形，竟然端着枪和拼死一击的中国人对射。
他们显然有人击中了对手，子弹穿透那人身体溅出的血花，近在咫尺的林木清元能亲眼看到。
可是，又有3个人死了，中国人7.92毫米口径的弹头威力强于帝国的6.5口径有坂子弹。
中国人成功的在50名帝国官兵面前完成了以伤换死的战果！
“准备进攻！机枪手、掷弹筒手火力掩护！”林木清元脸色冰冷，挥挥手放弃活捉这名至少击杀自己23名官兵中国军人的打算。
“我没子弹了，降了！”一把步枪从院内抛出来，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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