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孤注一掷(二)
午间,圣德殿。
外头殿门微敞着,姬格入殿时,尚未走进寝殿,远远便听着里头传来小皇帝吵吵闹闹的声音,语气里还多有任性不耐。他轻出了一口气,似笑非笑的一叹,径直便往寝殿里进去。
“皇上又不听话了?”
听到那把低醇的声音不期而至,正踩在龙榻上肆意撒泼的小皇帝倏然一惊,随即见那一身玄衣款款而至,也顾不得自己脚上连鞋都没穿,便径直跳下榻朝他扑过去,嘴里还大声喊着:“舅舅!”
伊祁尧只顾着高兴,并不曾注意到一旁的另一只小粽子默默对他投去的鄙夷的一眼。
高兴够了,他抱着姬格的腰仰起小脸儿就开始控诉:“谁在您跟前诬蔑朕来着?您看看这药盏还没来得及撤下去呢,朕都喝得一滴不剩了,哪就还不听话了!”
说着,还不忘往身后案上搁着的玉盏上指上一指,用以证明清白。
姬格无奈的笑了两声,将身上的龙皮膏药揭下去,拎起龙爪来搭了搭脉,方才面露些安定之色,随即扔下那只爪子,就直接朝里头龙榻旁乌木案上搁着的药盏走了过去。此间,伊祁尧正嘟起个嘴酝酿着新一轮的撒泼,不经意的一转眼,这才看见跟在姬格身后过来的林落涧,一时龙目一亮,便凑到他跟前道:“诶?你小子终于舍得露面了?看来还是天下第一美人的面子大,朕姑姑要是不回来,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踏进紫阙半步了?”
说起这个来,他就一脸的似嗔似怪——世子回都也有几天了,几乎是天天都要来紫阙里看一看自己的病势,可这几天里,这个一向跟在世子身后跟个尾巴似的随从却连个面儿都没露,若不是问过了世子之后,知道这小子确实也回来了,伊祁尧还道他留在了修罗,压根儿不曾回不朽呢!
小皇帝这么一通儿阴阳怪气倒完了,林落涧那儿瞥了他一眼,随即,却是低低笑了出来。那头正提笔修改着方子的绝艳侯闻此微微一抬头,看着自己这个也只有在小皇帝跟前才时不时能露出些孩子心性的小侍从,不由轻笑一声,随口问了句:“笑什么呢?”
落涧被这么一问,方才略收了收笑意,恭恭敬敬走回世子身边,揖了一揖,方回道:“回世子,依落涧看,圣上的精神大好,只怕骆大人此番天狼之行也不必了,说不准不日之内,圣上龙马精神,径自不药而愈也未可知。”
他这话里虽有一重讽刺,伊祁尧听了也摩拳擦掌的就要朝他扑过来,可姬格却很是喜欢听,笔下一顿,不由抬头看着落涧,颔首笑道:“这话说得好,若待成真,这天下黎庶都要好生谢谢你这番吉言了。”
落涧躬身承赞,主仆俩一唱一和,弄得那头的小皇帝想揍人都没了由头。
姬格这里将方子才改过了一边,外头墨曜便亲自奉着一盏汤药走了进来。林落涧亲眼看着伊祁尧的脸色忽一下子就垮了下去,心里又是感叹又是同情。姬格起身朝墨曜走过去,温然笑道:“冶相事必躬亲,未免太劳累了,也该放心指使指使这些小的们。”
说着,还不忘回手朝身后的韩统,并着那起子小的身上指了一指。
那头韩大总管自是个懂眼色的,听世子这样一说,连忙上去将墨曜手里的托盘接了过来,这头墨曜浅浅含笑间,双手才得了空儿,尚未来得及比什么,便听伊祁尧在那儿说道:“舅舅还说呢,自冶相来朕跟前以后,这起子崽子们都轻省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一天到晚的偷安怠惰,无奈横着个纵着他们的冶相,就是连朕都不好说话了!今儿是好不容易您看到了,正好好好整治整治这起子东西!”
小皇帝这一番话说完,姬格还没说什么,韩统放了药盏,连连便跪地告了一番罪,弄得小皇帝越发不耐起来,最后还是绝艳侯一声‘起来’,方解了他的围。
墨曜同姬格比了几句话后,便走过去对伊祁尧比到:‘时辰到了,皇上该喝第三碗了。’
药还没喝,伊祁尧便一脸苦色。
不情不愿的端起药盏,他还不忘嘀咕道:“真不知道骆小九是做什么的!还天下第一神医呢,大大小小的药罐子这么老多,朕的御药房都快摆不下了,他也不知道合并合并,弄在一副药里一起灌下去不好么,非要这么折磨朕!”
姬格摇头一笑,走过去在一边落座,问道:“这话你当着他的面儿怎么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还不是屈于那人看不见摸不着的淫威么!这么多年斗智斗勇下来,伊祁尧早也看明白骆小九那人了——看上去低眉顺目恭恭敬敬的,实则心里坏得都发黑了,哪一次自己说他药制的不好,当着面儿他都再虚心没有的接受了,然后过不了几天,自己的药就会比以前更苦上十分!真是坏透了!
他吐了吐舌头,悠悠晃着药盏,道:“姑姑教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能啥都露出来不是?”说着,抬手推了推正好在自己旁边的林落涧,问了句:“对吧小林?”
林落涧此间已回复了一脸正色,听罢,做出一些思虑之态,问道:“我却不知道,您这是当骆太医是鬼呢,还是说自己适才说的,是通儿鬼话呢?”
半晌后,殿中响起了绝艳侯的一阵笑声,还有冶相难得的一番妖娆笑颜。
伊祁尧眯了眯眼,斜视了落涧半晌,摇头感叹道:“你小子也就是点子好,惹朕生气时,十次有八次都赶上朕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计较!”
说罢,便将那手中拿了半天的药盏一饮而尽,随即十分熟稔的从袖子里掏出蜜饯,连着往嘴里塞了四五个。
安生了没一会儿,小皇帝兴奋的心情还是未曾平复些许,嚷嚷着就要往大宴的浮光殿去,姬格被闹得无奈,微凝了凝眸色,只道:“这才什么时辰,浮光殿大大小小的宫监们还忙着呢,你去做什么去?”
“那总不能叫朕光在这儿坐着吧?”伊祁尧说着,就想起今日种种的始作俑者,不由忿忿的抱怨道:“叔王也是,好不容易做回好人都这么让人发恨,非要卡着个时辰,就不能让姑姑早点儿回来?”
话音落地,外头殿门动了一动,有明显的声响。
“能让她回来见这一次,你叔王已是仁至义尽了,也就皇上,将得寸进尺四字修习得如此透彻。”
伴随着一记微有些清冷的声音,重华走进来,凤眸一沉,说话便见小皇帝那点儿气焰灭了个七七八八,剩的也就是些任性与不忿了。受了四下告礼,重华转眼便将目光投到那头的玄衣男子身上,此刻姬格已将手里的卷册放下,从容起身,面对着重他。重华朝他走过来,眸里挑进一分埋怨,出口的声音却是放缓了不少,道:“回来这么多天,也不说来看看我?”
只一句简简单单,姬格便已将其中求和的意思会意个尽。
顿了顿,他含笑,道:“王府今时不同往日,只这一个孩子就够我头痛的了,还是等觉儿再大些,我这做叔叔的再去探望罢。”
别人听上去,是没什么毛病的一句话,可重华听在耳里,却立时蹙了蹙眉。
叔叔……
姬格却似不曾意识到一般,侧身让座与他,重华沉着眉目,一时未坐,气氛便有些凝滞。伊祁尧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了一番,稍加酝酿,便启口朝重华问道:“叔王从哪儿过来?”
对这打破沉默的一句话,重华随之收回心神,却也只是淡淡答了一句:“兰台。”
闻此,伊祁尧‘唔’了一声,点点头后,状似无意的笑道:“还是叔王勤勉不怠,上元佳节都还想着巡视兰台,比起您来,朕就百般不如喽!”
他说完不消片刻,那边舅舅警醒的目光就扫了过来,他暗自吐了吐舌头,便抿了嘴不说话了。
心中想了一想,姬格便对重华道:“我刚入宫就直接来圣德殿了,想来已有些日子未曾到太妃跟前请安了,你眼下既无事,不若一道去吧?”
重华一怔,没想到他会直接想到这里。姬格却仿若并未意识到什么不妥之处,举止言谈,更是丝毫刻意都没有,说着,也不等他那讶异完,便提步欲走,临行,还回头对落涧吩咐道:“落涧,往后还有三碗药,不多时姜辛也会过来给皇上施针,你帮冶相从旁看着些,不得有丝毫差池。”
落涧听罢,会其深意,暗自隐下一笑,一揖应道:“喏,世子放心。”
永绶王府,纷飞庭。
草木衰败的季节,四处都是一片枯黄无果。一身艳丽风情的女子怀抱稚子站立其中,却自有一番哀艳味道。
“王妃,”绛儿自外而入,走到连悠然身后福身行了一礼,脸色沉凝,道:“时候不早了,该启程入宫了。”
连悠然长久的注视着天际,一时无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绛儿酝酿着,才要再开口提醒一句,那头,连悠然却忽而缓缓启口,含着些莫名深意,叹道:“今天的天色,看上去不好呢。”
闻言,绛儿也往天际看了一眼,颔首道:“是啊,瞧这样子,只怕大好的上元,却是见不得婵娟了。也不知今年帝都里的灯会,还能不能办得下去。”说着,她近前一步,看向女子怀中的稚子,道:“小世子睡熟了,可要带进宫去?”
“既是家宴,哪有不见见家人的理?”连悠然垂眸看着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眼里划过一抹不知名的情绪,顿了顿,却是冷笑一声,道:“更何况,宸极帝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让做姑姑的看一看小侄子,便是我这做嫂子的说不过去了。”
说着,她回头,朝侍女吩咐道:“你去好好准备准备,切记,该给觉儿随身带着的,务必一样不落的给我带好。”
绛儿脸上极快的划过一丝异色,随即,福身道:“……喏,奴婢明白了。”
连悠然低下头,又将怀里的孩子看了好一会儿,绛儿心里涌上一股酸楚,纠结着唤了声:“王妃……”
连悠然没有让她将后话说出来,回过神来,索性将孩子交在她手上,道了声:“先给嬷嬷抱过去罢。”
说罢,转过身去便不再看。
绛儿看了看身前的主子,又看了看怀里的小主子,一咬牙,沉眸福身,道了声:“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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