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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回峰铅陵(十二)


伊祁箬将消息放出去,等到温孤诀来到前尘庄时,已是三日之后的黄昏。

木樨道上,她正执一面纱网收敛树上新落的木樨花时,一道青衫在暮色里凝出一片碧影,翩然落至她跟前,在阵阵飘香里,惊扰了她的思绪。

这是迄今为止,伊祁箬头一次因看到温孤诀而开心。

眼看四下无人,她便将召他过来的意思言简意赅的同他解释了一遍,随即,便在一边颇为焦急的等着他的回复。

温孤诀转了转手里的折扇,却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过了半晌,忽一个收扇负手,望着含笑淡淡,定定道出两个字——“不行。”

伊祁箬一个恍惚——不得不说,这是个她未曾料到的答案。

她看着他,长眉厉然一锁,反问:“不行?”

温孤诀犹自轻笑一声,转身缓缓踱起步来,边是娓娓道来:“你这是要拿我整个铅华楼去给他天狼谷挡灾,我毕生心血,怎么也不会任由你如此顽笑。”

“你当这是顽笑?”这两个字,兀然惹怒了她,沉声一记之后,她压了一口气,道:“不日之后,便是天狼谷君每年一次于高台讲学的日子,到时杏坛座下,泱泱之众无一不是贤德明思之才,一旦叫有心之人来一招瓮中捉鳖,损失的都是我大梁的栋梁之才!你说这是顽笑?!”

温孤诀许久未见过她发火,一时意外是有的,但脸上的神色却沉稳镇定,垂眸散过笑意,他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睛,徐徐都爱:“你也说了,贤才俊彦也罢,都是你大梁的,与我温孤诀有何干系?犯得着我做观音,去普度他们安生!”

一语落,伊祁箬来不及发怒,不远处却传来了一阵激扬抚掌之声。

“好!说得好!”铅陵蘩在一边将温孤诀的一番言辞尽收耳中,一时缓缓自幕后而出,朝他二人走来,缓缓笑道:“温孤公子这一番话,才是明白人该说的。”说话间,在两人中间站定,她侧头看向伊祁箬,眉目一挑,凝声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帝姬还当这世上有几个人是如同世子一般糊涂的?放着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自居神明,自以为能拯救万生。”

话音落地,一根自宸极帝姬手中而出的断枝也毫不客气的抵上了舒蕣王姬的脖颈,伊祁箬眯了眯眸子,问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早在刚刚自己躲在一边偷听了半晌却未曾被她发现时,铅陵蘩便知道,眼下宸极帝姬心里多半是难得的混乱着,眼看着自己的话成功的将她更进一步的激怒了,她心里便愈发得意气来,不知不觉间,竟有些扬眉吐气的意味。低眸挑了眼抵在自己颈上的断枝,她勾唇一笑,看着威胁着自己性命的女子道:“杀了我,天狼谷只会覆灭得更快,到时候,你连搬救兵的时机都没有,”说着,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啧啧然恍悟道:“啧,这样算来,我这条命,能有天下第一高士来陪葬,也是很值得的,不是吗?”

差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舒蕣王姬的脖颈上出现的就不是一道透出血丝的红痕,而会是一记了结性命的狰狞伤口。

伊祁箬终究收了一口气,撤了招。

生气是没有用的,而眼前这个人,她也不会亲自杀。

不欲同她多话,伊祁箬看向那头看热闹似的男子,狠狠咽下一口气,一字一字的问道:“温孤诀,你再说一遍,究竟派不派人?”

温孤诀垂眸一笑。

他看了眼那头一样悠然的舒蕣王姬,又看向宸极帝姬,道:“天狼谷名动天下,谷君高士无双——这些,与我铅华楼,有何干系?我温孤诀从不做利人损己的买卖,即便是为你,也不行。”

手中的拳头紧了一紧,伊祁箬看着他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怒。

温孤诀朝他拱手致了一礼,带着七分调笑,道:“宸极殿下,您还是趁早,换个傻子跟您做这笔生意去罢!”

他说完这句话,伊祁箬反而长长出了一口气。

——在他身上,一切的希望,都已是泡影。

“好,”她不住的点头,虚假的容颜上是无情无绪的态度,侧身阖眸,继续道:“狠话我也撂过,狠手我也下过,既然你愿识他人之务,想必便已经后果考虑清楚,我也不在此一时为难你,你走吧。”

她这么一说,温孤诀倒是意料之外,就连铅陵蘩也没想到,她会在得不到自己急需之物之后,竟还能这样‘好脾气’?

他蹙眉略一沉吟,犹疑道:“你……真放我走?”

伊祁箬睁开眼,抬头望了望头顶渐自昏暗的天色。

缓步冷眸的来到他面前,在温孤诀微有些警惕的目光里,一旁的铅陵蘩甚至都没看到她是怎么出手的,仿佛只那么一瞬间过去,再看去时,便是铅华公子拖着才被分筋错骨的一臂,一脸隐忍的苦色。

此间,伊祁箬狠狠一拧眉,赫然一声:“滚!”

说罢,拂袖转身,去捡适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纱网。

额上闪电般渗出一层冷汗,温孤诀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的,却是一笑。

“呵,我也是贱,平日被你呼来喝去,竟也都习惯了,可这次,我偏就不想如你的愿,”不怕死的又朝她走过去,就在她身后一步之外,他咬了咬牙,道:“就算是为了这条胳膊,也不行。”

伊祁箬回身,与他对视半晌后,冷声道:“你还想怎么样?”

他抬眼八方一望,脸上竟扯出三分笑意,感叹道:“越千辰这座庄子大得很,区区一个容身之地,凭我与他多年故交,想必,他也不会不给我。”

说着,他将目光落在她脸上,勾唇道:“这里,你总没资格赶人罢?”

伊祁箬没说话,那边,铅陵蘩却笑了两声:“哈哈,这,恐怕公子就说错了……”

她的后话尚未说出来,酡颜的出现,便将其打断了。

“……殿下!”

酡颜此来,明显神色急切,伊祁箬也无意与这二人纠缠,目光一收,随即,便带着酡颜一道离去了。看她走的没影了,温孤诀心里还念着适才铅陵蘩未说完的话,此间眉间不由一肃,朝她问道:“王姬刚才的话,不知是什么意思?”

铅陵蘩扬眉一笑,道:“铅华公子这样聪颖人物,会不懂我的话是什么意思?”说着,她摇摇头,叹道:“我看呐,阁下还是亲自问帝姬的好,省的我身上再多一道长舌的罪名!”

末了,她福了福身,也不管温孤诀是什么脸色,道一声:“告辞了。”便也径自离去。

木樨满地。

逐明国宫,漱俪殿。

君羽归寂来到殿外时,正逢前来给夙素请脉的御医自内而出,见到这位无声而来的国主,先是一惊,随即连忙行了一礼。

君羽归寂不耐烦的免了其礼数,目光一丝不落的往殿室内力的方向望去,嘴里却是朝御医问道:“国后怎么样?”

御医恭敬禀道:“启禀君上,娘娘凤体一切安好,请君上放心。”

闻此,君羽归寂点了点头,又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好好做好你的本分,国后若是出了半点闪失,孤唯你是问!”

御医心头一颤,连连道:“喏,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挥手将其遣下,君羽归寂踌躇半晌,却是仍旧站在原地,负手眉头深锁,犹疑着,未往殿内踏足。

这个时候,无疑,还是不见要好些吧……

也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身后忽而想起一个叫人喜欢不起来的声音,在他耳边穿云而过,打断了他的沉思。

苑姬在一旁已看了他许久,此间走过来,启口便是一句:“你往后能每一次都这么对她么?”

——每一次,在逐明与大梁两厢操戈之际,你都能以药物叫她浑噩沉迷吗?既不想让她的阻止改变自己的心意,也不舍不得废她伤她,让她看清凭一己之力,是无法改变两国相对局面的真相?

君羽归寂无意回头,淡淡道:“她身边的人我一点一点在换掉,总有一天,她目之所及,只能我逐明,只能是我。”

自她嫁入逐明,这件事,他便已暗自里筹谋规划了许久,这经年以来,也算颇有进展。他相信,长此下去,终有一日,自己的愿想,是可以实现的。

必须要实现。

闻此,苑姬却是嘲讽一笑,道:“我倒想知道,那一天何时能到。”

心头一冷,他终于回身,看向身边的女子,冷眸一凛,道:“皇嫂,孤已然不是当年的孩子,您言谈举止之中,也该多加思量些才是。要知道,主威,并不是那么好冒犯的。”

苑姬只觉的这话很可笑。

纵观天下,他难道还能找出一家比苑氏更为忠心于逐明君羽氏的家族吗?

没有,绝不会有。

而她自己,又何时想过要冒犯于他?她想要的,不过报仇偿恨,兴盛邦国罢了。

怎么,眼前这人就是不明白呢?

“呵,君上真会说笑,您天威如斯,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么?”话里有浓浓的嘲讽之意,想到自迎宾馆之事后,自己真就被君羽归寂禁足不准与外界交通的这大半年时光,她心里总是愤愤难平,“说来,过往半年的恩赏,我还未谢过天恩呢!”

君羽归寂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何不妥,“为你那几丛雷油火垛,伊祁重华自我逐明得到的岂止万金之数?光是昔年那些大梁的细作,就是足够他回本儿了,说到底,宸极帝姬还不是好好地活着?”说着,他一声冷笑,道:“嫂嫂,你的雷油火垛,可是值了大价钱了!”

“别的不说,那些个大梁细作,伊祁重华怎知他们是生是死?”苑姬饶有深意的目光悠悠然往殿中方向一挑,复对他道:“别说做嫂子的不教你,后院看不好,是要生大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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