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寒鸦复来(五)
“怎么样了?”
入宫之后,伊祁箬首先携着连华一同到了华颜殿。寝殿里,骆再一正亲自守着床上刚服过药睡下的伊祁觉,见宸极帝姬与忠信王一同进殿,免不了先是一怔,随即神绪一缓和,与帝姬交换了个眼色,便也不多问,只轻声回禀道:“小世子已经服过解药了,不过在毒性彻底散去之前,恐怕还会受一番苦楚。”
闻此,宸极帝姬立时眉目一蹙,问道:“什么意思?是解药的药性过烈不成?”
那头,站在屏风处未曾进内忠信王听了骆太医的话,神色也不大好。
骆再一连忙道:“唔,这倒不是,您知道无夜之毒本身是至烈的,而这解药反倒是极柔和的,这也应了以柔克刚的道理。只是……”说着,他回头心疼的看了眼床上的孩子,方才继续道:“小世子年纪太小,药性在体内消散之前,少不得还要冲撞一阵子,必定是要受些苦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已经将爵爷的露华丹和谷君的灵虚丸调配融合,给孩子服下了,应该也能适当减轻些苦痛。”
伊祁箬一听,不由的对玉堂殿里关着的那女子更多了三分气恨,走过去在床边静立了许久,她方才收敛心神,临走,又对骆再一交代了一句:“好好看着。”
骆再一点了点头,“您放心。”
一脚踏出华颜殿,伊祁箬便深怀着恨怒的望了身边的连华一眼,说道:“这个是你的外甥,龙座上坐着的那个,也是夙素的亲弟弟,堂兄弟都是这个命数,外人做的也就罢了,偏偏还是自家人背地里捅刀子,你呀……真该庆幸我没杀了你妹妹。”
其实,即便她不这么说,连华心里也确实在适才见到觉儿的时候产生了几分庆幸——庆幸此事的始作俑者,自己的亲妹妹,眼下还好端端的活着。
只是那孩子……
连华心头一沉,随口道了句:“幸亏永绶王选了自己的儿子。”
说罢,恍然间却见身边的女子眉目一动,微微有些不自然的样子,连华眉头一蹙,走出去两步,忽然意识到什么,便问道:“莫不是……”
——莫不是,选了觉儿的,不是重华,而是你?
之后的话,他没有问出来,可看向伊祁箬的目光,却已经说明了自己的一切疑惑。
伊祁箬看了他一眼,长出了一口气,却也没有瞒他,只是依旧忿忿的说道:“你妹妹的性子,自己的儿子若是被放弃了,我两个侄子的命,只怕都没了。”
连华眉头一动——实则,早在知道这件事之初,他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以连悠然的性子,狠辣起来绝对是不留后路的,若是重华选择觉儿还好,若是他选了皇上,只怕那副解药,便是废了,也不会进皇上的药盏里去。
而如此一来,毁的,就是两个孩子。
又过了片刻,伊祁箬努力将心绪冷静下来,幽幽斜了他一眼,耐下心来,道:“我知道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但我传你入京,就是要你亲自给重华一个交代,此事若是处理不得当,整个覆水都要跟着遭殃。”说着,她眉头又一紧,沉声道:“眼下内忧外患,我还不想见到王同世家再起争端。”
从他入京到宸极府之始,一直到两人这一路进宫,伊祁箬大抵已从最初的不确定,渐渐确定了他与此事无关,既然无关,后头的事,便要安排了。
“你倒是打得好主意,”连华听了,却是讽笑一声,说着,目光将她上下一打量,不由叹了一句:“难得,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分在朝政上,要么说王不如帝姬,也就是在这儿了。”
宸极帝姬此刻可没有同他理论这些事的心情,白了他一眼之后,便随手唤了个宫监过来,吩咐其领路玉堂殿后,便对连华道:“人在玉堂殿,你去见见,往后只怕就没这机会了。”
连华心头一动——他自然知道,宸极帝姬话中所指那人是谁。
照着他的意思,自然也是想尽快见到连悠然的,只是他却不曾想到,自己还未开口,宸极帝姬便已然做到了这一步,而且照眼下的情势看,她甚至都没想看着自己与妹妹的见面,这在她的立场上,实在是个很大胆的举动。
伊祁箬交代完,转而便要与他分道扬镳,往重华殿的方向去,临走,却忽然被连华从后头拉住了衣袖。
她眉一顿,回头朝她投去疑惑的一眼,却见连华此刻的神色隐隐有些深沉,片刻,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伊祁箬微微一怔。
她能看出来,连华此刻问出这话,既有担心在,又有气恨在。
归根结底,连悠然做出这件事,恐怕除了越千辰之外,甚至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没有一个好受的人。
“这事你问不着我。”沉吟一瞬,她这样道,随即,便见连华眉眼一怔,片刻后,也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件事到底如何,终究是在重华手里。
“重华此刻在重华殿,你见过连悠然就过来吧。”
留下这一句话,她便转身往重华殿的方向去了。
殿中,重华坐在正殿高座上,目光依旧沉凝深刻,痴痴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伊祁箬独自进门,站了许久,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站在他眼前,她双手叠在身前,沉声道:“事已至此,你还想消极多长时间,还想在这里呆上多长时间?”
重华掀了掀眼皮。
凤眸原是最风情的,然此刻四目相对,她却只看到了其中的凄厉,继而,她听到重华说:“你总不能指望,我前脚为了自己儿子的命,放弃了侄子的命,后脚便能重振风骨,端着一副高高在上,就又去指点江山。”
听到这番话,她心里兀然就是一揪。
“你没有放弃他的命,选觉儿,只是必然之势罢了。”她近前一步,伏在他腿边握着他的手说道:“就剩这半年了,你要相信世子——你一直是相信世子的不是吗?尧儿会没事的。”
重华看着她的眼睛,渐渐的,目光里染上些无奈与宠溺。
跟着,他对她说:“就算世子眼下将白首根拿来,我对尧儿的愧疚之心,也不会消散。绰绰,你明白吗?连悠然赢了,这一局,她赢的是我余生的自责。”
因为在这场选择里,他把势必获救的机会给了自己的儿子,而将往后半年时光里无尽的变数给了侄子,说到底,不管是因为什么,这场不死不休的自责,他也已经背定了。
所谓至情至性,也有着无尽的弱点。
伊祁箬在他的这番话里,渐渐冷了眸色。
临站起来之前,她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比起当年雪顶洗冬,他给她的那巴掌,也是不遑多让。
重华还未曾缓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痛斥道:“自责是吗?那就站起来,好好帮他护着千秋万代,护着这个太平江山,别等来日他亲政时,还要收拾这么多年你留下的烂摊子!”
一番话说罢,殿中深深的沉寂了许久。
——她知道重华是什么样的人,是以,这番话会不会起作用,她也多少有些把握。
等重华终于站起身来的时候,狼狈沧桑的容颜上却是洗去了许多颓荡之色,两人默然无语的对视之中,彼此的心思,已是心照不宣。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换了口气,随即平静道:“连华到了。”
重华一听,便有些激动,“——你说什么?!”
伊祁箬立时便道:“你先听我说,连华为人虽然狠戾狡猾,但有一点你我都很清楚——对自家人,他也一向是个护短偏帮的,而且从他入京以来,我这也观察了他个把时辰,他的反应没有任何破绽,是以此番连悠然同越千辰沆瀣一气所做的事,我相信,他也是蒙在鼓里的……”
“蒙在鼓里?”重华重复了一遍,随即冷哼一声,道:“你觉得凭着一句不知者无罪,他就真能逃得了干系了?”
伊祁箬心头一跳,蹙眉反问道:“不然呢?”
“都是一丘之貉!”
“二哥!”她喝了一声,将被带到前事上的思绪拉将回来,耐下性子,对他道:“当年兵发大夜你总算是为了取昭怀太子的性命,可这一回,连悠然就在玉堂殿,两个孩子的事对外皆是秘而不宣,你给我想清楚了,凭现如今的三军之力,能不能在毫无缘由的情况下拿下一个世家!”
她说完,便看到重华的双拳握得死紧,可见,是真的不甘心。
片刻,他愤愤然道:“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你若是听我的,当年就不该留下连氏!”
“当年的情况你不清楚?皇室的门面、帝王的清誉,都不允许我们做过河拆桥的勾当。”说着,她长长出了一口气,目光远远一投,缓缓道:“等着吧,那本是个不安分的人,你还怕没有兵戎相见的机会吗?”
就怕到时候,兵戎相见的,不只是那一家呢。
重华再不甘心,也知道眼下只能如此,连氏依旧是动不得的,机会,只能静待罢了。
匀了匀气,他便问道:“他人呢?”
伊祁箬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意识到她那眼神的意思,重华便有些急了,问道:“你怎么想的?生怕他们兄妹俩没有合谋的机会,还上赶子给他们送去是不是?”
“玉堂殿左右都有你我的眼线,我怕他们两个合谋什么?”她不以为意的解释了一句,顿了顿,又道:“稍后他会过来,该怎么做,你好好想想,归根结底,要握好这个度,若能借此机会成全些愿想,也不枉我大老远传他过来这一次。”
话里蕴含着一层深意,重华凤眸一深,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看她这就要走,他问道:“你去哪?”
“母妃在烧霞别苑呆的时候也够长了,子灼昨日递信过来,说是母妃这几日越发怀疑了,我总得过去看看,说两句话,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露馅。”说着,她又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你也是,等稍后这里的事结束,你也去别苑请个安,还按我们之前商定的话去说,若是有什么变数,我会提前知会你的。”
重华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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