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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君羽来朝(八)


晚些时候,宸极帝姬亲自带着太医令去了趟无生狱提人,再见到聂逐鹿时,她心里也算百感交集,私下里嘱咐了骆再一几句,方才由着他将人带回去,得了这么个结果,也说不得到底满意还是不满意。

待她回到府里,暮色已合,沐浴一番过后,尚不得喘息两回,酡颜便进来回话。

“殿下,端嘉帝姬带着侍婢出城了。”

“出城?”怠怠的往榻上一靠,想起前些日子陆行跟自己报备的话,她心里不由的生起了疑窦,忖度半晌,问道:“她是明目张胆出去的,还是偷着出去的?”

“没有过分张扬,但也不曾遮掩。”说着,酡颜面有难色,顿了顿,又添了一句:“长帝姬拿的是王的手谕。”

伊祁箬霎时蹙紧了眉。

虑了片刻,她问:“永绶王府可来人说过什么?”

酡颜摇摇头,“不曾。”

一时半刻也理不出什么头绪,只是一团不祥之感却在心底蒸腾翻滚起来,她想了想夙素,不由得便跟着想起姬格,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自雪顶回都之后,自己还不曾见过那丫头,看来光晾着也是不成的,过几天还是要见一面才是……

“行了,你下去罢。这两天多盯着点儿南境,思阙那方有什么消息立时给我送过来。”

拾了卷书册在手,她淡淡的吩咐,想起温孤诀那边还没什么消息,心下也是一刻不得安稳。

“喏。”

酡颜领命,又着丫头们布了几样清粥小菜,便退下了。

晚膳还不曾用过,待满室安静之后,伊祁箬便卸了遮面,蜷膝委在炕榻上,一边往嘴里送着酱菜,一边却很是食不知味。

想起今日晨时在兰台见到沐子羽时的场景,她心里便十分的不安稳。

说来,还是为着那个她曾许下的,关于聂逐鹿同官位的诺言。

“帝姬曾说,从聂逐鹿嘴里审出东西来,那太傅之位便是我的,又说是没有时限,不知这话可还算?”

兰台下,凤羽铺紫陌,风华正盛。那人额间鸽血赤焰,含笑温良,堪堪断了她的去路,三两句话,提起旧事,眉眼间很有几分装出来的忧虑。

冷眼看着,那一袭官衣穿在那人身上,似乎总有哪里是不对的,可偏偏那官位敕封出自她手,莫不名正言顺。

鬼面遮住她凉薄的笑意,对他的疑问,她只是反问回去:“王婿这样问,便是不信本宫了?”

沐子羽立时便想起了帝姬府刺客的旧事。

他悠悠然笑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帝姬曾教我,帝王家的天下,并非靠诚信得来,我真是想不信也不能啊!”

伊祁箬微一低眸,眼底划过一抹不经意的笑意。

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也是早有准备,当下便不疾不徐的从袖口中掏出一面黄帛,扔到他怀里,淡淡道:“本来么,本宫也是怕有朝一日自己忘了曾许诺,这道懿旨盖了宸极印,本宫真要有翻脸不认账的一日,王婿只要拿出来,便是万无一失了。”

沐子羽展开一看,唇边立时有了笑意。

毫不客气的将黄帛收到怀里,他拱手一礼,煞是斯文客气,恭恭敬敬的一拜,道一句:“既如此,羽惭愧,忝承帝姬恩典。”

轻叹了一口气,拉回自己的思绪,伊祁箬搁了箸,起身,赤足踏在地面一大铺白狐毯上。

挥手灭了一殿明灯,一如既往的握着一只白烛,书室里,扭转石砚,密室如旧,她一步一步朝着那个人走去。

踏地的触感使她自心底往外的发寒,只是这所有寒意加在一起,也高不过每一次见他时,她的恐惧来得澎湃。

十丈甬道之后,她堪堪站定,未几,便听他带着笑意,道:“看来,你还好。”

其实,她一直都不知道,他既闭着眼睛,又是如何能清楚的判断出进来的人是她,而非奉命照顾他每日饮食起居的酡颜。

在她还看着他顾自凝思时,忽听他问道:“他还好么?”

她一怔,虽有所思,却还是问道:“他?”

黑暗里,他但笑不语。

她便问:“你不睁眼睛,也能看到未来吗?”

他笑意轻柔,若是明媚中,她定然会发现那其中数不尽的温良与旁观——就好像他从不是这世间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而是站在九重天阙之巅,静默温和的,以天神的姿态,俯视滚滚红尘中所有悲欢离合的那个。

即使这一切悲欢离合之始,皆有他一份功劳。

她听到他道:“未来在心里,不在眼里。”

说不得为何,她脱口笑了一笑。

随即,她索性就地而坐,抱着膝看向他——又或者说,看着他久合未开的长眸,带着难得的,孩子似的天真,而这天真里,又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沉重。如是,她问:“那又为什么是凡拥有这双眼睛的人,都要死呢?”

既然未来在心不在眼,何苦造成必死命数的,却是那双眼睛呢?

他半晌没有说话。

之后,他笑了一声,极轻,很是好听的声音,跟着问道:“你是来关心我的命运的?”

——那也,恐怕太晚了些。

她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垂了垂眸,复又一笑,她说:“那你告诉我,我是来做什么的。”

她是来做什么的?他无声的一笑,情愫莫名,说起来,他倒也是知道的。

无非,是为着大梁的难,她的劫罢了。

可是长久的无声之后,他却忽然问:“你后悔吗?”

她一愣,显然不曾预料到这个无头的问题。

“后悔?”眉眼深沉,鼻间轻出一声哼笑,她道:“过我手中白骨如山,并非我一句后悔便能赎罪的,既然无用,何必后悔。”

不想,他却摇摇头。

他一字一句,清晰至极的对她道:“我问的是,长泽。”

手一抖,白烛险些翻灭。

“……长泽?”

她是真的没想到,他会提起长泽,更不知何以在他心里,长泽二字,能与后悔联系在一起。

幽暗里,他给出答案:“在宸极帝姬之前,你也曾是华颜帝姬。”

很是模糊的答案,她却懂得透彻。

可是,这却也是她不想懂的。

眸色愈沉,她的语气已在不知不觉间徒添一分抗拒,“我不明白。”

“绰绰,”

这一声,彻底叫她忘了反应。

——他并非没有这样唤过她,只是,他已经有好多年不曾唤过她了。

他将话问得再明白不过:“当年跋涉千里,送慈孝皇后遗物归葬故里,你后悔了吗?”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当年,她的命数,就在那一刻改变——征和十七年末,圣德殿中,她承接先帝之命,携母后遗物,远赴长泽,交葬舅父子返的一刻。

千局万事,只在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

许久许久,她都没有说话,只有渐自沉重的呼吸声出卖了她的不安。他莫名的勾了勾嘴角,又道:“若是没有霍子返,你也只是华颜帝姬。”

——若是,没有那人那么多年间朝夕未改的教养抚育,她不会是宸极帝姬。

这回,她没有沉默太久。

“我若只是华颜帝姬,这江山至今,又会如何?”

声音听上去只是沉重两分罢了,可他却知道,这两分,在铜墙铁壁似的宸极帝姬那里,是什么分量。

在她抑制不住的惶恐里,他笑了笑,淡淡道:“江山无恙。”

江山无恙。

听到这四个字时,她流下两行清泪。

可是,她却冷若雪顶飞霜的问道:“那我为什么要后悔?”

——从你断定我堪主江山,将会决定这千秋天下谁家主之时,我的命数,便无论如何,都走不出罪孽二字了。既然如此,悔从何来?

——我的命运,在天音谶纬之中,在江山霸业之中,在舐犊情深之中,唯独,不在我自己手中。

——初生稚子时,我无力选择自己的路,而等到我权掌天下,终于有能力改变这一切时,我却也不能更改什么了。

说实话,她并不恨眼前的人——至少,从不曾为自己恨过他。

可是,她想杀他的心,也是一刻未变。

只是,命数啊,未来啊,他所洞悉知晓的一切,皆让人恐惧而好奇,既不敢靠近,又止不住窥看。

她站起来,抖了抖衣衫,转身欲走。

他道:“你出生时,我看到的一切,皆与今日不同。”

脚步生生停下,她却终究不敢转过身去,不敢多问一句话。

她的踌躇纠结,恐惧痛苦,他莫不了然,却仍是道:“至你四岁,初赴长泽,一切,都变了。”

——所有的变数,都在你母亲的亡故,你的远走。

她站在那儿,定住一般,进退不得。

他笑吟吟的问:“你不想知道你原来的人生该是怎样的么?”

她不敢说话。

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良久,他摇摇头,笑音一没,凉薄疏离的启口:“走吧,你的问题,我不能答。还不是时候。”

她走了。

密室外那书壁合上的一刻,密室里的他,唤出了一个名字。

前尘旧梦一般,却又仿佛一刻不曾离去。

他很想问一问那人——天下,都在你手里,你可满意?

是否皆罢,都不会太久了……

永安四年五月三十,逐明君羽氏共梁乞和,国主君羽归寂携幼妹摘星公主君羽缇至梁都不朽,上拜天朝君上,史称梁明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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