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马驹桥


马驹桥,一个名字里就隐喻了本质的地方。

  这里是灵魂的试炼场。

  也是肉体的圣杯。

  这里撑起了许多个家庭的生计。

  这里也砸弯了许多根脊梁。

  这里是一些人的出路。

  这里也是一些人的退路。

  这句话,是不是有些熟悉?

  是的,

  老周有老周的马驹桥,

  张晓月,也有张晓月的马驹桥。

  一样的灵与肉。

  一样的冰与火。

  最近几年,老周的饭钱基本都是从这里滚出来的。

  没钱了,就到这里滚上一滚,三十五十不嫌少,一百两百是福报。

  老周的腿伤,也是从这里滚出来的。

  一般清晨三四点钟,是这里人声鼎沸的时候。

  黑沉沉的夜幕里,一根根吹腾起的哈气,代表了一个个的活人。

  老周人懒,不想起早。

  这个时候来马驹桥的,就是来捡漏的。

  老周也明白,自己体力上是拼不过年轻人的。

  所以,就算来得早,也不一定能抢得到好活儿。

  轮得到自己的,只能是那些几十块半天儿的。

  这就没必要半夜爬起来,到这儿喝风了,梦里也有。

  这个时候来的,都是退出了竞争一线的人,钱少点也能接受。

  也有些有一技傍身的,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老周看到那边有一撮,就凑了过去。

  招工的人坐在引擎盖儿上,穿着一件满是灰尘的黑毛衣,与其它人的棉服,区别显着。

  黑毛衣此刻像个酋长,挑选着将要出去捕猎的族人。

  黑毛衣的活,是半夜卸车,干到明天早上,二百八,要四个人。

  听起来就是干五六个小时,给二百八,不少了。

  可这活是半夜三更里出力气,又是这北风嗖嗖的时节,伤元气呀。

  搞不好还容易嘎掉。

  所以,二百八,确实有些少了,这也是黑毛衣这一撮久久没有散去的原因。

  有人不住地起哄,“三百二,老板,行的话,立即上车,不要你管饭。”

  这里的务工者,也都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只能抬价,不能撬行压价,这样可以尽量保护务工者的整体利益。

  否则,人性是没有底线的,肉价只会越来越低。

  当然,私下里能达成低价交易的也有,但显然,黑毛衣现在很难找到这种机会。

  这句“不要你管饭”,也是递了把刀子。

  是在提醒大家,黑毛衣没提管饭这茬儿,那人家到时就不管饭,你也没辙。

  “不要你管饭”,再加上“三百二”这个锚点价格,基本就确定了务工者一方的底线。

  黑毛衣是要管饭,这钱可以再谈。

  但已经喊了三百二,那也就只给黑毛衣留了二十的挤压空间,只能谈到三百。

  反之,黑毛衣要是不管饭,这二十就是咱的饭钱,三百二,就没得谈了。

  聚拢的人也纷纷点头,虽然务工者们的知识水平不高,但生活经验还是非常丰富的。

  即便一个人有时头脑反应不过来,但架不住人多。

  一人一句,就能把一份劳务口头协议的漏洞给堵得七七八八了。

  谈判的大方向一定,气氛就起来了。

  “就是,得给涨涨,三百二,不多。”旁边有人帮腔。

  黑毛衣的酋长地位瞬间反转,马上就面临着被族人里最强壮小伙子们的篡权。

  但黑毛衣明显招工经验不浅,立即在人群中开始寻觅铁板中的缝隙。

  他要尽快寻找一个情绪共鸣不太强烈的人,最好年纪稍大,这样可以便于压价。

  一旦达成一个二百八,甚至更低的价格短板,这些起哄者的攻守同盟也就有些飘摇,失去信念了。

  这也是老周要凑过来的原因。

  老周不指望能从其它身体强壮的务工者中抢得一份,只是想通过表现自己的软弱,让黑毛衣意识到,像老周这样的角色球员的价值。

  招工者一般不会招几个明显是同乡或相熟的工人,这样不容易管理。

  而老周形象邋遢,走路又不利索,没有跟随着起哄,就是黑毛衣眼中的完美短板。

  “我们这要力工,你这腿都这样了,还凑过来干啥?”黑毛衣冲老周吼道,而大手则是抓住老周的肩膀,往圈里扯。

  老周低眉顺眼,没顶嘴。

  其实以老周的经验,这时候自己啥都不说,只要一直点头,这活基本就有戏。

  可黑毛衣的话却让老周有些吃惊。

  “照顾一下你,你少干点,一百五吧。”黑毛衣朝老周瘆笑着。

  周围的人一听这价格,纷纷看向老周,担心老周答应下来,让其它人的三百二,也飞了。

  老周猜到了黑毛衣的压榨,但没料到是个榨油机。

  一百五,直接打个对折。

  尽管黑毛衣说了可以让老周少干点活,所以价钱少给也是合理的。

  但老周从黑毛衣的面相上就感觉到,如果自己做不到别人七成的量,他肯定不会给自己工钱的。

  而自己又是一个搅局的,其它人到时也不会帮自己说话。

  所以,如果自己答应这一百五,黑毛衣就真能把自己吃得连渣都不剩。

  想着自己的腿伤,如果硬扛这一天,估计腿伤还会加剧,说不定就废了。

  理智告诉自己,还是再等等吧。

  就冲黑毛衣抱了抱拳,退出了这一撮。

  周围的人明显松了一口气,并且迅速填补了老周退出时的尾迹。

  这时的人群,就像发动了群体意识一般,把年老的,有缺陷的,都默契地挤到了圈子的外围。

  老周退着,依稀能够听到黑毛衣的挽留,只不过越来越弱,像个被族人篡权时,割掉舌头的酋长,略显无助。

  老周终于退了出来。

  这一撮,还是这一撮。

  和刚才。

  差不多。

  老周找了个背风的地方,蜷缩着,等着,远远地盯着路口进来的每辆车。

  每进来一辆车,一群人就围拢过去。

  好像设了一个闸口,每辆车都要做下报备,才能通过。

  这些车遇到闸口,也就干脆停下,简单报一下要招什么样的人,给多少工钱。

  钱少的,会被放过闸口,车会往前再开几十米,停在那里,继续招人。

  老周正好就在这个位置等着。

  每辆车停下时,老周都会扑上去,被拒绝,再扑过去,再被拒绝。

  但老周扑上去的速度,却越来越迅速,是因为明显感觉到,中午的板面已经被冷风完全带走了。

  现在正在消耗第一颗卤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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