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五章 三十年来寻刀剑(上)
“……‘金眼千翎’名不虚传。这么多年了……跑得还是如此之快。”
巳时已经过半,落下的阳光倒是并不十分强烈,九仙山下,荷云潭附近的道路旁,铁天鹰望向小茶棚里的灰袍人,面上有着些许的恍然,甚至于流露出一丝惊喜。
由于是事先的布局,简陋的茶棚里没见到铺主,灰袍人拉下了欲盖弥彰的面罩,露出黑白参差的胡须,与看着并不算老的脸。
“金眼千翎”,绿林间给的这个名号,一是说他察觉敏锐、目光如炬;二则说他手段多变、智计百出;三则夸他轻功高强。他在当年的几个捕头中比铁天鹰年纪小些,但如今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老了,跑得也是艰难。”他道。
“我就知道,这次来的有自己人。”铁天鹰缓缓地走过去,笑,“怀疑过你……樊兄弟今日东家是谁?”
“食人钱财,替人解忧,不问了吧。”樊重提起桌上茶壶,在两边倒了茶。
铁天鹰在桌前坐下,开口道:“那樊兄弟,来我们这边吧,如今是好时候,圣天子当朝……”
樊重摆了摆手。
“铁兄可猜到我今日打的什么主意?”
“大概知道。”
“但你还是过来了。”
“袖中有烟火箭令,只要发出,城内官兵、捕头转瞬即至。你这周围布置,我看了,瞬息之间要不了命,倒是被我盯上,伱要遁入九仙山,也不容易,冒一冒险吧。”铁天鹰笑着,侃侃而谈,随后顿了顿,“再者,年岁大了,这些年来,世道不行,见到昔日同僚,颇不容易,老夫也想,叙旧几句。”
樊重点点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我记得,铁大哥当年用剑。”
“我年轻时练刀。”铁天鹰道,“后来成了六扇门总捕,自觉身份尊贵,开始用剑。那把巨阙名贵,是把好剑,如今不讲究这些了……”
“呵呵。”樊重摇头笑,“当年你我都觉得,我辈武人到了刑部总捕,再要上去,便千难万难。那时候我不甘心,想要上进,与左家人悉心交好,谁知道,左继兰是银样镴枪头也就罢了,左厚文……没卵用,枉称大儒,左端佑一生气,他连个泡都没吐出来就完了……倒是你,想不到西北一行,让你抱住了李频的大腿,如今……倒成了我们当中最贵重的一位。”
“……今时不同往日。”铁天鹰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樊兄弟何不来我们这边做事,当年武人不受重用,如今并不一样,你过来,将来未尝不能公侯万代。”
“当年武朝何其强大,疆域广阔,子民亿万。如今你们在这东南的小地方跟一些乡绅打交道,都打不赢,也敢说公侯万代?”
“陛下励精图治,要清理积弊,重塑筋骨,因此才有一时的弱。而今是积累班底的时候,不论是投效还是入伙,如今能进来的人,将来建功立业,都与开国功臣无异。樊兄弟,退一步说,陛下不是没有选择,他是有得选,却选了最难的一途,你我刀口舔血、厮杀半生,岂能不知这便是世上最了不得的魄力?”铁天鹰道,“你我求功名求了半生,如今过来,正当其时啊。”
阳光垂落,茶棚旁边黄土路上,有牵着牛的行人走过,扭头看着茶棚里对木桌而坐的两人。樊重沉默了片刻。
“一年前,陈连义到过你这里,被你杀了头。”
“今时不同往日,说的是人能当个好人,官能做个好官,将来也能因此有一番好功业。陈连义打着我的名头收受银钱,还欺男霸女,我自然要杀他以儆效尤。樊兄当年胸怀大志,我记得与宗非晓并不一样。”
樊重笑了起来,他倒上茶,喝了一口,笑了好一阵。再开口时,话语稍显低沉。
“……当年……当年在西北,刺杀宁毅,你我最后一次见面,当时你护着李频南下,由此得了今日的功名,你可知我是怎么过的?”
“……”
“靖平之耻、到后来搜山检海,中原早就乱得不行了,我身怀武艺,又不在六扇门了,倒是过得无拘无束,颇为自在……铁兄,像宗非晓那样过有什么不好的?难道我练了四十年武艺就为了当一个苦哈哈吗?不瞒你说,想清楚之后,这些年我倒是过了一段好日子,后来在江南,混得也不错……如今我开枝散叶,妻妾成群……只是到不了你们这边了,铁兄还要多说吗?”
“原来如此。”铁天鹰笑起来,“开口之前,我亦有准备,想到了。”
“那为何还要聒噪这么多?”
“说了,人到老年,有些时候,便想要跟人叙旧。”铁天鹰抬头看着他,“樊重,你我当年在六扇门,便不算是什么好朋友,如今更是称得上一句白首如新,你当我真的好奇你这些年的想法吗?不是的,而是你见过年轻时候的我,我就想跟你说一句,樊重你要知道,无论地位还是人格,今日的铁天鹰,都已经远胜你们许多……这是我心里的虚荣,今日,说给你们这些死人听。”
茶棚当中,樊重“哈哈”大笑起来。铁天鹰也笑。两人壮年开始便曾有过无数次的合作、搭档,见识了武朝三四十年间的风云翻覆,从刺杀刘大彪到永乐起义、从与摩尼教的对抗到各个大族间权谋暗战,再到后来宁毅的弑君与女真人四度南下带来的天地沦丧,到得这一刻,皆已白发,纵然立场已全然不同,笑声之中却终究有数十年的时光入画。
樊重挥手卷起桌面上的热茶,铁天鹰大袖一挥,将茶水、杯、壶挥向天空。樊重的身下,脚步似乎沉入了地里,双拳下沉,灰袍卷舞犹如海浪的波纹,一拳冲出,直击对面的铁天鹰,两人之间的桌子化为碎片,铺天盖地地飞舞,而铁天鹰已经站了起来。拔刀,怒斩。
空气中飞起的不仅仅是桌子的木板,挥出拳头的下一刻,樊重这边,一把铁扇子顺着拳势猛然冲出,另一只手还带动了桌边的小火炉,令漫天的炭火朝着铁天鹰这边飞来。他外号“金眼千翎”,正是心计百出、手段多变之辈,随着最初茶水的翻出,这一刻手边所有的物件都已朝铁天鹰怒涛般卷来,而铁天鹰的身形随着站起的动作而暴涨,如同巨人般增大,手中长刀划过天空,转眼间,连斩了简单的五刀,刀罡如海浪呼啸。
砰砰砰砰砰——
樊重手中的铁扇子展开过一瞬,飞旋在空中犹如巨伞,但随即收敛,在铁天鹰的刀光之下,那些朝他扑去的桌椅破碎、炭火爆飞,而樊重挥舞铁扇身形连退,停下来时,纵然手持铁扇渊渟岳峙,但仍旧能够看出他这一刻眼中的惊骇。
铁天鹰将烟火箭令扔了出去,飞向高空,他挥手间,身形像是在跨过一片烟尘爆散的轻尘,口中道:“这么些年了,你还是些毫无长进的把戏。”
十余年过去,樊重自然并非毫无长进,他敢于来到福州、甚至以身为饵引对方出来,便是因此这十余年间他虽然开始享乐,但在武艺上向来刻苦、勤练不辍,如今在外界,也已经称得上是宗师身手——樊重自然明白这样的宗师名不副实,但作为往日里六扇门总捕这样的打手而言,人们一生能够达到的技艺顶峰,大概也就是这等层次了。
再往上走,如刘大彪、周侗、林宗吾之类以武入道的人物,六扇门不过是施以计谋、围而歼之即可。
但这一刻,铁天鹰头上白发苍苍,但他手中的长刀至刚至简,在成为朝廷高官、“养尊处优”数年之后,他的刀法,竟隐隐的踏过了那道普通人绝难踏过的门槛,有了从心所欲、诸法归一的痕迹。
樊重笑起来。
他明白了对方方才话语中的涵义。
人到老年,他想要向昔日的同僚展露自己的成就,而这成就,事实上也绝非官位与所谓人格上的不同,还有这肉眼能够看到的、武艺上的精进。作为曾经六扇门的吏员,此时的他,甩开所有人,踏入武道宗师之境,这也是他愿意以身赴险的一大筹码。
而这一刻,茶棚后方不远处有土坡遮挡的小树林处,一道身影已朝着这里,狂飙而来,甚至再再远数丈的方向上,有更大的动静正在掀起。
那最前方冲来的,正是“神僧”吞云。
更远处的,则是武艺再逊色些许的数名绿林高手。
以朝廷今日在城内的掌控,铁天鹰的烟火令箭升空后,援兵确实会在不久之后赶到,然而,集他与吞云的力量,再加上数名一流高手,于数息内强杀掉铁天鹰,便是他们今天要赌的事情。
众多动静响起的一刻,铁天鹰自然也就明白了这一刻,他只是冷笑,步伐跨向前方,惊人的杀气,笼罩了樊重。
宋小明原本是他培养出来接班甚至送终的弟子,这一刻,仇人已在眼前。
樊重咽下口水,放空心神,迎了上去。
而视野一侧,吞云未至。
就在那道身影狂飙而出的下一刻,土坡后方又有罡风呼啸而出,一柄长枪掠过土坡,至刺吞云后背。吞云步伐一变,躲过长枪,一道身长、腿长的女子身影也从那边以全力奔出,拦截向他,正是擅使五步十三枪的岳银瓶。
而在银瓶身侧,另一道身影咬紧牙关,一时间甚至爆发出了比她更快的速度,口中大喝着,径直奔向了樊重这边。
——岳云。
“敢分心——”
砰的巨响——
刀罡斩来,樊重持扇猛退,他想要摆脱铁天鹰,但那杀气锁定,令人窒息。只听对方暴喝:“都是老夫玩剩下的东西,你也敢出来献丑——”
视野那头,岳云全力催谷,冲得最猛,转眼间已到近处,要与铁天鹰一道,先围杀了他。而吞云和尚果然厉害,那身形狂飙,飞扑之中拉近了与岳云的距离。
转眼间,三道身影都冲了过来。
这一刻,樊重持铁扇、铁天鹰挥刀、岳云使拳、吞云铁袖挥砸、银瓶持枪,五大高手转眼间冲撞在一起,打杀之中,将那枯木结成的茶棚冲得爆散开来,飞舞向旁边的道路。
两个挑着担子路过的农夫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更远处还有数人挥舞刀枪而来。
……
更远一点的黄土路转角。
一名满脸哭丧晦气的年轻人与另一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中年绿林人正并排着朝这边走过来,看见了令他们震惊的这一幕情景。
在他们的后方,身强体壮的矮个子小魔头拿起一块花布,将自己的脸蒙了起来,他看着街道上厮杀的景象与那挥舞长刀的白发老者。
与自家军师说的无异,那个叫做陈霜燃的下贱小妖女,打的果然就是这么点不入流的主意……
军师牛逼,军师漂亮,军师真可爱啊!
他冲前两步,将脚下步伐稍微犹豫的年轻人一脚踢飞出去,让对方摔了个狗啃泥。
“走啊,你们家老大在哪呢……”
口中凶残大喝。
“告诉你们,找不到人,你们也得死——”
前方在打架,他便要比那群人,打得更狠一点!吓死这帮王八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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