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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舒蕣王婿(二十三)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花朝节之前吧。——最晚。”

……梦寐如昨,睁眼,她深深的朝头顶灵位上望了片刻,垂眸遮过一片倦意,拜了一拜,长身而起。

双腿麻得紧。

二月初一,无端端的,就落了一场大雨,比往年都要早许多,叫人在措手不及里,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疏雨洗天清,伊祁箬从归去来兮殿中走出来时,抬头看看一片青白的天空,心里竟跟着生出一种预感,就像几天前的晚上,被重华连夜叫去议事时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却带着许多光明。

晨起空气中特有的清新一阵阵涌入鼻腔,信步在灼园中,酡颜跟在她身边回话:“修罗适才传来消息,二公子昨日入暮时分已平安回到修罗城,安定王同王妃眼下也还安好,请帝姬放心。”

园里的桃花渐渐开了,景是美景,只是铅华如此,却与清晨不甚相符,伊祁箬听着她的话,微微点点头,寻着含苞待放的桃枝,一枝枝折下,一边问道:“今日早朝上可还顺利?”

“除了花相一如既往,对王赴歇山之事义愤填膺外,其余仍是风平浪静。”说着,她话锋一转,接着道:“公晳大人朝后便来府中回禀了花朝节准备事宜,冶相业已听罢,一切筹谋顺利。”

“今年的国祀……”注定,会很冷清罢……她心里顿感一阵凄凉,旋即,转头吩咐道:“准备准备,进宫去给贵太妃请安。”

“喏。……”酡颜应了一声,才一抬头,却见到不远处走来的人影,眼里便是一亮,“冶相了来呢!”

墨曜及近,眼角噙着一抹淡淡愁绪,也未行礼,只对她比到:‘一时去不成了。’

乍闻此语,她心头却是一动,去不成,便是有事来,会不会是……这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旋即便消失,若是有了世子的消息,眼前的人又岂会是这般的神色。

果不其然,墨曜接着比:‘沐子羽来了。’

今日,是花朝节前最后一日。

她出了口气,不安之下,心头便有些烦闷,想了想,问道:“他一个人?”

略微无奈的摇摇头,墨曜眼中隐现一丝同情:‘你怕是输了。’

事实证明,舒蕣王婿果然是重信之人,说是花朝节之前捉到刺客,便真的在二月初一这日一早,亲自栓着个黑衣短打的不明人士来到她府上。

伊祁箬懒得走了,索性叫酡颜将人请到灼园里。侍女已在树下空地上架起一方青玉案,布了清茶,她落座不到片刻,抬头,便见一袭白衣的男子,踏一地春桃翻飞,翩然而至。

倘若手里没拴着那团碍眼的杂碎,这倒是幅不错的景致,伊祁箬想。

“参见宸极殿下。”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副弯弯的眉眼里,似乎比往常更多了一分得意狡黠,很有些坐等好戏的意思。

看着这样的沐子羽,伊祁箬忽然就很想把眼前的热茶泼到他那张见不得人的脸上去,而实际上,等她发现自己真的操起茶盏时,却已略带着笑意,淡淡说完了一句:“王婿免礼。”

心头划过一抹苦笑,她倒真希望这一杯茶泼了出去,可事实是,习惯,果真是要命的东西,当装假成了生命的一部分时,她忽然就不太确定什么才是真实了。

出乎意料的,这一回舒蕣王婿并未拿出十足的本事用在寒暄之上,略略一句话交代了脚下被封了大穴的那团杂碎的身份之后,话锋一转,只说了一句话。

“我来找帝姬,得偿夙愿。”

眉眼弯弯,顾盼生辉。

一旁立候的酡颜,眼前忽就一晃,就好像忽然看到什么了不得的景象,心头都跟着狠狠一颤。

伊祁箬轻出一个笑音,好生生将茶盏搁置玉案上,“王婿这是怕本宫赖账?”说着,打量了地上那人一眼,淡淡道:“不过这人我总得审审,方知是不是正主。”

沐子羽颔首,“审自然要审,至于是不是正主……府上历过那夜抓捕的暗卫都知道,刺客左肩曾受在下一掌,殿下自可将这人验上一验,看其肩头是否有数日之前的旧伤,一切便可明了。”

果然呐……伊祁箬笑了一下,没人看见。

她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想必王婿已然验看过了。”

沐子羽颔首不语,她看着他,只觉得他眼中的那股子得意,似乎更深了些。

蓦然良久,她端起那只茶盏在眼前研看着,目光里的疑惑却似恳切,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事情,似乎都在自己预料之中,可一步一步到眼前,又好像有哪里,已经不受控制了。

宸极帝姬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酡颜,”唤了一声,她看着沐子羽的眼睛,对身边手下吩咐着:“叫人将这东西关到奈落塔去,再派人去把廷尉大人、卫尉大人连同骆太医都请来。”

奈落塔——这是她这一番话里,唯一触动沐子羽的地方。

那方酡颜应声:“喏。”

“本宫先回去更衣,王婿且稍后片刻,等诸公到了,再随本宫一道听审罢。”

沐子羽微微躬身示礼,不做多言。

奈落塔,奈落者,佛说,永世不得翻身的无间地狱,落在人世宸极府中,便是黑暗之底。

永安元年,宸极帝姬广集天下名匠,以半年时间,起奈落塔于府中,自落成之日起,这一座七级高塔,便代替了廷尉府无生狱,成为举世之上,人人闻之色变之地,传说各路逆反,凡有入塔着,便再没有惧怕凌迟之刑的。

沐子羽第一次踏进奈落塔时,肃然便对宸极帝姬生出一股子由衷的敬佩之情,甚至不由想到,一个人能狠毒到如此境地,过去究竟是经历过什么?

二月初一的黄昏时分,从奈落塔走出来时,舒蕣王婿又觉得,那被掉在城门上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前太傅林觉章,还真是幸运。

“本宫希望,适才奈落塔里听到的话,再无第五人知晓,两位大人可有异议?”

清室,廷尉千代泠、卫尉苍舒离并肩而立,女子坐在正位上,鬼面下透出的目光清冷严肃,昭显着她言辞的认真。

两人皆是默了一阵,终于,千代泠抱拳,却是未答她的话,反而问道:“敢问殿下,要如何处置那腌臜?”

“这是我的事,千代大人只要记得,王为江山居功至伟,本宫定然不会听信谗言,使其有丝毫损失。”

千代泠抬眸,迎上女子的眸光,片刻的相对,犹如一场交锋。

他在这短暂的交锋里抉择,在不得已之时,为主上争取着最大的权利,而结果,恰如这女子所言,唯有讳莫如深。

他又问:“舒蕣夫妇那里……”

“自有本宫一力处置。”

千代泠默然,许久,终究抱拳,身子躬得极深,“臣告退。”

直等他退下走远,苍舒离方才问道:“殿下,您真信重华殿下?”

眉目深沉,眸光浓重。

伊祁箬没有直面回答他的话,却说:“本宫是不信沐子羽。”

对眼前一切分明早有预料,可冥冥之中,似乎又有哪里,慢慢不一样了。

苍舒离想了想,接着道:“此番王姬遇刺,今刺客既招供为永绶殿下指使,铅陵氏如何肯善罢甘休。”

“那是本宫要考虑的问题。”她起身,声音渐低,“对外,你该知道要如何说。”

为难,可这为难,又是担心使然。苍舒离眉头拧得更深。

半晌,他终于还是道:“……微臣明白。”

伊祁箬点点头,语气稍软,“回去吧,这两日你也不安生。”

神色一暗,他几不可察的一点头,拜了一拜:“臣告退。”

才退出去几步,却又听到她一声唤:“……阿离。”

苍舒离回头,眼里带着疑惑,“殿下还有吩咐?”

“你准备着,若是不行……”双手不自觉的交握,她话说得极缓,“花朝节之后,随我去趟雪顶。”

片刻,苍舒离应了声‘喏’,告礼而去。

这两人走后,伊祁箬又歇了一刻,方才将耳室里的沐子羽请过来。

对面而立,一丈左右的距离,彼此皆未落座,伊祁箬看着沐子羽的眼睛,许久,淡淡道:“适才那刺客招供时,王婿似乎并不意外。”

沐子羽并未反驳,眼角一弯,直截了当:“帝姬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宸极帝姬笑了一声,这样的方式,确实不错。

“我欠你一个人情,帮我淹下此事。”

“哈哈……”他笑,随即却并不气愤,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眼里意味不明,“受伤那个,是在下妻子。”

伊祁箬点点头,然后问:“那又如何?”

沐子羽眸色瞬深。

“‘舒蕣王婿’……”顾自喃了一句,她看回他,定定道:“好听,却配不上你。”

良久,一室无话。

直到,他笑意深晟,眼里闪着莫名的光芒,寡淡,却叫人无法忽视,对她道:“殿下的人情,我接着了,我的愿望,殿下是否也是时候圆满?”

她歪头想了想,“愿望啊……不知阁下是哪一日生辰?等到了日子,本宫再看是否力所能及。”

一字一句,问得倒是诚恳。

他眯了眯眼,“殿下……这是要赖账了。”

笑意掩在鬼面之下,她纠正道:“既然是账,阁下总得给本宫拿出个字据,本宫才好奉还呐。”

这……还真是越发像是耍赖了。

“哼……”似笑似嗔,发出这一声后,他自己心尖都跟着一颤,但他却听到自己大方的说道:“罢了。”

那声色语调,清淡生动,竟莫名添上两分上位者的宠溺之意。

只是,伊祁箬没有注意到。

“只是有一个问题,想请问殿下。”

她一扬眉,“但讲无妨。”

额上的鸽子血闪了闪,他讽道:“敢问宸极殿下,‘诚信’二字怎生书?”

宸极殿下坦然道:“可巧呢,这两个字,我也不会。”

沐子羽听罢,笑出了声。

伊祁箬看着他的眼睛,就跟着这个笑意一起一怔——他笑过许多次,他似乎一直在笑着,可头一次,这是头一次,他笑进了眼睛里,虽只有瞬息,却足以惊艳苍穹。

她的怔愣,亦随着这笑意一闪而过,脑子不停转着,她说:“既说到这里,本宫不吝,再告诉阁下一句话罢。”走过他身边,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平平静静的,说道:“帝王家的天下,可不是靠‘诚信’二字得来的。”

说罢,她已站到他身后,彼此背对,无声良久。

酡颜毫无预兆的推开门时,反常的,宸极帝姬没有皱眉,没有不悦,也没有训斥。

今天,似乎有什么是不一样的——这种预感,从晨起至如今,愈发强烈。

在她刚要问一句怎么回事时,酡颜抬起头,脸上是难以抑制的喜悦,“……世、世子……!”

断断续续的三个字,每一个,似乎都敲在她心上。

酡颜说:“是世子……!世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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