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历下亭中决生死
柳月娥收拾好食盒,陈宝祥挎在臂弯里,跟着小荣出门。
大门左右两侧,二十步以外,各有七八个黑衣人站在路边。
这肯定是毕敬的人,假如有可疑人物进入米饭铺,立刻就会抓捕。
那位小姐是毕恭的朋友,小荣是小姐的贴身丫环,走到哪里都不怕,跟这些黑衣人扯不上半点关系。
这是一场混沌乱局,陈宝祥努力撑开一双慧眼,刺破混沌,追寻光明。
唯有如此,才能艰难地活下去。
走了几步,有个乡下人扛着草把子站在一边,上面插满了红通通的冰糖酸蘸儿。
小荣停下,咬着手指想了一阵,看看陈宝祥:“小姐说,再要两支酸蘸儿,跟饭钱一起结账。”
陈宝祥笑起来,他当然明白胖丫头的鬼主意,自己想吃,就全都赖在小姐头上。
他点点头,付了钱,让胖丫头挑了两支又大又亮的酸蘸儿,一边吃着,一边赶奔芙蓉街。
进了芙蓉街,陈宝祥深吸了一口气,仍然是熟悉的味道,各个店铺里传出的吆喝声响成一片,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幸好,米饭铺一战没打起来,不然半条街炸裂,芙蓉街这边的老房子也会受到波及,整个济南城都要地震一样。”
进了客栈二楼,那位小姐正在窗前写字。
她吩咐小荣把食盒拎到隔壁,一个人先吃。
“好嘞——”
小荣笑嘻嘻的,一把夺过陈宝祥手里的食盒。
食盒很沉,足有二十多斤。
陈宝祥挎了一路,手臂已经酸麻难当。想不到,小荣力气极大,单手一提,犹如拎着一团棉花似的,轻轻松松,转入隔壁房间。
“小荣这丫头,贪吃,又懒,还不听话。幸好,力气够大,我只当是西天取经路上带一个小猪八戒而已。”
小姐笑着,请陈宝祥一边落座。
她写的是《兰亭集序》,旁边有本十分陈旧的字帖,已经翻得起了毛边。
“陈老板,我在这边待得闷了,写几个字解忧,请勿见笑。”
陈宝祥知道对方有话说,陪着笑脸等待。
“陈老板,不瞒你说,我祖籍就是济南,日本游学几年后,去年回到北平,一直赋闲在家。听说毕家二位叔辈来到济南,我就想寻根拜祖,也就跟着来了。真想不到,济南美泉美食,一见着迷,不知不觉已经蹉跎了半月时光。”
陈宝祥问对方家世渊源,那位小姐谦逊地笑着回答:“我祖上是沧溟先生外室庶出,最初居住历城东北,后因战乱,迁居关外。我出生于哈尔滨,从小上的是日本学校,十六岁东渡日本,学的是西医解剖与中医药理。”
“失敬失敬——”
陈宝祥赶紧起身,抱拳拱手,重新见礼。
沧溟先生即是明代文坛巨匠李攀龙,继“前七子”之后,与谢榛、王世贞等倡导文学复古运动,为“后七子”领袖人物,被尊为“宗工巨匠”。主盟文坛二十余年,其影响一直流传至清初。
那位小姐的名字是上晓下雪,出生时,恰好哈尔滨下了初冬第一场雪,故此得名。
“陈老板,我很快就要回北平去,想请毕家叔叔吃顿饭。没想到听闻噩耗,大叔遭遇不测,所以请客的日子推迟,大约三天之后,能否请陈老板代为筹谋?”
陈宝祥欣然答应,他从小就知道李攀龙大名,在私塾里学习过沧溟先生诗作,受益匪浅。
如今,能帮沧溟先生后人做事,深感荣幸。
而且,这位李晓雪小姐知书达理,文雅端庄,一眼便知是大家闺秀。
他暂且抛开毕恭、毕敬的关系,单单凭着对方是“济南名士之后”的身份,就应该鼎力支持。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宴请地点定在大明湖心历下亭,请客菜肴全都是鲁菜,宴席上的酒水,则用日本清酒,尊重客人的习惯。
“多谢陈老板,小荣,小荣——”
小荣一手抓着馒头,满嘴流油,从门口露出头来。
“先付陈老板定金,***洋。”
小荣答应着,放下馒头,擦了擦嘴,拎着钱袋子进来,数了二十个大洋,交给陈宝祥。
陈宝祥推辞了一阵,最后只收了五个大洋。
“李小姐,咱济南人世代敬重沧溟先生盛名,能与他同饮趵突泉水,同住这一方宝地,深感荣幸。您在外多年,仍然记得济南是祖宗之根,让我们这些老济南人深深佩服。收这五个大洋,我陈宝祥已经是面上有愧了。请放心,我会安排好一切,三天后晚宴,必定让宾主满意。”
小荣笑嘻嘻地点头:“陈老板是个聪明人,我说什么,他都听得懂。”
李晓雪皱眉:“小荣,你又出去胡说什么?济南文化博大精深,民间藏龙卧虎,你出去胡说,败坏了咱李家的清誉,是不是想讨打?”
“嘿嘿嘿嘿,小姐,我没胡说,就是给陈老板解释,锦衣玉食、风流倜傥的乾隆皇帝是怎么死的?让他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大大地受益……”
陈宝祥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李晓雪皱眉:“你你……小荣,你到底哪里学来的乱七八糟知识?算了算了,以后出门不要乱说话,我吩咐一句,你就背诵一句,不可加字,懂不懂?”
小荣嘟嘟囔囔,看看陈宝祥,再看看李晓雪。
“济南人不知道乾隆皇帝的典故,陈老板就是个厨子,他知道什么呢?咱从大城市来,到济南这小地方,吃不好,住不好,睡不好,玩不好,赶紧走吧,回北平,天天几百种小吃等着呢!”
李晓雪又交代了几句,陈宝祥就提着食盒,告辞出来。
再次站在芙蓉街上,陈宝祥忽然觉得神清气爽。
沧溟先生后人果然非同凡响,李晓雪言谈举止之间,儒雅淡定,从容不迫,隐隐然有大将之风。
“可惜,这种精彩人物,竟然跟毕恭、毕敬走在一路。彩凤怎么能跟野鸡同枝?如果有机会,一定在李小姐面前,讲清楚毕恭、毕敬的狰狞面目。”
转念一想,陈宝祥更加轻松,因为“二毕”已去其一。
不管是谁杀了毕恭,都是天大的好事。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信苍天饶过谁?
陈宝祥向北走了不远,一辆黄包车在旁边停下,车上的人欠身,热切地向陈宝祥打招呼,正是高都司巷黄家二少。
黄二少下车,左右一望,拉着陈宝祥进了旁边的小茶馆。
两人落座,黄二少抱拳拱手,满脸是笑:“陈老板,上次感谢推荐,我黄家的‘开水白菜’得以在日本朋友面前公开展示,并且获评当晚齐鲁名菜第一等。万分感谢,感谢感谢。”
毕恭被杀那件事,完全搅乱了陈宝祥的思绪,以至于忘记了打听当晚宴请的事。
正巧,黄二少当晚送菜之后,一直都在门外候着。
从日本人到场入席,到牡丹阁的姑娘们登台演奏,再到日本朋友兴尽而归,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陈老板,别说咱济南是鲁菜圣地,几家馆子的大厨各显神通,太厉害了。哪一家的食盒到了门口,盖子一掀,都是顶风香百步。”
黄家两位少爷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但当晚各大馆子的厨师把压箱底的绝活都拿出来了,让黄二少也大开眼界。
“什么叫真正的糖醋黄河鲤鱼?盘子上桌了,鱼眼睛还眨巴,鱼尾巴还撅达,糖醋汁调得像水晶融化一般,光滑透亮,不带一点杂色……什么叫御膳九转大肠,味道就别提了,香、咸、鲜、甜,大肠雕花,黑胡椒粉提味,海参切丝,如同飘带,缠绕在大肠上……”
陈宝祥没有亲眼得见,但听了黄二少的描述,还是赞叹不已。
孔老夫子训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只有将这八个字研究透了,传承实了,才能得到鲁菜的三分真髓。
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在饮食这一行里,也是如此。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黄二少把当晚的名菜说了个遍,最后一拍胸脯,大拇指挑起来,指向自己。
“陈老板,辛稼轩曾经说,天下英雄谁敌手,生子当如孙仲谋。鲁菜名家成百上干,谁是天下第一等?现在,亲手制作‘开水白菜’的齐鲁第一人,就是我——黄家‘开水白菜’,技压群雄,一夜留名!”
黄二少如同天桥下的说书先生一般,卖了半天关子,最后一抖包袱,全场响亮,满座皆惊。
“高,高高高——”
陈宝祥钦佩之至,一连串“高”字脱口而出。
黄二少脸色微红,仿佛喝了二两花雕一般,微醺自在,悠然陶醉。
陈宝祥等到对方情绪平静下来,把有人想在历下亭开宴的事简述了一遍。
“设宴的主人,出身名门,眼界高绝,是吃过见过的人。要请的客人是毕敬,也许还有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方便的话,请黄二少帮忙,摆这一桌,怎么样?价钱好说,务求主客满意,对咱济南鲁菜再次惊艳——”
黄二少一拍胸脯:“没问题,陈老板,你找我设宴,就找对人了。我们两兄弟不但精心研究鲁菜,还对苍山居士《随园食单》下过苦功。这一桌,包在我身上,保证让赴宴的各位终生铭记,引为绝响!”
陈宝祥刚刚还为如何设宴费脑筋,一转眼就遇到黄二少,而且对方还是鲁菜行家。
这一下,两全其美,全都解决了。
两人喝完一壶茶,黄二少从随身皮包里取出信纸和钢笔,先列了个十二热菜、四凉菜、四看盘、四干果的菜单,双手递给陈宝祥。
“陈老板,事情包在我们兄弟身上,发扬鲁菜之名,振兴济南餐饮,义不容辞,吾辈责任。”
两人在茶馆前分手,陈宝祥就回米饭铺。
他出去这一趟,传文把店里的往来情况,记得清清楚楚,向他复述了一遍。
陈宝祥面上没有夸奖,暗地里却十分满意。
传文到货台当力工,只是磨砺,日后肯定不会去下苦力。以他的才干,到铭新池去当学徒工,日后必成大器。
既然传文能把柜台上的一切顶起来,陈宝祥就乐得清闲,坐在后院小桌边喝茶。
猛然间,他想到了李晓雪的名字,对方是李攀龙的后代,但同时,这个“李”字会不会跟“李擎天”有关?
“哎呀,大意了,大意了——”
当啷一声,茶碗落地,跌得粉碎。
他顾不上心疼茶碗,连声呼喊柳月娥:“秀儿她娘,你快来,快来!”
当下,他必须从胖丫头小荣的一举一动上,分析李晓雪的真实身份。
如果她跟李擎天有关,那么,历下亭一会,必然就是鸿门宴、杀人宴、决死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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