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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长泽霍氏(六)


天亮了。

思阙回来时,天色初明,本正是一日之计时,台上却因昨夜的一场突变,依旧深沉如渊。

很沉重——从踏上长泽台的第一刻起,这种感觉就直冲心头。而当她在北辰殿里见到高热不退,正处于半晕半醒中的宸极帝姬时,这种感觉又加重了十分。

“拜见世子。”朝着守在床边的青年恭敬一拜,她双眉紧蹙,冷眸中包裹着浓浓的担忧,“帝姬她……”

姬格仍是那个姿势,微弓着背坐在她床边,玄眸深凝,似乎也不在她身上——只是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思阙也没有追问,隔了半晌,方见他徐徐换了个姿势,面向她,问:“昨夜台上发生的事,你可知道了?”

思阙点了点头,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凌厉与自责。

——为自己不曾及时在主子身边,保护她而自责。

姬格点点头,只将伊祁箬的病情同她讲了一讲,便不再说这话,转头往窗外一望,旋即问道:“有结果了?”

思阙闻此,面色不由一肃,回禀道:“昨夜,韩卧薪被下属发现死在司马台里,两个时辰前,千华城太守徐望死于手下叛乱,长泽军奉帝姬令,出动十人镇压内乱,夺太守府,眼下,城中已然改朝换代。”

长泽军行事,向来无往而不利,这些,姬格并不意外。

“如今朝中情势如何?”

思阙眼底划过一丝冷色,道:“冶相的飞鸽传书,说是王大怒,连夜将苍舒起召回,圣上发了谕旨,再拜其为大司马,并已派人往长泽来请帝姬回都了。”

姬格小幅度的搓了搓袖口,略一沉思,问道:“派的是……苍舒离?”

思阙点头,“正是。”

他心底无奈的一声笑,又问:“那卫尉和光禄勋的位子,重华是揽在自己头上了?”

“世子所料分毫不差。”思阙说着,想了想,继续道:“不过,花相对此很有异议,对苍舒起再拜大司马之事也是不同意的,然而,对于千华城受制于长泽军之事,倒是睁一只眼闭一眼,没有什么说法。如今朝堂之上,一王一相分庭抗礼,大是一番乱象。”

“宗正那里可有异动?”

宗正?沐子羽?思阙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那个似乎与眼下种种毫无相关的人,心头一动后,立时回道:“宗正府里太平,兰台上,除了起初拜官时曾起的风波外,那位王婿一直都很是默默。”

姬格笑了一声,随即回头目光深沉的看了床上的女子一眼,半晌无话。

思阙的目光徐徐在两人身上游转两回,踌躇片刻,道:“世子……”

“嗯?”

思阙问道:“恕属下冒昧,您对殿下眼下欲行之事,放心么?”

“自然不放心。”他如是自然的道,眼见思阙微微一怔,又笑了笑,继续道:“不过我信她。她想做的事,千难万险都定会做成,退一万步,真若有什么,我也会挡在她跟前,让她死在我之后。”

思阙晃了晃神。

她眉头紧蹙,不自觉的便脱口道:“若是真有什么是您也挡不下的呢?”

说罢,惊觉失言,她连忙低了头,告罪道:“属下失言了。”

姬格却还是笑了笑。

“这……也并非绝无可能。”

思阙一怔,不明所以的抬起头。

却见他目光悠远的望向床上的人,明明那么近的距离,却又那么远、那么远,仿佛在穿越千亿百万年光阴之后,他的眼,才终于找到了她的魂。思阙听到他道:“若天意不可改,凡愚如我,也只能依从,只是这依从之法,还是握在我手里的……”

午后,伊祁箬迷迷糊糊的醒了一次,听姬格将事情转述了一番后,她服了药,又将思阙唤进来,吩咐道:“继续留意。另外……给楼御史传个信儿,就说苏赢有下落了,眼下就在苏氏的祖坟里,让他有空回来看看故人也罢。”

她后头的吩咐,着实让思阙怔了一怔。苏赢那个人,她曾经也是有所听闻的,据说是从小跟在长泽公子身边侍从,苏氏一门臣属霍氏,自霍氏嫡脉陨落后,便尽归宸极帝姬麾下。一门豪杰真数起来也是不少,如同当年帝姬身边的第一侍卫苏照,听说与无端公子身边的苏赢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而当今在苍舒离手下统管神机营的神机中郎将苏泊正,亦是这兄弟二人的族弟。这样的一道家门,她本以为,在帝姬眼里心里,都是极重视的。

可是如今,她的主子、宸极帝姬,竟用如此漫不经心的言辞,述说了一个近扈的死亡。

她心里有些复杂。

暮色将合的时候,伊祁箬微微退了些热度,便携了张毯子歪在窗下的一张玉榻上,姬格拎着食盒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夕阳下,她遥望氤氲的光影。

如斯甚美。

他含笑,近前置了桌案,布上一铺粗茶淡饭,她回头,看着他一步步的熟稔的排布,无声的默契泛滥成灾,满殿温静。

两人一起安静的用完一膳之后,三言两语说开,不多时便扯到了朝中。

“花相自是忠臣,然大势之下,却是注定做不成名臣的。”说起花相对如今种种纷争的态度时,伊祁箬不乏感叹,“你看着今日他的态度是对我有好处的,可是……重华若是有心,拉拢过去这样一个尽忠于帝权的老臣,也是易如反掌呢。”

姬格不予置评,只道:“局都已经布出去了,现在,你就好生给我养着病,要不了多久,有你受罪的时候。”

“也不一定就是受罪呢,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平淡荒凉的日子,未必就比不过游离在繁华里,成日思量着不得善终的来日。”

他问:“你就没想过大废之后,能得平安无事么?”

“往日读史,我读到过两个十分羡慕的人,那也是我在整部史册里,最称道的两个人。可我想,即便上天真给了我那等命数,我也未必消受得起。”

他看着她,依稀有所想,“不会是……”

她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他道出了那两个名字,她欢喜的点了下头。

他便有些哭笑不得。

她歪着头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其实我做这事是很有把握的。”她胸有成竹,想了想,继续道:“就算我算错了他,可你我都知道,只要你保我,千错万错,他都是不会动我的——他待你,既有敬重尊崇,又有爱屋及乌,这辈子估计没谁比得过的。而你,不比我算什么,忘了什么我都记得,你曾许诺于我——我保天下,你保我。”

她这话,没想到,竟使姬格微微深了眸子。

“怎么了?”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随即轻笑一声,玩抚着掌间一只玉碗,淡淡道:“只是突然间想起你做此事的目的,再联系着你适才这句话,觉得很有意思。”

伊祁箬愣了一下。

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他笑意更深了许多,佯作一叹道:“年年苦恨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呐……”

——你为一人,将这盛世暗涌翻扑到三千里王土之上,而我,俨然又成了你有恃无恐的筹码。

——唉……原是我这半辈子声望名位,竟也是为那一人攒的,当真凄凉!

伊祁箬反应过来,霎时失笑。

“瞎说什么。”她无意的嗔了一句,随之而来的话,却很是郑重,“我心里,除了舅父,谁比得了你!”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窈窈……”残阳里,他莫名的喃处了这两个字。

伊祁箬拨弄着碗碟的手指赫然一顿。

他恍若不闻,只是顾自道:“……我时常也会想,要是她与千华由始至终不曾相见,该有多好。”

伊祁箬却不觉得有多好。

“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她嘴角颇有些哭笑不得之意,看着他的侧颜,一字字道:“这意味着,十五岁及笄,我会嫁给太子栩。”

默了半晌,他偏头淡然一笑,怅怅叹道:“你对千华的感情,也很真啊。”

——在那个时候,是真的很真呢。全天下,都见证了。

至于如今,那无与伦比的对待,又何曾假过?

“那你呢?”她忽然问,脸上笑意淡了,莫名涌上些心疼,她叹了口气,道:“如果真的——章灼王姬不曾与殿下相逢,那这世间唯一痛苦的人,许就只有你了。”

姬格眼里却忽然倾散出一些疑惑,他点了下头,问:“对啊,这样不好吗?”

伊祁箬忽然觉醒了。

她无话可说。

在他的如果里,宸极帝姬会是千华太子妃、大夜的皇后,章灼王姬会是定王妃,帝姬的嫂嫂。

一切都会完整如斯,或许之后,梁夜也未准便能太太平平多少年,可至少在那之后的战争,绝不会残酷过四年前的那场。

——所有人,都会很幸福,除了早在宸极帝姬出嫁前,就见过她,并许了一心的修罗世子,璠。

——他想的那样清楚,清楚到,有时候她都会怀疑,他除了慈悲,真的还有别的感情在么?

所谓慈悲,源自于那根植心底的万生之爱,他与万生共情,似乎以此,便连自己的苦痛都能化解。

——对这样的世子,她还能有什么话说?

他,是她的,却永远不可能单单是她的。

“她死的时候……没有后悔,殿下没有后悔——即便使万生无辜受累,他们也没有后悔一己之情。”她看着他,极淡的笑了下,道:“我也不后悔。”

他知道,她不后悔的是什么。

是以,他亦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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