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呕心沥血（七）

办完上学手续的刘倩心情异常兴奋，当身材修长，一团秀发，一袭暗格天蓝色长裙，粉红色的面庞，见人老远就飘来一个甜甜的微笑的刘倩出现高家村时，村里的人都向巧珍投来羡慕的眼光。

  这天下午，刘倩从城关回来，车子上大包小包。晚上，巧珍和刘倩母女两坐在炕上，刘倩拿着一个崭新的档案袋子，一边逆时针地回着封口线，一边很惬意地对巧珍说：“妈妈，爸爸真好！我办事的时候，他就站在跟前，爸爸和办事的叔叔阿姨都认识，还答应请他们吃饭呢！”刘倩说着便从档案袋子里取出东西来，“妈妈，这是入学通知书，这是准迁证，这是农转非……”刘倩激动地把办好的手续放在妈妈的跟前，妈妈却没有反应。

  刘倩上学，天大的喜事可巧珍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看到妈妈无动于衷的样子，刘倩心想，那就给妈妈再说点高兴的事情吧。“妈妈，办完事，在回家的路上，爸爸给我讲了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第五场《痛说革命家史》。妈妈，你不知道，一场戏里三个人的唱词爸爸都会，京剧会唱，秦腔也会唱。我过去对爸爸有看法，连个大学都没有考上，认为他并不怎么样。自从我初中的语文老师给我讲了他对我爸爸的崇拜后，我才对爸爸改变了看法，我认为爸爸是世界上最能干的爸爸。爸爸还让我给你说，他这几天不回家，把工作好好安排一下，腾出时间咱们还要去武汉，上黄鹤楼、逛长江大桥、吃毛主席当年吃过的武昌鱼……”刘倩越说越激动，巧珍脸上的忧愁，越来越浓，一点高兴劲也没有。

  看着妈妈心事重重的样子，刘倩问道“妈妈，你又咋啦？怎么不高兴……”刘巧珍稳定了一下情绪，长叹了一声，“甜甜，你娃给妈妈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喀，我这几天就一直在考虑，我都快要疯了，可我又不能违背你爸爸的意愿，我又不能不做，做又怕做不好，妈妈难啊！”

  刘倩知道妈妈的辛苦，她向巧珍的跟前挪了挪，她把脸贴在巧珍脸上，“妈妈，你不要难过，我已经长大了，等我上完大学工作后，我就把你接去，让你什么也别干，这该行了吧！”“傻孩子，你怎么能知道妈妈心里的苦楚，妈妈又怎么向你开这个口呢？”巧珍说着，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妈妈的话听得刘倩一头雾水，“妈妈，你有啥话，还不能在女儿面前说吗？”“妈妈罪孽深重！”“妈妈你能有什么罪呢？妈妈，你心里有啥话就快说吗，急死我了！”巧珍的面色如同蜡纸一般，她以呆滞的目光看了一下刘倩，说道，“甜甜，妈妈不能没有你，妈妈又不能捏拿住你，唉唉……”巧珍泪水长流，刘倩动情地说：“妈妈，你…这…到底是咋啦？人家孩子考上大学全家高兴都来不及，你却哭哭啼啼，你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呀？”刘倩明显生气了，巧珍只是一个劲的哭着……

  “妈，你不要难过，有啥事你就不能说出来吗？”刘倩一再安慰着巧珍。刘倩说得轻巧，她怎会知道，这些年来，妈妈是怎样顽强地抗拒着岁月流失及苦痛记忆对她精神的无情啮噬，命运的无情，使她只能紧紧地封闭自己内心的凄风苦雨。

  在四十年的人生当中，刘巧珍此前没有过而此后也不会有现在这般无助的恐惧和不安。“怎么办？怎么办？”巧珍不能自已……

  看来话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了，巧珍便试探着说，“甜甜，你说爸爸给你讲铁梅的身世，如果这事情真的发生在你的身上，你能接受这个现实吗？”“妈妈，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没原则性的话来？”刘倩勃然一怒，“倩倩，你不知道，这就是妈妈的心病，这病在妈妈心中有十几年了，我本来打算把这永远的藏在心里，带到黄土地里算了。直到你考上大学后，你爸爸便郑重其事地向我谈起这件事。他说有些事情，迟说不如早说，瞒过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再说人家要是先走一步，你再给娃娃解释那就被动了。你爸爸说，他不想再瞒你了，他说他身上的十字架越背越重。你也知道我和你爸爸过去一直没有吵过架，我啥事都依着他，他也不是那种蛮横不讲理的人，我的啥事他也依着我，连问都不问。唯独你这事，我们见说就崩，怎么也沟通不了。没想到你爸爸一旦愤怒起来，他的一个眼神都能把一张桌子掀翻。你爸爸一生气，妈妈都有点害怕。妈妈要是开不了口，爸爸说他就要给你讲实情。我对他说，你要是给娃娃讲清这事，我就死给你看，你爸爸心里也很痛苦啊！你今天说爸爸你给讲了《红灯记》，那他是有用意的，他怕妈妈说不出口，他在给你引话嘞！没想到大祸已经来了，这是比让妈妈死还难受呀！这些年来，妈妈的心几乎碎了，黑明盼着你长大，可又害怕你长大，死亡这种魔绳不知什么时候都套在了妈妈的脖子上了，我曾经多次想到死，但妈妈不能死，不是妈妈想赖到世上，是因为妈妈的事情还没有办完……”看着妈妈泣不成声的样子，刘倩的泪水也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妈妈，你心里有话就说出来吧，我会把握住！”

  巧珍含泪把刘倩抱到怀里，慢慢地说道，“甜甜，你还记得五六年前，你在回家的路上，你爸爸用车子带着你，你问爸爸为啥你姓刘，而欣愉欣怿姓高吗？”“记得，爸爸不是说，他对计划生育国策认识到位吗？”“他那是在骗你呢？”“爸爸没有必要骗我呀？我知道我就是爸爸的亲女儿。”刘倩说话的语气很重，因为《中华大字典》里面的秘密刘倩已经知道了。

  巧珍很痛苦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情况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又是为什么呢？妈妈你要对你晚上说过的话负责！”刘倩真的生气了。

  刘倩话一毕，飞快地下了炕，向门口疾步走去，巧珍忙问，“这么晚了，甜甜你干啥去？”“找爸爸去问情况，你怎么今天就像个祥林嫂似的，哭哭啼啼没完没了，说话一勾一靸，烦死人了！把人的兴致一扫而光。”刘倩说话很冲。

  巧珍一听从刘倩的嘴里出现了“祥林嫂”三个字，她的情感一下子爆发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祥林嫂”这三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刘巧珍的心窝。

  那还是马拴活着的时候，马店村放映电影，巧珍一家都去了大队门口看电影，晚上放映了两个片子，一个是埃及的《走向深渊》，一个是根据鲁迅小说改编的《祝福》。第一场电影巧珍没大看懂，第二场巧珍看得真真切切，由于电影展示的是解放前鲁迅故乡的生活情况，情节并不复杂，巧珍出于好奇又让巧玲从学校给她拿回连环画《祝福》，巧珍看得没遍没了，直到马拴离去，巧珍感觉自己好像遭遇了祥林嫂的命运。她便让巧玲把书还给学校，她一再叮咛巧玲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到她跟前提“祥林嫂”这三个字了，她一听就害怕。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说自己是祥林嫂。巧珍的情感长城一下子坍塌了。

  巧珍越哭越伤心。刘倩又转身回到了妈妈跟前。“妈妈，你别哭了，怪我一时冲动，话没有说好，惹你生气了！”看到妈妈极度悲痛，泣不成声的样子，刘倩取来毛巾给妈妈擦着脸，“妈妈，你别哭行吗？有啥话你就不能明说吗？不至于这么伤心，说出来，难道天还能塌下来？”“妈妈怕说出来，让你伤心，怕你受不了，才苦成这个样子。我要是死了，那才好呢，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今天，令巧珍焦急上火的是加林又就给孩子讲《红灯记》了，其中的隐晦不言而喻，加林是怕巧珍说不出口，就先给孩子吹吹风，说不定下次见面后加林会向孩子说明一切的，这让巧珍彻底崩溃了……

  胸腔早已被发了酵的面团充斥着的巧珍，现在又被加林往里面灌了一碗醪糟。巧珍感到她已像一个吹得不能再吹的气球了，再吹一口气，她非爆了不可。

  一阵头脑膨胀过后，巧珍的意识渐渐恢复了正常。她知道，这些年来，加林心灵上承载着那么多往事的负重，他时刻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是多么地不易啊！我巧珍再也不能往他身上添稻草了。

  刘倩又回到了妈妈的身边，而巧珍就像被黑霜杀了一样，面容苍白，神情怠惰，在石蜡般的脸庞上留下的阴影，仿佛流露出了良心的重负。她眼神中透出惊愕，嘴唇微微发抖，没有血色的双手青筋毕现，手指仿佛蠕动的绦虫。巧珍有一肚子话想说，嘴嗫嚅着，可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刘倩安慰着妈妈，“妈妈，有话你就痛痛快快地说，我已经长大了，和铁梅一样有担当了，再也不是风风颠颠的毛孩子了。”

  巧珍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抬起了头，“倩倩，你听妈妈给你说，你爸爸是一个拥有无比坚韧和耐心的男人，可他毕竟是个人呀，他不是一块大石头。他多次对妈妈说，他的精神都有点支撑不住了，那他真的就支撑不住了。倩倩，你爸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妈妈不真的就成了‘祥林嫂’了吗？你弟弟妹妹年龄还小，你爷爷奶奶年龄都大的很了。你说这让妈妈怎么活呀？”巧珍说不下去了。“你说正事哟！”刘倩逼着妈妈，“这话得等到明天去了你大姨家才能给你说明白！”“不，妈妈，现在就去！要是等到明天，还不把我给急死了。要么，你别管，我去找大姨……”

  巧珍一看甜甜态度坚决，执意要去，她就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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