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字成灰(11)
回宫的路上,赵元冲原本不紧不慢的靠在马车上浅眠,却总算是在御街尽头碰上神色急切的邱宁,听完鸿柔口信,他心中一沉,一股无以言语的恐惧流窜过全身。
他甚至不及吩咐左右,抢过一匹马便和贺连少数几人纵马狂奔,一路冲进北宫门。
路过和顺门时,他隐隐听得身后有人呼喊,却满心满意都记挂着那人安危,不敢调头。
忽然,辰良奇怪的“咦”了一声,道,“陛下,方才那个声音怎那么像怜音。”
赵元冲一惊,却不停下,忙令贺连带人回头查看,自己仍马不停蹄的赶往内宫。
鸿柔见着赵元冲那急惶的神色,心中一叹,知他此刻心急如焚,便也不再细说,张口就道,“谢玿被太后带走了。”
赵元冲心中又沉了一分,二话不说,出门便要往景阳宫去。
鸿柔忙叫住他,“陛下,救人要紧,她不在景阳宫。”
赵元冲定定凝视她,等待她说下去。
“臣妾亦是猜测,八成是...大内监牢。”
听得此话,赵元冲还未怎样,辰良已是惊呼一声,忙催促道,“陛下,那里...那里...若是谢玿真进了那里,怕是...”
话音未落,赵元冲已不见人影,辰良忙唤了侍卫尾随跟上。
一国之君,竟连吩咐也来不及,要亲自去那种地方么...鸿柔看着消失的背影,微微一叹,掩上房门,只听“咯吱”一声,雕花红漆的门板闪动不定。
她蹲下身查看,不由一愣,随即涩然苦笑。
原来皇帝来得慌张,竟是踹开了她的房门,踢坏了门板。
赵元冲一路赶往檄狱,却是见牢中满地血腥,太监侍卫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一旁,刑具上还有模糊一团的骨肉,池中是被烧焦烤熟的蛇虫...却唯独没有他的阿玿...
到处翻找的侍卫看着皇帝摇摇欲坠的身子,欲上前扶持,却被皇帝挥手拦住。
看着这地狱般的场面,他不敢有任何想法,怕只要一回想,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要将他击溃。
他呆立着,思绪越来越凌乱不受控制,忽然一股横冲直撞的气息涌上胸口,却是冰寒刺骨的味道。
静静的牢房中,忽然传来皇帝怆然悲绝的怒喝,“凡是今日进出监牢之人,无一例外,全部严加拷问!”
侍卫领命去了。
众人悚然一惊,皆噤若寒蝉,默不作声,更用心查找。
恰在此刻,去而复回的禁军统领贺连飞奔进来,道,“陛下,方才有人劫狱,右都尉许衡重已派人追捕,贼人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料想必不会逃脱。”
赵元冲一听,再无多话,三两步走出大牢,那模样分明是想亲自前去会会那刺客。
劫走谢玿的人,他大概猜得到,那人也必不会伤害她,但...心中仿佛有种预感,若是此次不去将她带回,那或许自己这一生都要失去她了。
贺连知他心病,并无阻拦之意,却犹疑着小声叫住他,“陛下...”
赵元冲一蹙眉,回身道,“何事?”
“陛下...可否去见见怜音?”
“...”方才之人果然是怜音...
赵元冲心中微惊,却还是顾不得其他,于是一挥衣袖,脚下不停,道,“等回来再说!”
“可...若此刻不见,怕再也见不到了。”
“...”
怜音被轻轻安放在地上,她气息微薄,却强睁着眼睛盯紧前方,仿佛在等什么人似的。
朱桓将自己的披风小心盖在她身上,眼中满是痛惜不忍之色。
方才救下她时,便只剩下半条命了,那些人对待一个弱女子,竟也下得去这般狠手。然而,禁军赶到,也不能将他们如何...毕竟,那些人,身上还带着出入景阳宫的腰牌呵...
忽然,他看到地上的女子涣散的眼中猛然有了光亮,她定定看着前方,等着匆匆而来的皇帝走近,双眸仿佛愈加有了诧人的神采,溢满鲜血的口唇一张一合,几乎无声,“元冲哥哥...”
赵元冲一愣,凑得更近,“什么?”
怜音涩然一笑,拼尽最后的气力,道,“她...她每天夜里...都会哭喊,哭着叫元冲哥哥...皇兄...”
说罢,似是心愿已了,她微微一笑,缓缓闭上眼睛,再也不去看皇帝悲戚痛苦的神色。
呵...阿玿,此生已罢,我是再不能陪你了,你且待他慢慢偿还你所受之苦...
白衣染血。
越惜秋出生以来从未有过慌乱恐惧,他似乎感受不到正常人的喜怒哀乐,由此更被父亲视为怪胎妖孽,他亦觉得感情多余,无情便无心,也无甚大不了的。
然而,当他闯入监牢,看着眼前她奄奄一息,看着她险些被凌辱时,心中苦痛仇恨一起涌上,一瞬间只想将这皇宫、这天下一并毁去,不留活口。
早知道,他就该早点想法子溜出花月宫,他就该一步不离陪着她,他就该...
然而,他此刻只能颤抖着双手将那人放在茅屋中的席榻上,手足无措。
谢玿气若游丝般的声音在他耳边道,“谢谢你。”
他只是点头又摇头,不知如何是好。
谢玿看着他的模样,笑了笑。
而那笑意恍惚如同山平水竭,世事虚退。仿佛这华美斑斓的世界失去了颜色,万物都如水似镜,却唯独照不进镜外她的身影。
随着那飘渺笑意的淡去,她再次缓缓闭上眼睛,终刻似是无意般瞟过茅屋破败的窗棂,眸中恍若有一股再也不愿睁开的决绝。
越惜秋惊觉,转身一看,才知自己方才有多大意。
窗外火光熊熊,禁军已将小小的茅屋团团包围,透过窗棂看去,正是赵元冲一双此刻阴沉如隼的眼睛。
他唇角挑出微不可查的一点笑纹,却是毫无惧意,抬起眼迎上赵元冲的目光,冷声道,“呵,你就算不追来,我也会回去找你。”
话毕,猛然手腕疾翻,一把短刀骤然向赵元冲面门飞去,紧跟着,人亦如离弦之箭般掠出,五指呈钩元冲厉狠辣,显是一击毙命的杀招。
赵元冲不动神色,只一双眼睛深如寒潭,左脚步出,腰身微微一动,右手迅速抽出身边侍卫的配刀将短刀击落。后瞬息之间,两人已相搏数十招,招招皆拼尽全力,掌风如剑如刀,狠厉决绝,要置对方于死地。
越惜秋的武功内力皆为花月宫路数,本就诡异莫测,且登峰造极,在武林中少有敌手,因此每每出招精妙之余更显诡辣多变,令人防不胜防。
赵元冲自小虽师承赵怡修学得诸般武艺,毕竟皇家子弟,对于武学却并不醉心。
然而此刻,两人一番交手,越惜秋发觉此人虽招式平凡,内力淳厚却远远超过自己想象,且招招雄宏厚重,有股无坚不摧的王霸之势,因此一时之间,双方相斗,势均力敌。
但是,逐渐,赵元冲觉得胸口一阵窒滞,招架之间力不从心,感叹越惜秋实乃江湖数一数二的高手之际,只对一旁护卫略使眼色。顷刻间,便听周围尽起“唰唰”兵刃出鞘之声,瞬间刀光剑影,已将两人围合的密不透风。
赵元冲也不再与他缠斗,躲闪几步猛然抽身,退入层层阵中,冷眼看着越惜秋道,“越惜秋,朕可以不计较你夜闯皇宫之罪,但,她必须留下!“
越惜秋浅浅一笑,“若我说不,皇帝陛下是否要强夺?”
赵元冲依旧面无表情,直淡淡吐出一个字,道,“是。”
“陛下可要想清楚了,两败俱伤不划算。”
“朕志在必得。”
越惜秋听罢,眸中怒色愈发灼烫,冷笑一声,讽道,“志在必得?陛下若真怜惜,她怎会落的如今这般地步。”
“......”
赵元冲一时无话可说,微眯起双眼向那茅屋中望去,面上冷然之色渐渐褪去,那悄然浮现的痛色落在旁人眼中,怎可能是无情的模样?
半响后,他轻叹一声,肃然转向越惜秋,“你何必明知故问,你也知道,朕断然不会这样对待她。”
越惜秋却不为所动,“那又如何?她留在你身边,便不会有安宁安心之日。”
赵元冲身子恍然一晃,心中不知为何登时怒火蹿升,竖目厉声道,“可她喜欢的,是朕!她的心,在朕这里。”
越惜秋猛然怔住,呆呆看着皇帝威严震怒的脸色,不禁想到方才那双眼睛如同死灰一样的颜色...
呵...不过因为她喜欢你而已...
全是因为她喜欢你而已...
他低下头苦笑一阵,陡然脚下发力,身子竟飘然跃起,片刻已逃离禁军的包围。
“赵元冲!我暂且将她交给你,我不会离的远了,若再有下次,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赵元冲对这声音自是置若罔闻,广袖一挥,径直进屋抱起昏迷之人,朝马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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