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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天狼四殊(一)


送君羽缇回对岸逐明的船在子夜月上中天时启程,彼时伊祁箬与姬异就站在岸边不远处的地方,直看着那艘渡船远去。她的目光时不时打量在那边迟迟流连在岸边不消回返的赫子隽身上,心头的无奈一丛又一丛,难以断绝。

“你相信君羽归寂会为了夙素……收兵?”

姬异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时,伊祁箬微微一怔,随着春寒的夜风渗骨,不由打了个激灵。

“那也要夙素真的在我们这才行。”想着西境的事,她便又犯了头疼的毛病,说话间眸光一转,落在记忆身上,却是因着这一回的事,突如其来的也勾起了她另外一丛好奇之心。

“说来……异,有一件事我从未问过你。”

她说着,语气放的极温和,仔细着措辞,缓缓问道:“你这二十几岁的年纪,光阴纨绔,富贵悠然,谁又是你心里的夙素呢?”

姬异没有想到她会突如其来的提起这个话头,乍闻之下,先是一怔,继而却是一阵失笑。

他问:“你想知道?”

伊祁箬也笑了,垂首一瞬,她道:“我想,许多人都很好奇。”

出身高门,又是这样一番人才品貌,纵然盲目,可又有哪家的闺阁小姐不会倾心于这样一位出挑于世的公子呢?这样的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直到这二十六岁,至今未娶也罢,论起来,竟是连红颜、逸闻也从未有过一星半点,说来可不是称奇么?

姬异听了她的话,却是笑出两份调侃之意,继而道:“他们都以为是你。”

“可我知道不是呢。”伊祁箬挑了挑眉,想来这些年倒也的确有这么种说法——尤其是在姬二公子有意的纵容之下,这说法便越发的流行了起来。她诚知他这是为了免却世人口中那更不靠谱的猜测,是故意自己做了挡箭牌,不过图个清静罢了,是以这么多年,她也从未拆过他的抬,只是私心里,她却是知道,能进得了姬异心底的那个人,绝非自己。

他待自己,更多是知音的情份,深情厚谊是有,不过总与男女之爱无关。

想着,她浅浅一叹,道:“这么多年,你不婚娶、也从未对任何一人上过情爱上的心,今日这一茬,难免勾起我的好奇之心,竟不知那人究竟是谁,竟被你藏匿于心,如此之深?”

姬异闻言,很是沉吟了片刻,随后,他这样对伊祁箬道:“你应当知道,这世上有许多情爱,因着规矩、德行,或是派别、姓氏,往往不能成全,我的情爱,一份便独占这四样,是以不说也罢,终归是不能的。”

顿了顿,姬二公子唇边划过一抹落寞笑意,又道:“更何况,我心中之人,心中自有人。我不过是个局外人。”

两句话到头,这份情爱,倒也是论的极明朗了。

伊祁箬一向觉得他是个看得透彻分明的人,可是分明到这种境界、又是在这样的事上,不由得还是使她心头微微一动。

一阵凉风呼啸而来,她拢了拢披风,不经意一回首,却见到前头,赫子隽依旧对着海面上君羽缇乘船消失的方向注目而立,她心思一动,便对姬异问道:“既然想得这么清楚,那你又可曾想过走出来?”

——可曾想过,走出那人的牢笼,在一片新天地里,换一个人来爱?

姬异却问她:“为何要走出来?”

伊祁箬一怔,目光回转,仿佛从眼前这标致无双的青年的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

姬异沉吟一瞬,忽而道:“我与兄长不同,也相同。他的心在你身上,他是不愿为,是以不为,而我的心在那人身上,却是明知不可为而不为。然而情爱于心,惦念便好,何必非要有所为?”

情爱,究竟是为着什么呢?

如今姬异这般,为了惦念?

还是如这世间绝大多数人一样,为了相守?

她有些迷惘,想来想去,她自己的情爱又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是为了成全罢。

“是我不通。”终究,她一笑,道:“不过世人倘若都如你这样想,那么头一遭,我便没什么能算计得了对岸的了。”

姬异便道:“正因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想,是以,方有这三千世界啊。”

她赞同般的点了点头,顿了顿,目光追逐这海岸东边而去,半晌,却是兀自笑了一声:“只不过……这一回若是无法正面交上一次手,只怕又要让这人憋上一口大气了。”

想着对岸,这一点,却着实让她有些感慨。

君羽归寂这些年来始终盼望着与自己有一战,伊祁箬又怎会不知?好不容易这一回天时地利,自己人也到了冲凌,却又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筹谋淹了这战事,想必那人心里怎么着都不会好受起来了。

“也是没法,说了归齐是他的事,像你说的,百上加斤,若非是非要捡着这么个漏儿在这时候横插这么一杠子,也自不必憋这一口气。”姬异论得坦荡,隐约还带着几分不屑,继而又道:“他此番这里出兵,本就是伤了他师父的体面,若要公公正正的与你比上一场,自然便该是在大梁四境清平无事时发兵而来才是正道。如今他既先做了这个小人,难道还指望着别人以德报怨吗?”

伊祁箬很少听姬异说这样凌厉的话,不过这时候一听,心头却是很暖,不由嗔道:“到底是你向着我,能说这么一番话来为我,便是再知心也没有了!”

她自己虽也不喜欢君羽归寂这种坐收渔利的行径,可是换个角度一想,早先,她却也是已经做好了同他来这一场较量的准备,“不过我本来也是没想到,原想着这一战势必是短不过去了,不曾想还是这么个不省心的侄女来了这么一场,胡闹着胡闹着,竟也帮了我个大忙。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端端正正的回到我们这边。”

说起夙素这一回做的事,她隐约有了些叹意,姬异忖了忖,道:“我已经给沈课去过消息了,不过重华的意思是,夙素即便人在连王帐也没什么,他是觉得连华还不至于怎么样她。如今你既然有别的打算,那还是要趁早与重华通个气儿才罢。”

信自然是必得通的,伊祁箬点点头,随即想到这一路千山万水相隔着,便觉得烧心:“横跨了整个大梁去传个信,这些日子军费上的开销也罢,光是烽火令就搭进去了多少,我真是心疼啊!”

大梁虽根基殷实,可再大的家业总也经不住无穷无尽的霍霍,这些年崔孺晦、冉烨然一个管着国库、一个管着私府,平日家有事没事还要到她这儿变着法儿的哭个穷、又或是两个人针尖对麦芒的彼此掐一架才算罢呢,冷不丁这大笔大笔的军费凹出来,别说他们俩肉疼,就是自己这个要钱的都要伸不出手了。

不过,国库、私府是一回事,最苦的,到底也不是紫阙里的用度。

“是啊,战事搭上几年不要紧,苦的还是百姓。”

姬异一句话说来,堪堪道足了七寸。

钱嘛,终究是民脂民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就罢了,当政者最不要脸的就是,拿着百姓的钱,祸害着百姓的日子。

哪说理去。

钱的事再怎么说,终究也不是一时弄得好的。眼见着海风愈甚,伊祁箬便牵了姬异的衣角转而往营帐中走回,一路上,说着夙素的事,她便道:“另外,比起重华的打算,我更想知道,夙素究竟是怎么想的。如若她真的心在连华那里,可是比君羽归寂这头更让人头疼。”

说着,她抚了抚腕上银环,心思一动,缓缓道:“不过这件事我上心没用,还是要请世子出手,一句话抵得过我百句。”

两人正说着,姬异脚步倏尔一停,灵敏的耳朵动了一动,抬指指天,对她道:“你听——”

——夜幕中,隐隐传来的,是巨翅翱翔的声音。

不多时,一只鹰隼落在她肩头,取下那飞禽脚上绑的书信,她看着那上头的印章,不由一笑:“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姬异一听,也便知道此为姬格的来信。

可他候了半晌,却迟迟未曾听见身边的女子有什么说法。

心头隐约意识到一丝不对,姬异问道:“怎么了?”

“世子信上说……”伊祁箬似是隐约有些恍惚,将那纸条收进袖口,方才缓缓道:“越千辰到天狼谷了。”

姬异一怔。

惊怔过后,细想,他便也恍悟,算计着这个时候,越千辰去天狼谷,能为什么呢?

不外乎,是为着那一件事。

他轻笑了一声,道:“……呵,想必是为了那四个人。”

伊祁箬亦是一声哼笑,笑里带着沉重,随口道:“不然还能为什么呢。”

话说到这里,姬异便有些奇怪起来,两人说话间进了大帐,他便问:“你说……他与海外之间,可是干净的?”

“说不好。”这点,伊祁箬早就想过,可是却寻不到一个准定的答案,“其实一直以来我也很是好奇,那最后一个人是谁。可是谷君不说——既是往日对着我们不说,如今对着越千辰,自然也是不可说的。他若真能在谷中将此事查个分明,那还真算我小看了他。”

姬异想了想,笑道:“你虽不知是谁,左右,却也有过猜测罢?”

“你呢?”伊祁箬一笑,不答反问:“可曾猜测过?”

“我猜过,”姬异承认得坦然,继而不由一笑,道:“旧日里猜测过的又岂止一位?从伯父天音到青王殿下,可叹就是没一位对的。”

确然,对那最后一个人身份的猜测,这些年来从无断绝过,可是终究无人能猜得对一丝半毫。

想了想,她忽然道:“你还记得那一日有人给我送来的一卷关于观音娘子的卷宗么?”

姬异不解其意,更不知道那件事能与这话有什么关系,蹙了蹙眉,道:“什么意思?”

“天狼四殊……”缓缓将那四个字轻声一喃,她摘下遮面与那张箍在脸上的人皮面具,勾了勾唇,道:“若是想知道那四个人都是谁,首先一道,便要看谷君是个什么心性。”

姬异一听,似有所悟,顿了顿,道:“道法自然……谷君,不外乎如是。”

——但凡在天狼谷中经过见过之人,大抵对谷君,都会有同一个印象,即,顺应自然,任其发展,那人品性如是,可带出来的徒弟,至少当下已知的那三位,却无一人有这等性情,若从这个角度出发去猜测那最后一个人的身份……姬异还真好奇伊祁箬会有何种想法。

伊祁箬沉凝片刻,启口所言,却是另一番模样:“谷君生平,最重的,是阴阳合一。”

“阴阳……”

姬异喃喃出口,后一想,大抵,还真是如此。

所谓阴阳,不外乎,是对称二字,循着这个思路去想……

“且看这已知的‘三殊’里——长泽子返,妙算无俦;观音娘子,奇筹无两;修罗世子,绝艳无列;这剩下的一位嘛……”伊祁箬长长呼出一口气,复而轻笑一声,颇有深意道:“怎的会是北地大梁的男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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