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周岁宴当天,家里忙得热火朝天。丫鬟婆子都去前面端茶递水待客,凌铛可算是没人寸不离身的跟着,家里忙成团,她落了个清静。

    趴内院正堂的二楼栏杆上望门厅园子,大门大敞,迎客接礼,门外厅里停满了轿子。再往里,就是二堂连着花厅,外男女眷隔了长帘子分席而坐。

    凌铛瞧了一会热闹就不新奇了,她只能眼巴巴见着他们嘴皮子开动,她是一个字也听不到,无聊得很。

    目光一偏,扫到侧院太湖石假山旁立了个人,正仰脸朝她望。

    是衣帽簇新的凌淮,一身锈了红边的窄袖新袍,还特意戴了根红带额箍,活脱脱一富家公子哥模样。

    凌铛朝他招手,他迎着日头对她笑。

    他提步往内院来找她,她赶紧往楼下跑。

    她一大早天不亮就被捞出被窝盛妆打扮,裙上还专门坠了配饰带子,头上挂了不少玉珠钗子。跑起来环佩叮当嫌碍事,她索性一手抱着裙摆,一手抓着发饰,两步做一步跑下楼去。

    凌淮刚踏上台阶,凌铛忙抬起手冲他打招呼,迎面瞧见一个婆子急冲冲过来,她吓得忙不迭躲柱子后面。

    没法子,凌静平日里管她管得太紧,简直魔怔的地步,她和凌淮已经半个月没说上一句话了。

    “人走了,现在没人了。”凌淮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柱子前。

    凌铛趴柱子上,冒头向外张望了一圈,真没见人,她才松出一口气,说:“你刚站在假山那儿做什么?”

    “等你。”

    “没让你上前面帮忙?”

    “忙完了。”

    “分明是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儿,待着没意思,才溜了出来。”她都看见了,凌岑和一帮孩子玩得满地打滚,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树影底下。

    “你一个人待着也没意思。”

    “没意思透了。”凌铛分不开缠作一绺的流苏,双手举头顶解得吃力。

    “我来吧。”他站她面前替她整理。

    凌铛低着头,见到他腰间挂了个小囊。

    小囊她眼熟,经她手做的,送他的生辰礼。小囊本来是拿来装扇子的扇袋,奈何她手艺不行,折扇被她一削二改,做成了一柄巴掌大的小竹扇。

    扇子做坏了,紧赶着绣了个囊袋遮丑。没曾想,囊袋绣得比扇子还要难看。

    她自己都嫌拿不出手,何谈送人当礼物。因此,临他生辰,她托凌琼帮忙寻了把好扇送他。

    谁知他接了礼,却还跟她索要别的。

    当时他说:“我看见你砍了园里的竹子,说要给我做扇子。”

    她尴尬得很,打着哈哈想瞒天过海:“没这回事,我当时只是说着玩的。”

    他倒是不追问,但满眼的低落看得她于心不忍,最终还是把那把小破扇子连带囊袋一块儿掏给了他。

    现在看到他堂而皇之的挂身上,丑得她眼睛疼。

    凌铛臊得慌,伸手摘了小囊塞他怀里,说:“你别把它拿出来丢人现眼啊。”

    “我觉得好,何来丢人。”他又要挂回去。

    “丢的是我的人啊,不许挂。”

    “丢你的人?”他任由她劈手抢了去。

    “它跟你这一身衣服不搭,收起来,不许再戴了。以后也不许戴。”凌铛塞他衣襟里。

    “嗯,好,听你的。”他牵起她往外走,“跟我来。”

    “去哪儿?”

    “去我屋里,这里不是说话的地。”

    凌淮牵着她进了他屋里,领着她一直往内室走去,来到一个小隔间,牵着她推门进去。

    “这屋好暗。”凌铛伸手在眼前晃了晃。

    他点了烛台,又去关窗拉上帘子。

    “嗯?”凌铛闹不懂他在做什么,不应该开窗采光吗?

    “给你看样东西。”凌淮端着烛灯,牵着她来到一方长桌前。

    桌上摆着一座镂空木雕,层层错落,打眼望去,弯弯绕绕、密密麻麻的孔眼,不成形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这个吗?”凌铛问。

    “这是影雕。”凌淮推开桌面,底下却是空的,他将烛灯放下,又把桌面拉回盖严实,“它还有个名字,叫浮光掠影。”

    影雕底下透着烛光,染成了金色。

    “用这颗珠子看,我教你。”他递来一颗琉璃珠子,教她把珠子对着眼睛。

    凌铛透过珠子再看那座木雕,发现它变成一幅长街灯火辉煌的画卷。

    她被眼前的画面惊得张大了嘴,把珠子一拿开,眼前仅仅只是一座镂刻得乱七八糟的木雕,哪里来的长街夜景。

    “一面一画。”他领着她到另一面去看。

    “这边是月夜山水,太美了,太厉害了。那些能工巧匠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啊,又是怎么想到的啊。你又是在哪儿淘来这么个好宝贝?”凌铛挨面欣赏了一遍,又意犹未尽的拿着珠子细细观赏,里面的人物风景活灵活现,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偶然得遇。出自北域匠师之手。”

    凌铛闻言一怔,强行压下心底涌出的疑虑,故作不知抬起脸问他:“北域?”

    北域国这么早就找上凌淮了?

    “嗯。”凌淮点了点头。

    嗯?没了?继续说下去啊,怎么又不说了?

    凌铛在心里抓耳挠腮,等了半天没等来他下文,只好装糊涂,继续转着珠子看木雕。

    “阿铛。”他又突然出声唤她。

    “嗯?”她双眼晶晶亮,以为他忍不住要跟她说出他的身世了。

    “没事。”他笑容温和,烛光落在他眼睛里,如同一簇火苗,“就想和你说说话。”

    “哦。”那你倒是说啊。话说一半不说了,惹得她心里跟猫抓似的痒痒。“你现在都不喊我四姐了。”

    “你要是介意,我可以改口。”

    “一个名字而已,我倒不介意。只是三姐听到会有说法。你说你好好的说那些话去惹她生猜忌做什么,现在倒好,把我拘在家学什么淑女仪容,琴棋书画。关键我根本不是那块料啊,天生泥腿子一个,再怎么装也装不出千金大小姐。”

    凌铛倒苦水,伸出手指去勾画里的灯笼。

    “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凌铛听他话音不对,立马转去看他,果然看到他低垂着眼睫,神情落寞,着实可怜。

    她回想起他不知在什么时候知晓他自己非凌家骨肉,如今举目无亲,寄人篱下,心思敏感多虑,还不知他会脑补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伤心难过。急忙解释道:“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只是因为天天学那些东西学得烦心,私底下随便发几句牢骚而已。真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多想。”

    他展颜一笑,唇红齿白别提多好看了。

    凌铛眼神飘忽了一下,一个转念,想到他作为书中主角的身份,往后红颜知己一大堆,又立马警醒,赶紧拿起珠子转移视线。

    千万保持清醒,别被他纯良无害的外表欺骗了,他可是要指点江山,玩弄权术人心的顶级谋略者,不可能没有城府。

    年纪再小也不能掉以轻心。

    在这家里她是真的如履薄冰,生怕哪天半夜闯进来一群黑衣人乱杀,主角们是不可能出事,但她作为路人甲可就不一定了,指不定哪天就成了炮灰。

    “阿铛?”他已经唤她好几声了。

    “啊,嗯?”凌铛回神。

    “在想什么?”

    “哦,我那个,在想阿岑他”

    她胡乱瞎扯的话被他打断。

    他说:“这个时候可以不提阿岑吗?”

    “哦,好。”她把珠子递给他,“你要不要看?”

    “你看吧。你要喜欢,我送你。烦心时拿它解闷。”

    这么个好宝贝她可收不起,见一次就当开了眼界,凌铛婉拒:“不了,三姐看见会盘问的。以后我要想看,直接上你屋里。”

    屋外一阵鞭炮声轰响。

    凌铛说:“好像开席了。”

    凌淮目送她提着裙角探头探脑出了院子,背影鲜活,仿佛又回到上一世,她背着楼里的管事娘子,私下里与他见面,又匆忙离开的背影。

    那时的她,眉眼早已长开,身陷青楼为求自保,常年抹药令本来面目作毁。婷婷身段变不了,她便含胸驼背学老妪。又因常年打杂洗刷,掌心十指尽是老茧,天一冷,手上全是疮痂。

    他那时初回北域,封淮南王,空有虚名,且四面临敌,处处受人掣肘,根基不稳。有人想置他于死地,有人想物尽其用利用他,他无可用之人,更无可信之人,行如傀儡,恰逢其时遇到了她。

    当年,他们没那么早离开甘州城。

    直拖到凌琼被逼上花轿,中途挣命逃婚,恰遇州兵败,仓盂城失守,北域转攻甘州城,导致大批流民涌入城内,饿殍遍地,尸首堆叠,致使瘟疫横行。

    甘州城官兵大肆抓壮丁充军,凌锋自投入营,许师父护着凌静带着四个孩子慌不择路的逃难。

    万幸在半路碰上逃婚的凌琼,不曾想,千辛万苦逃出城,却弄丢了她和凌岑、凌安。

    自此失散,了无音信。

    哪料到,她被贩子卖到北域的烟花巷陌,自毁容貌做了下等奴仆。

    影雕是她教他看的。

    她带他去花楼里看稀罕,说:“楼里请了工匠给头牌娘子搭新楼,来了位巧师傅。他家以前是给王孙公子做杂耍的,靠一手活灵活现的木雕养家糊口,影雕是他自创的独门绝技,不外传。好看吧?”

    “嗯,稀世罕见。”

    “哎,只是可惜,那位师傅有眼疾,看不见自己雕的东西有多好看。”

    “可惜了。”他陪她震惊眼盲者竟有如此精湛手艺,更惋惜其不能视物。

    “我替师傅可惜,师傅却说他是因祸得福。说自己眼盲心不盲,才会构想出影雕绝艺。他还感叹世人眼不盲,反要借珠赏四面浮光掠影,着实有眼无珠。而眼盲者,用手观物,心之所想,处处皆是景。师傅可真是个妙人,惊世奇才也。”

    “你也是个妙人,说你有眼无珠还乐。”

    她表面装得木讷糊涂,实则机敏欢脱,爱凑热闹听奇闻秩事,爱捡稀奇古怪。遇她难能不动私心,可他势单力薄,护不住她,又想留她,借由种种缘由藏着她。

    凌静总骂他装相匿贼心。

    他不否认,他还贼心不死。

    自宴席一散,凌铛明显感觉家里比以往忙碌。上上下下打扫屋子,翻晒家具,粮仓地窖囤满了粮,专收拾出一间空屋子摆满了药材箱子,还藏了满满当当一柜药丸子。

    园子里种的花草换种成了时蔬瓜果,丫鬟婆子轮番上阵烧艾草,内室墙角,连犄角旮旯都撒了草木灰。

    时不时有商客进出找凌琼议事,她忙得整天不见人影,有时凌铛会撞见她和凌静在账房里窃语。

    有一次假装路过凌静屋门口,隐约听见她们蹦出个“娘”字。

    娘?

    平白无故提及李氏干什么?

    一个多月后,凌铛从丫鬟口中得知仓盂城失守的消息。

    她反复确认:“真败了?”

    丫鬟笃定:“败了。”

    周国败了,使团前往北域国议和,对方要求公主和亲。

    可周国皇庭找不出一位适龄公主。

    周国有皇子五位,公主九位,成年的公主仅有一位已出嫁的长公主,她乃明德皇后所生。其余未出嫁的公主,年长的也才十岁。

    明德皇后早逝,同皇帝是少年夫妻,同甘共苦,皇帝念旧,至今未立新后,年过四十才得第一子。帝后情深是佳话,可对于江山社稷而言,不是件美事。

    明面上,周国公主皇子一大堆,子嗣颇丰,但个个还是孩子。而且当今皇帝非世家子弟出生,普普通通一介布衣,靠领兵打仗镇叛乱起家。至今登基才三年,已年迈,且得位有猫腻,文臣武将不齐心,朝廷动荡不平,加上战火不休,子嗣弱小也是一种国运凋敝。

    凌铛不操心皇帝一家子,谁去和亲,更与她不相干,只是下意识担心在外打仗的凌峰。

    紧接着又传来甘州城瘟疫,各地干旱闹饥荒。

    凌铛不经意的想到家里囤放的那屋子药材,以及满屋子的艾草烟味,忍不住犯嘀咕:凌琼做生意的消息这么灵通?败仗、瘟疫、饥荒一来就得知了?

    心里担着事,她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四姑娘?是哪儿不舒服吗?”丫鬟点灯瞧她。

    “我没事,有点闷,想起来透透气。你继续睡,灯留下吧。”凌铛索性下床,随手套了件外衫去了二楼廊下坐着出神。

    没一会儿,凌静披着衣服过来,抚着她头发说:“在担心二哥?别担心,二哥不会有事,他会平安回来的。”

    凌铛脑袋倚着凌静肩膀,喃喃道:“这一仗到底什么时候能打完。”

    有些后悔当初看书时走马观花,囫囵吞枣只记得个大概,眼下满脑子都是凌锋弹尽粮绝,被害死在沙场的结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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