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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江山白首(五)


车驾行出卫城许久,不大不小的一方空间里,始终寂静无声。

伊祁箬拉开车窗遮帘,怔怔的看着外头一帧一帧流淌而过苍茫色彩,心如止水。

风景旧曾谙。

上一次与姬异对坐在一副车驾中行路的情景仿若就在眼前,等着自己推门而入去回顾,可是万种思绪却都如同停滞一般,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还要持续多久,只知道眼下的自己,与那头安之若素的绝艳侯相比,实在太过讽刺。

伊祁箬从未想过,无夜之事能瞒姬格一辈子,可是她也一样从未想过,这毒在自己身上发作的时间与状态竟会如此出人意表,更不曾想,偏偏是那一日,偏偏,就被他一眼洞悉。

"绰绰,"

姬异的声音轻轻淡淡的,如同微风,在无波的湖面上吹起一湾涟漪。伊祁箬一怔,转瞬,便回头朝他看了过去。

温穆静谧的青年。

标致如画,深沉如海。

他的神色是超然般的从容,在这一刻,尤其像他的哥哥,可她再细细一看,却又摇了摇头。

还是不像。

形神皆似,唯骨截然。

他问:"你可曾发现,每一次你妄图惩处自己的时候,没有感觉的那个是你,经受这一切苦痛最深的人,都是他。"

心头就那么毫无预兆的被撞了一撞,如同一丛雾霾由此消散,她眸色深深浅浅,似乎没想到,又似乎,理所当然。

姬异的眼睛,在心里。

他知道,越千辰留给她的那尊无夜,她所以饮下的因由里,还有那么一点——

惩处自己。

他也知道,这么多年,这些事情,到最后,伤痛最深的那一个,永远是姬格。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那一夜在昭怀太子灵前,失去意识之前,自己所想的最后一件事……

"那夜在归去来兮殿,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件事,她未曾对任何人提过,在此刻之前,也未曾想过要与谁说,然而眼下,她一字一字的对姬异说:"当年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

姬异搭在膝头的手指一动。

很奇怪的,他几乎是在她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便意识到了她那所谓的另一条路是什么。

那条路,曾几何时,私心里他也是曾经想过的……

只是,不通。

绝不会通。

沉吟了一口气,他开口,没有问那条路是什么,只道:"雪顶之上,他刻下《哀苍生赋》时,我就在场。"

伊祁箬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无法思考的茫然。

她听到他继续说:"我抚摸过他刻下的每一笔,每一笔,都是无能为力的悲哀。你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悲哀,可你自己却不知道。你以为他只是爱你而已,你以为,他只是不能原谅你而已。"

长久以来,任何话,经由姬异的口中说出来,都能带上一丛平静悠远的味道。

而当姬异以如此平静悠远的语气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伊祁箬只觉窒息。

姬异摇了下头,"绰绰,只要你爱他,那条路便是死路,你不能走。"

伊祁箬背脊一松,脱离般的向后一靠。

他说:"其实你没错。"

她摇了摇头,想了想,阖眸道:"江山至此,总有一人错。"

姬异却说:"错的不是人,是情。"

人有什么错?

错在有情而已。

可若无情呢?

呵,那还是人么?

似乎能感觉得到对面女子不由蹙起的眉目,姬异却是一笑,那笑中透着无可奈何之后的坦荡,继而说道:"你明明知道往前走,每一步都是错的,可是再怎么对不起其他人、其他事,你都要走下去,只因为不走,你对不起的就是自己。"

再不承认也好,世间人,没有不自私的。

他说:"归根结底,谁又不自私?人人如是,谁又有资格指责谁?不过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情爱也罢,仇恨也罢,权欲也罢,利益也罢,终究,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浩荡极乐,神佛皆欲;娑婆火宅,万生尽错。

八月的下旬里,紫阙里的小皇帝便携着一众王孙,自不朽启程,一路朝着北境雪顶的方向行进了。

对于原定的解毒之事突然生变,对于知情人,姬格的解释只说药性欠奉,尚需一味药来作引,只能暂且耽搁下,在此之后,姬异亦借着兄长此言,将其与宸极帝姬离都之事归咎于此,是以此番雪顶大宴之中宸极帝姬未曾列席之事,在外界眼中虽是颇为奇怪,但终究却未引起什么风浪。

世子璠在草庐里沏开最后一撮今夜白时,屋外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悄然停止,常年风雪洗礼的木门上被叩出咚咚两声闷响,林落涧进门时,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活活已被冻出了两块胭脂红。

待人走进前来,姬格好好将人打量了一回,果然,这孩子才离了自己身边没多少时候,倒是又抽高了不少。

待他缓了一缓,姬格给他递去一盏今夜白,见他和缓的品了一口后,方问道:"事情办妥了?"

此间,落涧已恭恭谨谨的跪坐在席上,闻听此语,不由得眉目更低一分,不温不火的答道:"您一清二楚,此事应当是办不妥。"

姬格闻言只一笑,不作他语,空了半晌,方又问道:"去见过她了么?"

字句平稳,听不出半分破绽。

落涧也未曾起疑,只回道:"落涧疏忽,自边岸一路向北,得知帝姬不在雪顶行仗中时,已然难以转圜。"

这算是在他意料之中的,此间也不过随口那么一问,听罢便只点点头,浅浅道了声:"无妨。"

随后,便又只顾着拾盏品茶,醺醺然不再话下。

"世子……"半晌之后,难得的,却是一向少言寡语的少年率先开了口,微微抬眸见对面的主上朝自己看了过来,他便又将头低了下去,问道:"落涧唐突,只是想问一问皇上的龙体,可无恙了?"

姬格微微一怔。

面前的孩子,言辞素来恭谨轻淡,难得,竟也有如此管不住关切之情的时候。

恍惚间,他便想,伊祁箬若是见到这一刻的林落涧,一定会很高兴吧……

林落涧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可是迟迟的,姬格却并未给出答案。

他眼见对面的主上长身而起,一步一步走到门前,他便也跟到门前,随即,门楣一动,下一瞬,便是铺天盖地的风雪飞白。

赤梅皑雪,人间至景。

风雪之中,林落涧可以感觉到姬格心境里的波澜,只是,他不说,他便永远无法洞悉那波澜的真相。

许久之后,姬格忽然说:"永安建元,宸极帝姬摄政之初,一杆蓝笔下的第一道懿旨,便是为越栩定谥'昭怀'。"

低醇清远,那样奇妙的声音,诉说着那惊天动地的一件往事。

根自南境,素来畏寒的少年此间甚至忘记了寒冷。

他只听到身边的人继续说道:"后来站在侧帽台上,遥望那座享殿,你却对我说,你的表哥——仁德睿智,受万民爱戴的太子栩,他不是个好人。"

当年从那几岁大的孩子口中听到那番话时,姬格第一次震撼于一代神童的神智,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知道,这孩子绝非区区神童而已。

低头看着沉凝不语的少年,他问:"到今日,你还这么想吗?"

"是。"

林落涧甚至没有犹豫。

他少有的抬起一双眉目,回望着自己的主上,干脆利落的一个字定定道出。

姬格意料之中的笑了一笑。

"那宸极帝姬呢?"他收回落在那孩子身上的目光,远投至天际之外,飘飘渺渺道:"你觉得她可是好人?"

林落涧到第一反应里,很想问一问他,这句话他问的究竟是谁。

"不是。"他垂首,似有万般无奈,顿了顿,却抬头望着世子说道:"可是比起昭怀太子,我更愿意原谅宸极帝姬。"

这一句话,才是世子心头的震撼。

"你呀……"眼里写着复杂又无奈的情绪,他拍了拍少年的头顶,终究一叹:"岂止是早慧……"

少年早慧,开蒙的是心智,而拂晓落涧,却更多一道情肠。

算了算去,也都是孽数。

落涧不知听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是在长久的无声之后,他忽然问道:"您觉得,当年那场战争是错的吗?"

姬格眸光未动,在第一瞬不答反问:"涂炭生灵,难道是对的吗?"

落涧摇了摇头。

他说:"不,涂炭生灵自是万恶,然舆图换稿,却是天下大势。征和元徽,两家帝王莫不卑鄙,天命不公,竟叫其得儿女如此,未尝不是笑话。"他随着他的目光一同远望而去,在这一瞬间,恍若他不再是修罗世子身边的藏锋奴子,而是又回到南境拂晓,那些众星捧月的时光里,"可是,当年大战最后的那段时光,我望着故里的拂晓,曾不止一次的想过,太子——昭怀太子,我的表哥,他真的会是一个好帝王吗?"

此时此刻,他向这世间自己最为敬慕尊崇的人道出萦绕在自己心间许多年的问题:"在元徽朝的那一摊烂世之中,他真的会是一位好帝王吗?"

外人听来,这问题未免有些可笑。

那样的一位太子,那样的名声,那样的能耐,盛于天下,岂会不是好帝王?

姬格却说:"我明白你的疑虑。"

林落涧眸光一紧。

片刻,他听见身边的人感叹道:"千华……他若是做了皇帝,未必便不懂得狠,只是……若不狠,天下难治,若狠,凭他的心性,注定在那位子上活不过十年,十年之后,又当如何呢?"

诚然,这便是问题所在。

那个人,仁德睿智,可是,帝王心术里,偏偏少了一味狠。

帝王驾驭天下,仁与狠,缺一不可,可是越栩,他忧郁悲哀,甚至怜悯着为恶之人,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做帝王。

可偏偏,他又是睿智之人。

那些事,他懂得,知晓应当如何做,真到了万不得已时,也一定会去做。

可是,那样,毁的便是他自己。

姬格摇了摇头,一口气哀的是整个天下,"战争从来都不是正确的,可是重华啊……他也未必就是错的。有时候我们所面对的,是在同样都是错的选择之中,选择一个相对而言,伤害较小的。"

林落涧说不上心头是什么感觉,开悟,懂得,雨下便是无尽的悲凉。

"我想……"他微有些恍惚,低低的声音仿佛下一刻便会被淹没在浩荡风雪之中,"若是没有当年那场大火,您不会质疑帝姬的对错。"

他说:"您很是怪她,可是却也不舍得怪她。"

姬格几不可察的动了动眼睑,缓缓闭眸。

那孩子后退半步,本该清润的声音却是那样沉凝,朝他恭恭敬敬的深深一揖,道:"落涧不才,只是觉得过去种种,最痛苦的,始终都是您。"

连他都想问一句,凭什么。

这个人,从始至终真正的一个未曾做错过一件事、唯一一个从黄口之时起,便以绝艳之才在做尽了好事的人,凭什么,最痛苦的,却是他?

挚爱、知己、姐妹、好友,他都失去了。

苍生,他只能眼睁睁见证那一场无能为力的苦难。

凭什么?

姬格却笑了。

他说:"置身事外的人,还能痛苦吗。"

甚至都不是问句。

他从未觉得,自己无辜,自然,也没有立场说痛苦。

落涧却是坚定的不以为然。

"过去,世上已无白首根。"他眉目一深,一字一字道:"这天下江山,您又何曾置身事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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