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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宸极帝婿(二十六)


“殿下,王派人来问,两日后婚宴是否如常举行……”

“殿下,贵太妃请您入宫相见……”

“禀帝姬,离大人与骆太医在外求见……”

“帝姬,公子异派人来送了一封信……”

“殿下,花相在外求见……”

……

往后两日里,宸极帝姬依旧深居不出,连日耳中尽是诸如此类的各种奏报,而不出意外的,她为却是未曾见过一人、未曾赴过一约。

毕竟是瞒下不瞒上,紫阙里贵太妃对外头的事也知道个大概,已经担心了好些时日,若非重华为了稳定母妃之心,将觉儿送到了寿合殿,贵太妃照料之中实难脱身,则想必此刻,太妃已经亲驾莅临宸极府了。

说起来,此事倒是让重华颇为意外——毕竟伊祁箬的孝心他是知道的,这些年一直将贵太妃当做亲娘亲来敬爱着,而眼下,她却是连太妃那里都没有任何安慰宽心的表示,这便不由的让他多想。

早先还一直用《太平策》做理由说服自己,可时日越长,他心里便也越不托底。

是以在这种情况之下,当入夜时分,在府中接到小皇帝微服出宫,摆驾宸极府的消息时,重华殿下心思一动,却是并未派人去挡圣驾,只叫吩咐苍舒离,加强守卫,务必使小皇帝一来一回,平安无事才罢。

如此,当宸极帝姬简单的用过晚膳之后,罕见的叫人铺上了棋盘,打算与墨曜对弈一局的时候,酡颜微微有些慌张的疾步来至庭中,边福身边禀上那一句:“启禀殿下,皇上微服而来,现就在府外!”霎时,便叫她脸色微变。

而对面执黑才要落下第一子的冶相,也不禁皱起了眉。

事已至此,她心里虽有责难,但也不能叫那孩子大晚上的在府外多呆,是以敛去不悦之色后,便吩咐酡颜将人带进来。

酡颜领命,才刚出了庭院,她便冷下目光,将手里的白子往翡翠棋盘上一掷,对那孩子的胡作非为纵然气恼,但她也心知,此事若无重华的默许,那孩子恐怕就是出了宫城,走不出几步也该被弄回去了。如此一想,却是对重华借这孩子之口,想要从自己这里探出口风的行为更为恼火了。

——不管怎么样,总不能让那孩子大晚上冒险出宫,总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真一个不防闹出个什么事来,岂非追悔莫及!

想到这里,她便恼恨起重华不在眼前,不能好好骂他一骂的事来,抬眼看到对面正待收拾棋具的人,却是一句话出口,便迁怒上了。

她皱着眉,对墨曜发了个小脾气:“我就说你回来的不是时候,不好好在他身边看着,反倒让他大半夜的出来折腾,坏了规矩!”

墨曜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这是有气没处撒,是以便也笑开了,将棋盒一摞,继而比到:‘再没有比你更坏规矩的了,做姑姑的不能以身作则,你又如何指摘他呢?’

被他这么一激,伊祁箬反倒说不出什么了,只是品砸了半晌后,酸溜溜的来了句:“真是的,宠孩子多过宠我,也不怕我吃味。”

‘怎会?’他比了一个问句,随即捧着棋具长身而起,月光凌凌之下,无手可用的冶相对着宸极帝姬微微启口道了句无声的唇语,明明亮亮,很是清晰——‘我最宠你了。’

润物细无声。她兀然一笑,心头倒是有所纾解。

等伊祁尧被一群侍卫仆婢簇拥着来到宸极帝姬的寝殿时,只见殿中灯火清明,主人正从书室中取了一本卷册出来,显露在素白面纱之外的那双眼睛淡淡的掠过自己,转而森森然的打量在小皇帝身边的帝宫大总管身上,看似无绪,实则,却是蕴藏着冰冷的薄怒。

那一瞬间,韩统后脊狠狠的一寒,双腿发软,险些就要跪地大呼‘帝姬饶命’。

他想,倘若没有这一路随圣驾而来,小皇帝再三的耳提面命——吩咐自己决计不可在帝姬面前表露出半点屈服之态,否则即便帝姬不杀,皇上也会杀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除了跪地求饶之外,绝不会有第二个反应。

韩统预料之中的训斥责骂并没有出现。宸极帝姬看着畏缩下去的大总管,也只是看了那么一眼,随即,便转身走进了内室,执卷在榻上一坐,借着矮案上的烛火便看起了书来。在冶相的引导之下,一屋子奴仆侍卫退了个尽,直到只剩了他们姑侄二人,伊祁尧走到她面前几步之外站了半天,她方才淡淡启口,却也不是他预想中的苛责教训,只是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皇上这个时候过来,看来明日是要罢朝的意思了?”

——这样的一句问话,显然却是连答话都没有指望的。

伊祁尧心头到底没忍住,兀然便是一股子酸涩袭来。

他想,过去,姑姑从不会对自己这么‘宽容’……

只是,心头再怎么难受也终究被他留在了心头,微一理敛之后,他提步走过去,在一边坐下,启口仍是一如故旧的冷漠狡黠,配着那十分阴阳怪气的笑意,硬生生也独成了一番君主气度,“姑姑还不知道我么,反正不靠药汤子也没个睡意,总归也就这点子优势了,还不得好生利用起来?”

伊祁箬抬了抬眼,情绪莫名的看了他一眼。

她心细如尘,又岂会没有注意到,这孩子在适才那一句话里,用的自称,乃是一个‘我’字?

她知道,这一个简简单单的‘我’,并非出自偶然。眼前这孩子被她一手带大,一向是最好面子的性情,出口每句话看似顽笑,却莫不有深意,只这一个‘我’字,已是他没说出口的求和。

他在与自己求和,或许也是妄图回到以往的时光里,可伊祁箬纵使心向往之,却也不得不拒绝。

——只因,他是皇帝,而她,却并非能陪他走完一辈子的姑姑。

这条路,她已经走上了,就绝没有后退之说。

于是,在渐自冷漠下的眼光中,她对他的话,不置一词。

伊祁尧本就是个极有心性的孩子,好不容易因着担心,激出了对她的依赖,这才主动示好,退了一步,可眼前的人却如此不领情,一时便叫他怒从心上起,偏偏这个人,却又是他最不能反抗的一个。

下一刻,便见他也冷了神色,启口正正道道的说道:“姑姑教导有方,所谓勤政爱民,朕心里一刻不忘,私事上再怎么样也罢了,国事都是不敢耽误的。”

——从亲近到疏离,也就是这么简单。

“帝王从没有私事。”宸极帝姬淡淡到了一句,每一个字里,却都蕴藏着不容辩驳的权威,随即看向他,沉冷道:“不只你没有,姑姑也没有,你叔王也没有。”

伊祁尧听了这话,先是一怔,随即,不需引导的,便联想到了昔年旧事上。

蓦然轻笑一声,他似叹非叹,道:“是呢……若没有旧年里那一桩桩的‘一己之私’,想我大梁恐怕今时今日,也只能占江山半壁耳!”

从他的言辞神态之中,她真真切切的知道,如今这孩子,对这件事的态度,早已不是昔年的排斥厌恶了。

——对于那场给了大梁一个完璧江山的战争,他的怜悯之心,早已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尽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基于帝王之心的赞赏。

她心中兀然一冷,忽然,便有些怨恨自己对这孩子的疏忽。

她想要看到的,绝非一个冷血的帝王,她自认存活于世的余生之中,自己将要做尽恶事,只为在他成人亲政之时,能给他一个太平江山,叫他做一个仁德之君。而如今她所能期盼的,只是他这思想,但愿现在扭转起来,还不算晚……

“前些日子你叔王曾与我提起过圣德殿里与皇上的一番说话。”半晌,搁了手里的书册,她往后靠了靠,将他的周身更加完全的收入眼底,细细的观察着他的神色,顿了顿,目光沉凝道:“我倒不知,原来皇上对你姑父的一腔怨念,竟深及此。”

果然,话里的那两个字,当即便刺激了小皇帝神经。

“姑父……哈哈……”低低一喃,眼底露出些陌生的阴狠,他笑着,继而残忍的一敛目光,道:“朕能有什么怨念,都是为着姑姑与叔王罢了。”

宸极帝姬没有说话,眸光动也未动,只是眸色深深的看着他。

他最怕的,恰恰就是她这样的注视。

于是,过了一会儿,他索性也不再藏着掖着,生生掷出一句话:“我是为舅舅不值。”

他不知道,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对面女子的心里,依约竟有些庆幸。

好在,这世上终究有那么一个人,能收得住他、制得住他、管得住他……

幸好,那个人,是他。

沉吟片刻,她拂了拂衣衫,缓缓开口,却是话锋一转,问道:“皇上今年多大了?”

伊祁尧皱了皱眉,不知她意欲何为,但还是答道:“十之又三。”

她点点头,言语间似是感叹,道:“再过两年也该立后选妃了……果然是长大了呢……”

她这样的表现,映在他眼里,渐渐就有了些猜测。

“您是想说孩儿年纪尚小,待日后长大成人,立后选妃,方才能懂得男女情爱?”他越说眉头就蹙得越深,越觉得自己猜的是对的,说着说着,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近乎质问的又添了一句:“才能懂得您和舅舅这样的情?”

不过,他却是猜错了。

伊祁箬淡淡将目光移在他身上,平平静静的,出口也很是从容,只道:“本宫希望皇上懂情,懂情才能有情,可有情便会伤情,是以这样想来,本宫却又是不想皇上懂得这些的。”

果然……她心头一声苦笑,自己对这孩子,果然还是有许多的放心不下,许多的不忍心,多到一个不小心,出口便是破绽。

那头,伊祁尧果然动容,眸光微动,张嘴痴痴的唤了一声:“姑姑……”

“为人君者,天下为重,自是与常人不同,不可将过多精力分在情字上。”她没有管顾他的动容,硬是冷下心肠,满意的点了下头,继续说道:“好在,皇上如今长得很叫本宫放心。”

伊祁尧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羞愤恨怒的情绪。

重重的呼吸一回,他冷笑,阴沉沉的道了一句:“那就多谢大长帝姬称赞了!”

伊祁箬也没顾他那点子心情,又继续说道:“放心归放心,只是皇上毕竟年幼,学海无涯,朝政也罢、修身也罢,还有许多可学之处。等过些日子该忙的都忙完,皇上可要跟着太傅好生修习学问了。”

极好看的眼眸狠狠一眯,他道:“太傅……呵,朕倒是忘了,姑父身上的担子,可是不轻呢!”

说到此事,她心头还是有些担心的。

越千辰也罢,比起他能否好好教,她更在意的,却是他能否好好学。

沉吟片刻,她忽然问道:“你很仰赞林觉章不是么?甚至为了他的死还怨恨本宫,对不对?”

伊祁尧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难道是嫌两人之间现下的气氛还不够剑拔弩张吗?他不得其解,也没有回答,只是眼中深沉惑然的情绪却愈见明显。

伊祁箬倒也没指望他回答,能有如今这个表情便是很好。随即,她便继续说道:“越千辰啊……若是没有大长帝婿这重身份,皇上还应称他一句师兄呢。”

恍若一记惊雷劈下,他这时候才明白她的意图。

也是在这一刻,他才忽然想起来这一遭早被自己遗忘了的事实。

师兄……呵,可不是么!

他听到她接着说道:“他是林觉章殚精竭虑,费尽半生心血教导授业的第一人,你既念着林觉章,便在越千辰身上继续修习往日的未竟之业罢。”

伊祁尧听到现在,除了哭笑不得之外,便是怒极反笑,总归还是离不开一个冷笑,他不住的点着头道:“大长帝姬果真事事为朕筹谋,朕自当铭感五内,争取早日担上‘朕’之一字,不使帝姬为江山太过操心。”

从眉眼里,便能看清她是在笑着,出口话意也温和,道:“本宫也求请青帝,但愿皇上早日功德圆满。”说罢,不等他说话,便扬声朝外头喊了一声:“墨曜。”

墨曜闻声入内,她便不假辞色的吩咐道:“夜深了,送皇上回宫。”

伊祁尧一直在看着她,到如今,更是忍不住眯着眸子狠狠说道:“朕愿早日承习于帝婿,希望两日后婚宴,这府里的新郎君能准时到场。”

她却是满意的点了下头,“承君吉言。”

“摆驾!”

看着那道拂袖而去的身影渐渐消失,她心头有止不住的清冷扩散开来——她知道,未来,这样的情景,有极大的可能,还将无数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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