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1章 亲入虎穴
陈宝祥站起来，一阵头晕眼花，身体摇摇晃晃，险些栽倒在水里，赶紧抓住旁边的柳枝。
他离开于家桥，到了大明湖，在他身后的确有四五个人远远跟着，有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似乎是在谈天，但跟陈宝祥之间的距离始终隔着三十步，不远也不近。
另外的几个人，有时远、有时近，始终跟随，没有离开。
陈宝祥过去很少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修夫人虽然已经提醒过他，但他没有受过专门训练，就算有人跟踪也发现不了。
到了大明湖南岸，他逐渐放慢了脚步。
之前受过的刺激太多，他的双腿不听使唤，微微打颤。
他在湖边站了一会儿，身上有了力气，才继续向东。
走到曲水亭街北头的时候，后面的几个人不见了，但当他往南，到了芙蓉街，又有几个人不远不近的跟着。
进了关帝庙，那几个人也跟进来，看着他向关老爷行礼烧香。
陈宝祥用眼角余光瞥着那几个人，虽然也穿着普通济南人的衣服，但脸上的表情横眉立目，十分生硬，一看就知道是日本鬼子。
陈宝祥恭恭敬敬地向着关老爷鞠躬，在心里默念：“请关老爷大显神威，杀光济南的日本鬼子，让老百姓过上轻松的日子，到那时，初一十五就来给关老爷上香，让关老爷永远照顾济南百姓，无病无灾，平安长久。”
来这里许多次，陈宝祥唯独这一次觉得心口砰砰乱跳，只怕走出关帝庙，就要被日本鬼子抓走。
他紧咬着牙关，走到北侧廊檐下，摇了一支签，交给解签的先生。
“陈老板，你这……这支签说的是刘玄德火烧连营，只怕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好自为之，不可冒进。手里所有的事都放一放，做到清静无为，就能避开塌天大祸，不然的话，未来的某一天，就会像刘皇叔遭到东吴火烧连营，八百里成了火海，最终死无葬身之地，切记，切记。”
陈宝祥连连点头，小声答应着。
外面又有几个人走进来，院子里稍微显得拥挤了一些。
很快，这些人三三两两的出去，院子里就空了。
他和解签的先生望着院子全都愣住了，正像崔先生说的，从关帝庙回米饭铺，后面再也没有人跟着，清清静静，毫无牵挂。
陈宝祥现在相信崔先生无所不能，说到就做到，这样看来，崔先生说的每一件事都有理有据，他帮助俄国人做事的确是错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自己从日本军部往外带情报，费尽了心思，胆战心惊，汗毛倒数，就是怕被日本鬼子抓到，连累了所有人。
如今向崔先生说的，他冒着杀头的危险把情报送出来，安娜转身就卖给别人，而不是为了抗日，如果这些情报被日本的情报贩子买去，他就完全暴露了，全家都处于危险之下。
“真他妈的晦气，自己好心好意，竟然做了这么一件事，我陈宝祥简直太傻了！”
推开后门的时候，他忍不住低声骂了几句，柳月娥站在院子里，刚刚洗完衣服，正往绳子上晾。
“当家的，那位安娜小姐来了，就在北屋里等着你，她送来了很多礼物，快去跟人家客气客气。”
陈宝祥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想不到安娜竟然登门拜访，看来自己送出的情报，已经远远满足不了她的需求。
他放下食盒，进了北屋，安娜坐在八仙桌边，正在翻阅一本古书。
古书原先放在八仙桌后面的长几上，是陈家祖先留下来的，上面全都是中医的药方，陈宝祥不学医，对于望、闻、问、切，不感兴趣，所以，那本书上已经落了厚厚的浮尘，平时没人动它。
“陈老板，没想到我会来打扰吧？”
安娜已经摆脱了此前的失败阴影，满脸笑靥如花，体态轻盈动人。
现在，她不再执着于将超级炸弹送入日本军部，去刺杀藤野一郎，已经一身轻松，毫无压力。
“安娜小姐，有什么指教呢？”
“我要见朱俊——混入日本军部，跟朱俊谈谈。”
陈宝祥苦笑起来，人人都想远离日本人的龙潭虎穴，安娜这样做，实在是异想天开。
“陈老板，我败给朝鲜人，本来要夤夜离开济南，但心里牵挂着朱俊，还得见他一面。”
陈宝祥摇头：“那太危险了，军部那边的岗哨非常狡猾，就算是易容化妆混进去，时间短促，又能干什么呢？”
“有一件事，我得问清楚。马上要走，不想留下遗憾。你放心，我跟你进去，绝不拖累别人——不对，我不是跟你进去，而是冒充你儿子进去。为了洗清你的嫌疑，我会设个假象，绑架你全家人……”
这件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安娜娇笑着，指了指院子里的柳月娥，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根金条，轻轻放在那本古书上。
“陈老板，这是道歉的费用，咱先小人后君子，如果动手过程中，对你和太太有少许伤害，这些就是医药费。”
陈宝祥十分惊诧，他已经大概明白安娜要干什么。
不过，安娜费那么大力气进入日本军部，似乎毫无必要。
“不管你想怎么做，我都会配合。你得想好，能进去，能出来才行啊？”
安娜笑弯了腰：“那是当然，我自己的性命要紧，开不得玩笑。”
接下来，安娜低声讲述了自己的计划。
明日上午，她把陈宝祥、柳月娥、传文绑起来，锁在北屋，自己易容假扮成传文，拎着食盒去日本军部。至于进去做什么，其他人根本不用管。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陈家米饭铺，从此以后，陈老板，咱们就不再见面了。”
陈宝祥松了口气，他绝对愿意配合，只求安娜一战之后，远离济南，也远离朝鲜人，免得再起冲突。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明日上午九点钟，我就过来。到时候，我把所有谎话编完整，再跟你交代一遍，多谢了。”
安娜翩然离去，弄得陈宝祥连连苦笑，说不出话来。
柳月娥跟着进来，关切地问：“你们说了什么事？安娜小姐临走，那么高兴？”
陈宝祥把刚刚安娜说的话重复一遍，又把金条交给柳月娥。
“啊？她这么大胆，敢去日本鬼子老窝？这些外国人真厉害，虽然是女流之辈，但这胆子也太大了——”
柳月娥拿过金条，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又轻轻咬了咬，看着金条上的牙印，满意地笑起来。
“她明天上午把咱们绑起来，免得鬼子怀疑。如果到时候她……她在你脸上打两巴掌，做做戏，你得老老实实受着，能行吗？”
柳月娥笑了：“别说是打两巴掌，就算捅一刀，有这金条也值了。你放心吧，不就是绑起来吗？绑就绑呗！”
陈宝祥把古书放回原处，心里不是滋味。
形势如此复杂，他被卷入其中，害得一家人都因此鸡犬不宁。
他希望这一次安娜离开济南以后，就不再麻烦他，也不会节外生枝，就因如此，他愿意配合安娜最后一次，哪怕是受点伤害也无所谓。
柳月娥不清楚这件事的利害关系，拿了金条喜不自胜，脚下也轻快了很多。
陈宝祥一边喝茶，一边回想崔先生说过的那些话，他来往于米饭铺和日本军部之间，很容易被人盯上，到最后是一件大麻烦。
崔先生虽然帮他清除了很多尾巴，但随时又可能被盯上，这是最让他头疼的事，如果安娜和朝鲜人都走了，他只跟修夫人联系，事情就会好很多。
他望着外面，院子中间微微鼓起来，埋箱子的人晚上把方砖铺下去，总有一些纰漏，有些地方红砖翻过来分外刺眼。
他走出去，把那些放反了的砖调整过来，现在踩着脚下的泥土，他就仿佛能感受到那些箱子的存在，如果这些武器相当于南方军送给了他，的确是一笔咬手的财富，可以卖给任何人，也可以挖出来自己用。
他不再是以前只懂的卖米饭把子肉的小买卖人，已经变成了江湖中人，他内心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摇摆不已，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惊恐？
他弯着腰，把所有不平整的地方整理的跟从前一样。
很长时间，红砖铺地就没有动过，向上的一面早就生满了青苔，他没想到，这个小院子还能有这种作用，具老板和刘先生把他当成了替罪羊，是好是坏，只能走着瞧。
传文从外面进来，默默地帮他干活，又拿起扫帚，把院子打扫干净。
“爹，从现在开始，咱家里就不一样了，有这些宝贝谁也不敢再轻视咱们，南方军杀回来的时候，咱也为国立功。具老板说过，如今的济南城看似暗无天日，实际上东方欲晓，这个时候只要为国家尽力的人，将来论功行赏，一定公平公正，他把咱家的贡献全都记在本子上，少不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
陈宝祥皱了皱眉头，他并不喜欢勋章，也不渴望荣誉加身，只是希望济南赶紧解放，老百姓安居乐业，过从前的日子，把这些魔鬼一样的日本鬼子全都赶走。
“爹，我就知道刘先生不是普通人，上次他跟我说要埋箱子的时候，就已经算计到爹会同意，他说你是济南城少有的聪明人，懂得纵观大局，绝对不会做那些鼠目寸光的事，如果咱们两家成了亲戚，他一定帮爹谋求一个更稳妥的职位，将来在南方军里面也要出人头地，具老板早就答应，咱们爷俩的好日子就快到了。”
传文现在满身都是力气，他被具老板和刘先生说的动了心，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陈宝祥看着儿子脸上带着笑容，但内心却一阵阵惊慌，家里这三个孩子是他的心头肉，传武虽然从小顽劣，惹了很多祸，但他从来都觉得传武将来有出息，不会是普普通通的工人。
如今，具老板心怀叵测，对传文说了这么多，只怕是后果有些麻烦。
“传文，还记得纸上谈兵的故事吗？咱们老百姓并不一定非得出人头地，一万个人一万条命，命里有的，上天就给你，命里没有的，就算你想拼命争取，也要不到。好好想想刘先生说的那些话，不要只听好的，不听坏的。”
陈宝祥语重心长，已经点明了利害关系，但传文还是听不出来，笑着点头：“我明白，爹，你是担心日本鬼子猖獗，找到这里来，把东西挖出来，咱家就完了。这一点你不用担心，具老板和刘先生都说过，他们的人会在外围清理痕迹，不管哪个日本暗探嗅到了线索，到咱后门，立刻就会拿下，从此无影无踪。现在咱跟具老板是一家人，生死与共，绑在一条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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