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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零三章 故乡


住持离去后,章越盘坐在峰下,看着这里峰下山石上正刻着吕洞宾的一首诗。

        帆力噼开千级浪,马蹄踏踊岭头春。

        浮名浮利浓如酒,醉得人间死不醒。

        章越见此不由笑了,想到吕洞宾借人枕头的故事,自己这些年之事,倒似极了梦境一般。

        从一文不名到如今端明殿学士,好比穷士得意,最后登仙而兴尽,然而梦中苦乐之至,即便明知是虚假的,仍是沉迷其中,舍不得放手。

        说什么读书人不求人,只要是读书人就是人,只要是人便好这一场富贵。

        恰似那邯郸梦中的卢生大起大落到官拜宰相,死前道了一句‘人生至此足矣’,梦醒之后黄粱米还未熟矣。

        章越想到这里不由吟道。

        投老归来供奉班,尘埃无复见笔山。

        何须更待黄粱熟,始觉人间是梦间。

        这时候住持正与县令几人匆忙上山,县令听得有人长吟此诗,使了个问询的眼色看向住持。

        住持解释道:“正是端明公!”

        县令闻言停下脚步,叹道:“真为宰相气度矣!”

        其他几人心道,章越才多少岁,啥叫‘投老归来’,不过当时男子都喜欢将自己称老,三十余岁自称老夫的也大有人在。

        县令此言一出,跟来县左,胥吏,乡贤纷纷言是。

        众人来到峰下时,便看到了盘坐在石上的章越,县令当即带领众人行礼参拜。

        章越见了人群中方才与自己言谈无忌的住持,已作大为恭敬的样子。

        “县令无需如此劳师动众。我只是在峰下歇住一夜,还以旧愿而已。”

        县令一听章越似有不喜之意,连忙道:“打搅相公在此修行,实是我等罪过。”

        章越虽不是参政,更不是宰相,但官场上拍马屁是无上限的。甚至老百姓见县令时称相公也是大有人在。

        章越见县令诚惶诚恐的样子也是摇头,到了他这个位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不需顾及别人的情绪,倒似旁人要始终顾忌自己的情绪。

        其实所谓的黄粱一梦,也着实没趣得紧。只有刚当官的,才热衷于此,而很多大官退下来后都投身于释家道家去了,为自己找一个精神上的归宿。

        所以也不必解释什么,这不是他该办的。

        县令道:“下官为仕途奔波十余年不过选人而已,勉强官至七品,如今听端明公一言恍然大悟,这等心境下官远远不如。”

        面对县令恭维,章越笑道:“哪里能真看透,当年严子陵隐匿江湖,却身着羊裘垂钓于江边,便是等着光武帝去寻他。”

        “我辈不过是与严子陵一般,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罢了,若真有心蓑衣即可,何需羊裘,方丈你说是不是?”

        章越说得典故是严子陵是隐士代表,他因为穿着羊裘钓鱼,却给汉光武帝找到,所以常被人说他不是真隐士。

        住持见章越问到自己,顿时想到之前说的话,顿时光头上冒出几点汗星。

        住持道:“启禀端明公,严子陵不穿蓑衣而穿羊裘钓鱼,纵是有心但终身不仕,亦是真隐。”

        “其实在贫僧看来夏来披蓑衣,冬则穿羊裘,亦未尝不可啊!”

        面对住持的急中生智,章越笑道:“好一句夏来披蓑衣,冬则穿羊裘,章某受教了。”

        住持听章越之言,心底大松一口气,待到无人关切处,立即让沙弥拭去了额头上的汗水。

        众人方恭请章越出寺下山。

        章越一步一步走在台阶上,回望孤峰独立的梦笔山一眼,心想既是上天不收回去,那么就意味着留在自己身上,那么这一段缘法即可暂时了了。

        想到这里,章越在心底默默祝求道:“此物既是天授,章越不敢负之美意,此生必择善而行之,则善处而立之!”

        章越了却心事,顿觉如释重负。

        到了庙中僧房里,有人服侍章越更衣洗脸。

        一举一动都有人照顾着。

        然后奉上小食,仅是酥便有十几样之多。

        章越觉得太奢对县令道:“过去有个得道中人,知道自己将要逝去时将子孙召在身边,尔等以后一定要五更起床。”

        “子孙问为何?对方就说,太阳升起前才能办自己的事。子孙说,我们家财万贯,不愁吃穿,起那么早做什么?”

        “得道中人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如今要离去了,不是什么都带不走。尔等要想想死了之后,什么能带走的,才是自己的事。”

        县令听了知道章越是真不喜如此,当即连忙吩咐人撤掉这些多余安排。

        最后章越方离开等觉寺,住持带着合寺上下僧人送章越道:“之前不知端明公身份,之前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章越笑道:“不,方丈乃世外高人,昔五代时赵王王镕见赵州禅师,赵州禅师不肯出迎,王怪赵州禅师。禅师却道,下等人来我出山门相迎,中等人来我下禅房相迎,上等人来在禅团相迎。大王前来,我当大王是上等人看,所以在此相迎。”

        章越说完,住持则尴尬地笑了。

        出了寺门已是举了不少人。

        不少昔日相识故人,县学的同窗皆是陆续闻讯赶来,来见一见章越。

        章越一一见了,说了几句话,聊了几句天这般,然后骑马而行,一路上都有人喝道,护行。

        原路返回时当初经过村落,待经过村塾时,看见塾师带着儒童们在门外迎立。

        章越下马见了这位塾师,对方方知章越便是端明殿学士,不知说什么才是。章越却赠了一万钱供作私塾之费。

        接着章越到了浦城县城,看着熟悉的南浦溪及跨越溪上直达县城的廊桥,这一幕的情景倒是时常在梦中出现过。

        无论自己走到哪里,这生于此,长于此的感情是永远不会变的。

        蔡京发行当十钱,全天下都骂声一片,唯独自己老家不发行,怕被乡里乡亲戳着嵴梁骨骂。

        县令对章越指着脚下的官道道:“禀过端明公,两年前官道多坑坑洼洼,行车马不便,下官到任便重新了这条官道。”

        章越闻言很高兴道:“为民帮实事是有大功德的,县令为之可是真替百姓着想了。”

        官员做了政绩最怕没人知道,县令闻言大喜,有章越这一句话,自己的政绩上便可添上一笔了。

        正说话间,仙霞岭下驿站得到朝廷圣旨,正派快马往浦城县里传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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