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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驰来白马多娇气


与城关一起出现的,还有一片浩渺的血色天空;天空的西北方向,挂着一轮殷红的圆日。

流玉枫残存的意识惊讶无比。天空不是一片透明无痕的吗?怎么会变成了血色?那轮圆日,更像一个血球,亦不是平时模样。

殷红落日下,是一片起伏不平的无垠狂沙。狂沙数十里外,有一眼看不到边的千军万马凝立,如同落在狂沙上的黑云一般。

黑云中枪矛成林,最前边有数百骑挂剑配刀,出阵看向狂沙尽处。

三四骑于阵前来回驰聘,各自振臂狂喝,声若惊雷:

“尔等乃我族开疆拓土之先锋,长于黑水草原之上,生于冰天雪地之中,本是天生狼虎,奈何受尽异族百年欺辱,匐人膝下,为人鱼肉,今朝命数浩荡,使我等得雄主、振宏图、持金戈、携雄兵百万,纵横天下,势若破竹,所向披靡。”

“南人腐败,无德无能,不知世间艰苦,却得尽天下富饶之地,天理何在?此番南渡,必破三关、斩尽白马!”

“用我等之筋骨血肉,筑子孙之福禄高墙!杀——”

三剑先后拔出,一声“杀”字后,黑云手中金戈尽数举起,各个振臂响应:

“杀——杀——杀——”

狂沙尽头的城关之上,十数面黄龙旌旗在冷风中呼呼作响。

隐隐可见,旗上有“宋”字浮动。

关门开处,高大白马如一线白浪涌出。

白马上的将士,白甲白盔,拖枪背箭。胜似天兵下凡,各个雄姿英发,好不气派。

冷风扑面,而他们无人畏惧。

能在这城关之外纵马当先,岂还惧冷风扑面?

立在城关上的主帅旗下的年轻人,去年三十有二,未娶妻,亦未生子。

他并不是没有深爱的人。并不是没有婚约。

只是,在他离开并州的那一天,他写了一封书信托人送到了那位被父母指腹为婚的姑娘府上。

——捐躯赴国难,愿卿另凭栏。

在他出并州城时,那姑娘登上并州城头,向他远去的背影嘶声大呼:“你要赴国难,却要我苟且偷安…你算得了什么汉子?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啊!”

年轻人自出生以来,便是流血不流泪。

他曾像威震华夏的关云长一样刮骨疗伤。尚举棋如挥,谈笑自若。

也曾像身带六国相印的苏秦一样头悬梁、锥刺股。日夜苦读兵书,只为护好脚下这一处城关。

然而此刻,年轻人的脸上有泪。

泪,像屋檐上的水珠,笔直滚落。

“满城衣冠似雪,回首故人长绝…”

一滴,两滴,三滴。年轻人止了泪。

“是不是,不回首,故人就不会长绝?”

微微一笑,抬头看向狂沙与血色天空的交接处。

“是不是,不回首,山河就不会破碎?”

仅是以一道意识存于这片沙场之外的流玉枫,只觉全身一震。

那年轻人的目光似是看到了无形无息的流玉枫。

流玉枫忽然想要扑过去,想要上去和那年轻人说几句话。可他做不到。

只见那旌旗下的年轻人,转身向关内看去,将银枪往关内的白马一指:

“城关在,白马在!城关破,白马死!”

似一线白浪涌向狂沙深处的白马,被戮尽。只落得一声:“并州白马,果真各个英雄。”响于尸畔。

有黑甲悍将挑下最后一骑白马,面如铁青;凝目看了地上的白甲片刻,向左右道:

“南人难得有此等骁勇之士。传令,诸军不许割头数功,英雄之体不可受辱,当留全尸。”

條天山上立在流玉枫身侧的白马醉,忽的发现流玉枫额上有汗溢出。心头一惊,难道这已如死人的金陵少主,并没有真正死去?

连忙向摇着羽扇的妇人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没有死?”

妇人淡笑着,似是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的生死,由他自己决定,任何人都无法左右。”

剑之初亦变了脸色,步上前来细细看着流玉枫。见流玉枫忽生出来的异状,心头惊喜交集。

白马醉听得妇人说出的惊人话语,又问道:“既然是任何人都无法左右他的生死,那他为何会落得这般模样?”

妇人妩媚的神色有了一丝神秘,笑道:“那是因为他尚未真正开窍,尚未步上他应该走的路。”

白马醉目光一顿,沉吟了一会:“你刚才让我将那两段记忆灌入他的脑海,就是在帮助他开窍?”

妇人一招羽扇,转到一边:“不错。”

白马醉看着妇人雍容的背影:“为何要用你和我的记忆来帮助他开窍?”

“因为机缘,他们修道之人凡事都讲究狗屁机缘。”

“机缘?”白马醉心头的迷惑又加上了一层:“什么样的机缘?”

“与他要走之路相似的机缘。”

“他的路,和你我要走的路相似?”

妇人笑容中的神秘之感加重了,转身在白马醉身周绕了半匝,笑道:“和吾要行的路不近相同,但与你要行的路,却不谋而合。”

白马醉心绪暗自波动。她要走的路,是视天下为己任的苍生大道,这只闻其名方见其人的金陵少主要走的路,又是怎样的一条路?

从颜如玉的口中,白马醉对这位金陵少主的品性有了那么一两分的了解。根据这几分了解,白马醉已看出这位金陵少主若活下来,事后定然亦是顶天立地之人,会有一番大作为,若是真的与自己走的路不谋而合,那倒也不枉这一番洛阳之行了。

一想到这里,白马醉不禁开始担忧流玉枫的生死。毕竟能和自己不谋而合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更何况这金陵少主还是那让无数人羡慕的天生道心?

“那他要何时才能醒来?”

白马醉问道。

绕到白马醉身侧的妇人一伸手,搭住白马醉的肩头,又将白马醉压在臂弯里,媚笑道:“这就要看他自己的悟性了,若是领悟的快,不过三五天,若是领悟的慢,三五年也是有可能的。”

靠在妇人臂弯里的白马醉心跳加快。

妇人没有像刚才那样控制住白马醉,可白马醉却没有挣扎,只是略显慌乱的说道:“你…你…你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动手动脚…”

妇人用指背轻抚着白马醉的脸颊,似一个男人一样轻薄着白马醉:“你都是吾的女人了,应该渴望被吾动手动脚才对,怎么还不让吾动手动脚了呢?”

白马醉难以接受妇人的这个样子,离开妇人臂弯,闪身立到一边:“你…你别胡说八道,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子…”

妇人掩唇一笑:“是吗?那吾就让事实变成你所想象的那样子吧…”

剑之初见流玉枫有了复苏的迹象,一直都在一动不动的盯着流玉枫。心头那覆灭的希望也重新燃烧起来。

白马醉只从父亲和其他人嘴里听说过金陵玉氏的故事,对流玉枫这位金陵少主也只是一知半解,完全体会不到流玉枫与常人有多大不同,更不知道所谓的天生道心到底有多神奇。

但剑之初知道。只从奉剑天子不惜自毁誓言,也想要收流玉枫为徒这一点就能想象的到。

剑之初只是奇怪,白马醉传入流玉枫脑海中的记忆是一段什么样的记忆?那段记忆真能点悟流玉枫的道心,让流玉枫开窍?

开窍了,流玉枫就能醒过来?就能复活吗?

被剑之初当做空气的白马醉又被妇人揽在了臂弯里,白马醉死命的摁住那只在自己身上胡乱游走的手,慌道:“你…你别乱来…”

妇人亲昵着白马醉的额头,轻声笑问道:“那你承不承认,你是吾的女人?”

白马醉一颗心不住的跳。心知若是不依这妇人,这妇人一定不会罢休,甚至还有可能会让刚才的事情恶化发生,但若是依了这妇人,那句有些露骨的话,却让白马醉难以启齿,也让白马醉难以接受。

她从未想过要嫁为人妻,相夫教子。更何况是对于一个女人?哪怕只是口头上说说,敷衍一下妇人她也难以做到。

她只好佯装顺从,低声道:“你和我刚刚认识不过半个时辰,我连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而且你还有一个那么大的女儿…你好歹也要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呀?这种话,又不是想说就能说的。”

妇人似是觉得白马醉说的不无道理,笑问道:“那你要想多久呢?”

“至少也得一两年吧。”

妇人目光一抖:“嗯?”

白马醉连忙改口:“半年?”

“不行。”

“三个月?”

“在想想。”

“一个月。”

“在给你一次机会。”



出现在流玉枫脑海中的城关,敌人如黑云一般涌至。守关的白马,已然死绝。

原本立在旌旗下的年轻人独守关口,浑身是血。此刻,竟已变成了一位无头将军。

失去头颅的无头将军,犹如疯魔。只是身躯却依然没有倒下,依然在挥枪狂杀。

杀的脚下血流成渠,杀的城关下尸体堆积如山。

仅存一抹意识的流玉枫看着那城关下化身杀神的无头将军,竟一点都不觉得恐怖。尚又急又恨。

恨自己被那梦中的声音囚禁,无法苏醒;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力相助。

流玉枫看着眼前血红的天际,在城关处由暗变黑,在由黑变暗。似是象征着天黑与天明。

变化三次过后,那由年轻人变成的无头将军终于倒在尸山之上。

关外的黑骑久久不敢上前,直到确定无头将军已经死去,方才缓步压城而上。

黑云压城。黑云压城。

城关上的甲光早已消失殆尽,金鳞似的白马也尽数埋入黄土。这座携刻着汉家土地无数威名的城关,终将被破…

只存于意识中的流玉枫若是还有身体的话,那么他如今已然泪流满面。

他曾很多次答应过那些不惜舍命相救的人,不能哭,不能低头。可看到这一幕的他,无论如何都忍不住。

这是家国恨!

这是汉人耻!

这片有着秦皇汉武这般雄主的土地,何时被人覆灭过?

也庆幸这只是意识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可这一幕又为何会莫名出现呢?真的只是无缘无故吗?

正在流玉枫慌乱间,已步入城关门口的黑骑,忽然尽数从门内飞了出来。

紧接着,又是一条白浪闪电般从城关内杀出。

看着这一条如白浪杀出的白马,意识中的流玉枫难分是惊是喜。唯觉那一股无法释然的痛苦与无奈越来越难以承受。

只得在意识中含泪嘶吟一句:“驰来白马多娇气,行到雁门尽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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