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长泽霍氏(四)
那脚步声,灌着熟悉的内家功法,她靠在床上强撑着阖了阖双目,过耳一听,便知那人修习的是谁家的功夫。
——雁过无痕。那是霍氏家臣,苏氏一门的祖传内功,她从小一路听来,再熟悉不过。
她闭着眼睛,脑子里飞速的思考着关于来人身份的一切可能性,直等到那人走进寝殿,距离她五步之外落稳脚步时,她才眉目微蹙,依旧阖着眸,试探的唤了一声:“阿赢?”
来人没有说话,只是她却听得到,那人在她唤出这个名字时,呼吸分明一滞。
于是乎,她心下了然。
“是你。”沉淡的两个字,说着,她睁开眼睛,艰难的调整了一下姿势,扶着床沿坐着,抬头正正的朝来人看去。
——苏赢,五年,她一度以为,他死了。
眼前的人,劲装傍身,掩不住一身南境水乡似的柔和,连五官亦是清秀的比女孩子更甚,整张脸上,唯一败笔或许就是那双眼睛了——睁着的双眼黯淡无神,细看下来,就会发现,那线条柔和的双目竟是脸面上的一个摆设——早在年幼时一次试毒之后,便为毒性所伤,再也看不到这人间千万般景致了。
隔了半晌,苏赢化出柔和的笑意,朝着她的方向抱一抱拳,恭敬态度,一如往昔,道一声:“小姐,别来无恙。”
——笑里有恨。
伊祁箬冷笑一声。
“我有没有恙,你还不知道么?”她深吸一口气,若有所思的看向立在一边,还盛放着缥缈云雾的香笼,道:“这清神香……是个好东西。”
说着,嘴角挂上一抹冷煞至极的笑。
苏赢循着香气的来源,也望过去,摇了下头,道:“后知后觉,小姐,退步了许多。”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嘛。”她却是坦然一笑,笑过之后,眸间便肆意聚敛起了冷气,阴森森的盯着眼前的人,缓缓道:“即便你违背忠义,冒犯主上,我也可以为着多年情分饶你一命,但你玷污爵爷的遗物,为此一件,我就万不能恕。”
——曾经的部下家臣,表兄最倚重的侍从,可眼下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不是为了叙旧而来。
——真正让伊祁箬起了怒意的,并非他的犯上之举,而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把化戾散下在清神香里。
——对霍子返的一切,她都有着超乎理智的执着与信奉,容不得任何人、任何事玷污分毫。
当然,策划这场阴谋的,或许也并不止他一人。
听了她的话,苏赢却是一笑,平静道:“世子人早就在天枢阁,小姐以为,我既走出这一步,还会想着全身而退吗?”说罢,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苏赢一条命,换小姐一命,偿公子昔年之仇,太值了!”
他话音落地,她赫然暴怒。
“你放肆!”忽然爆发的力道如若神来之笔,一掌狠狠的拍在床沿上,她冷声道:“无端死于两军交战之中、林厉风手下,天下皆知。”
苏赢冷笑,无神的眼底都流露出一丝混合着冷寂与愤恨的光芒,“天下只看到了公子死在龙鼎关战场上,可属下看到的,却是小姐坐看援军背道而驰,任由公子在龙鼎关孤立无援,战败而死!”
伊祁箬用尽毕生所学,也道不清在听到苏赢说这句话时,自己的心情。
被曾经倚重多年的下属指着鼻子论数对至亲挚友所犯下的‘罪孽’,这种体验,算来也不是头一次,可每一次,却都有不同的感触。
“你为此要杀我……?”她喃喃冷道:“无端去后,你消失了这么多年、一连这么多年,想必尽是为了韬光养晦,以报故主之仇吧……!呵,可笑这十数年的情分,我自问待你等向来不薄,可为着这等人命关天之事,你竟连亲口问我一句都懒得,直截了当的便与我盖棺定论了……更何况,死的那个,不只是你的故主,更是我的表兄、我的挚友,想我伊祁箬半生制敌驭人,没想到,竟有这么一天,会败在轻敌与自负之上……”
这么多年,除了姬格身边,她一直觉得,长泽是最安全的地方。
更不提这里还有一个其他地界都绝不会拥有的身份——她的家。
她开蒙于此、受教于此、承至亲重情于此,她在这里,就连警惕之心,都自然而然的松懈了下来。
可是今时今日,她受难于此。
此时此刻,她很狠眼前的人。
苏赢的脸上,有的是下定决心的坚韧,但在她的话之后,却也闪过些极轻微的豫色。
当真是极轻微。
伊祁箬心头苦笑一番,冷着眸子一声声道:“什么都不必说了,你既使出了这等下三滥的招数,自然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对手。苏家世代清名,你可以不要,我却不能不为苏照考虑。”
提到苏照的时候,她看到,那人的瞳眸明显一动。
她继续道:“我给你一个机会,要不然,你现在就自绝于此,我赏你一副全尸,让你归葬苏氏祖坟,要不然你就赌一把,看看仅凭一己之力,是否真能取我性命。……再或者,趁现在,把你的同伙一并叫出来,你们一起动手,看我接不接得住。”
他说完,下一瞬,就见苏赢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直冲她心口刺来。
她致力一偏,软剑错开心脏的位置,却在下一刻穿透她的肩胛。
极缓的将剑身从她的肩头抽出,似乎就是想放任她的痛苦蔓延而去,他却不急着下第二剑,反而劝道:“小姐应当明白,您现在所做的,无非困兽之斗,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与其带着一身伤痛而去,不如,给自己一个痛快,早些去了,岂不好些?”
她笑了一声。
她抬手捂上自己的伤口——显然这对于贯透伤而言,是无用的,眼看着鲜红的血汩汩涌出,顷刻间便染了白衣,她慢慢道:“人这一生,都是与天争命。若照你这么说,生老病死,皆是凡愚命数,既然迟早要死,那死在什么时候不一样?又何必活着呢?而你,今日又何必因无端之死来杀我呢?”
苏赢深深的皱紧了眉,半晌,终于咬着牙道:“……你对不起他!”
伊祁箬却对他的话恍若不闻,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就看着自己的血,沉沉缓缓的说道:“我不能因为已经预知的结果,就放弃未完之业,不能因为自己得痛快一时,便置苍生于不顾……我活着,也就是为了这个了……”
说罢,她抬头,看着他。
“是,我是对不起他,可我对不起他的地方,与你所想的,未必相同。”手间一枚银簪被她不动声色的握着,细细摩挲,她道:“你本该活过明天。”
——活过明天,就能听到,韩卧薪的死讯。
她话毕,他刺下第二剑。
就在他剑锋出手的同时,她憋着一口气,猛地站起来,在苏赢还没反应过来的罗预之间,一步上前,将手中银簪刺入他颈间。
速度之快,力道之狠,皆是拼命般的孤注一掷。
好在,她赢了。
——而苏赢,却根本没有想到,中剑之后,她还能拼着一口气,以这样快的速度站起来,毫不手软的给自己这唯一的、也是致命的一击。
苏赢捂着脖颈倒地的同时,殿门也被一道内力冲开,她跌坐到脚踏上,抬眼,就看到姬格朝自己过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
——冬雪。
她阖了阖眸,告诉自己,不是时候。
姬格来到她身边的时候,面色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没有人知道,在进门那一刻,看到她一身是血的样子时,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也是没有滋味了,直到这一刻确认了她还活着,他才又找回了自己的心。这一记吓,甚至不输于之前雪顶上,游缨那一回事。
“别动!”
他要去给她点穴止血,又要去扶她,可是手伸到一半,却在她厉声一喝中回过神来。
——即便这个时候,她还是坚持着某些在他看来悲凉又可笑的缘由,不准他去触碰她。
绝艳侯少见的生起气来,就想给她一巴掌。
他现在倒是有些理解当时重华给她那巴掌时的想法了。
伊祁箬很坚持的摇了摇头,又看向他身后带着沉重愧色丫头,一个眼神递过去,叫她过来给自己封上穴。
冬雪不敢怠慢,连忙过来在一边扶住她,又给她封穴止了血,那头姬格一甩袖子,回身去看地上的刺客。
这个人,他是见过的。
公子无端的随侍,霍氏家臣苏氏的长子,曾经,对华颜帝姬也是极敬重的人。
可是眼下,他来杀她,刺了她一剑,污了她一身白衣。
世子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会儿,终究还是屈膝,要去为他疗伤。
可是受伤的人,却不配合。
“你想死?”看着他制住自己要去给他疗伤的动作,姬格眉目一沉,问。
苏赢没有回答,只道:“……世子,多谢好意。”
这时候,伊祁箬在冬雪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就那么看着,她一直没说话。
“苏照……他……”最终,大势将倾的一刻,地上的人颤抖着,如是问:“……可好?”
这是这些年来,他心里为数不多的挂念之一。
“不好。”伊祁箬摇了下头,看着他闭上眼睛,眼角流出一滴泪,她面色冷凝,继续道:“但活着。我会倾尽全力,保他一直活下去,不为外力所害。”
为她这一句,苏赢临死的一刻,心里都极尽煎熬。
“你……你为,为什么……不杀定王?”
——问出这一句话之后,地上的那个人,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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