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馒头庵
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好为送灵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便住在这里了。
往来宾客尽数送走,连王夫人、邢夫人等也先行回返城中,铁槛寺中只余下贾家人等以及至亲。这会子贾珍许是想着从此天人两隔,又大哭过了一起,强撑着身形安排众人住宿。
李惟俭寻思不过是对付几日,方才寻了个上房要安置,王熙凤便寻了过来,低声说道:“俭兄弟,此间人来人往的多有不便,我看俭兄弟不如一道儿去馒头庵下榻。”
“馒头庵?”
王熙凤忽而恍然,道:“是了,便是那水月寺,因着寺里馒头做得好,是以又叫馒头庵。”
李惟俭知王熙凤寻自己要商议那暖棚营生的事儿,因是便应承下来。
王熙凤转头去安排,忽而念及俭兄弟这会子十五、六年岁,瞧身量比贾琏还高一截,可是再不能当成小孩子了。这般住到馒头庵里,难免往后会有风言风语的。因是王熙凤思忖一番,又寻了贾蓉作伴,转头打发人去知会馒头庵预备下几处房子来。
这会子大奶奶李纨随着王夫人等回返城里,铁槛寺中还余下几个别支的妯娌支应着,王熙凤眼见无事,便领了宝玉、秦钟先行往馒头庵去了。
又过了半晌,贾蓉这才硬着头皮寻了李惟俭,二人乘了车马往水月寺而去。到得水月寺,有婆子、比丘尼一并迎上来,只道还余下两处静室。
一处挨着二奶奶不远,一处则在外间。那贾蓉心中对李惟俭极为发憷,又想着这馒头庵里的‘馒头’极为可口,又哪里肯挨着凤姐儿?因是便抢着道:“俭四叔见谅,侄儿这几日都不曾好好合眼安睡,须得寻个安静的住处,那外间侄儿就先占了。”
李惟俭瞥了一眼,见其果然熬出了黑眼圈,心下不禁纳罕。秦氏亡故,按说这贾蓉理应并不在意才是,怎地熬成这般模样?莫非这两日没了管束,扯着丫鬟放飞自我了不成?
当下李惟俭并无异议,见贾蓉一溜烟的远去,李惟俭又打发丁家兄弟回铁槛寺安置,明日一早再来外头听使唤,随即自己施施然入得静室。
先有比丘尼送来温水,李惟俭略略净手,随即又有比丘尼送来斋饭。不过四样小菜,两个碗口大的馒头。李惟俭晌午不过用了些点心,这会子正是饿的时候,因是当即坐下来大快朵颐。
那几样斋菜也就罢了,滋味只是寻常,馒头里却另有乾坤!内中是梅菜、豆干还有不知名的材料混合而成,吃起来面香混着鲜香,果然滋味十足。
李惟俭吃饱喝足,喊来比丘尼拾掇过,转眼又送来茶水,他正饮着茶水,便有凤姐儿身边儿的婆子寻了过来。
“四爷,奶奶劳动您过去一趟,说是商量事儿呢。”
“好,我这就来。”
李惟俭起身,披了外氅,随着那婆子兜转到隔壁,临进房前便听得隔壁庵堂里传来宝玉、秦钟的嬉笑声。他不过略略顿足,便昂首入得静室之内。
静室里,王熙凤捧着暖炉端坐炕头,一手还撑着炕桌。身上穿着米白撒金牡丹纹样对襟大毛褙子,内里是浅紫镶边湖蓝底子五彩菊花纹样缎面立领衫子,下身灰蓝撒花马面裙,头面不过略略几样,尽数都换了银饰。比照过往,此时已然极为素净。
眼见李惟俭进来,凤姐儿紧忙笑着起身:“俭兄弟来了?快坐,平儿,上热茶,也让俭兄弟暖暖手。”
平儿应下,知自家奶奶要与俭四爷秘议,因是紧忙将几个嘴上不牢的婆子打发了下去,又点了妥帖的小丫鬟去奉茶。
李惟俭笑着略略寒暄,撩开衣袍坐在炕梢,待小丫鬟上了茶水,李惟俭捧在手中道:“二嫂子可是忧心那暖棚营生的事儿?”
王熙凤顿时蹙眉不已,四下瞥了瞥,平儿紧忙摇头,示意不相干的都打发了。王熙凤这才压低声音道:“俭兄弟不知,我原道那方子流传出去,不过是几家勋贵起了暖棚,供着冬日里自家吃个新鲜……谁想缮国公府实在不要脸子,拿着方子往外卖了不知多少不说,还扯着几户豪商在城外起了一片暖棚!”
李惟俭叹息道:“如之奈何?便是没有缮国公府,这方子也保不住啊。”
王熙凤如何不知?以大老爷贾赦那贪鄙的性子,说不得起初那方子还要一千两,往后见卖不动了,便是百十两也能往外卖!到时候说不得比如今还不堪呢!
俭兄弟与二姑娘的事儿,成了公婆的把柄,时不时的便来寻俭兄弟索要好处。王熙凤也是近日才是,敢情那公婆俩还欠着俭兄弟八千两银子没还呢。
王熙凤心下自是极为不甘,这会子都有心劝说李惟俭,不若舍了二姑娘吧,实在是得不偿失。可王熙凤也知,那暖棚营生于她而言乃是命根子,于李惟俭而言……怕是就没那般紧要了。
因是她暗暗压下火气,只道:“这还不到冬月,那缮国公府暖棚里的青菜就不住的往外发卖,俭兄弟你说——”
“二嫂子莫慌,”李惟俭笑道:“他既这般时候发卖,只怕是种得早了。二嫂子也知,前些时日京师里还有果蔬发卖,这才隔了二十几日,又能卖上什么价码?待到了冬月、腊月、正月,这才是真真儿的旺季。”
王熙凤蹙眉不言,依旧忧心。
李惟俭又道:“再者咱们规模上来了,成本自然就降下来了。二嫂子莫忘了咱们用的可是锅炉,那缮国公府如今用的还是煤炉?这会子天儿没那么冷还瞧不出来,待到十冬腊月,咱们烧一斤煤顶他三斤的,贴着他本钱往外卖,不挤兑得他停了这暖棚营生,我这李字倒过来写!”
李惟俭这话声调不高,内里沉稳、自信,是以掷地有声。王熙凤原本心下忐忑不安,听闻此言顿时好一阵目眩。
她本就极重权欲,最是欣赏这般大权在握、一言定乾坤的人物,偏生嫁了个随遇而安、不求上进的贾琏。加之李惟俭这一年多身形抽条,这会子比贾琏还好高出一截,因是凤姐儿恍惚间只觉面前非是那初入荣国府处处小心、满面堆笑的小秀才,而是权倾一方的昂藏男儿!
不过须臾,王熙凤回过神儿来,禁不住笑道:“有俭兄弟这话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会子不是时候儿,我这边厢以茶代酒,先祝咱们那营生日进斗金!”
“二嫂子请。”
“俭兄弟请!”
茶盏略略触碰,清脆有声。王熙凤一盏温茶下肚,只觉通体舒泰,好似浑身上下毛孔舒张了一般。不由得畅想将那缮国公府挤兑得停了营生,三二年便将本钱尽数赚了回来。
正待此时,外间忽而有人叫门,平儿开门观量,转身便引着一老尼入得内中。
李惟俭曾来过水月寺,自是认得这老尼乃是住持净虚。那净虚见过礼,眼见李惟俭也在,便寒暄起来,言语兜转着不肯离去。
王熙凤可是人精,哪里不知净虚只怕有话要说?因是便道:“你也别再兜转了,俭兄弟可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那净虚口诵佛号,赶忙谄笑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
“什么事儿?”
“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
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
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要打官司告状起来。那张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
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
平儿上前为李惟俭续了茶水,李惟俭低声谢过,心下暗忖,原是这一遭啊!王熙凤弄权铁槛寺?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
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
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只是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李惟俭本无心理会此事,此时听得净虚这般言辞,顿时眉头紧蹙,不待王熙凤开口,李惟俭重重放下茶盏,朗声道:“你这老尼好生不晓事!二嫂子是何等品格?又怎会为了些许银钱便做下这等犯忌讳的事儿?伱见二嫂子不接话,竟用言语来激……想必没少收那姓李的银钱吧?”
王熙凤何等聪慧的人物?原本便知净虚用了激将法,只是她心高气傲的并不在意。刻下听李惟俭这般说,又见那老尼讷讷不言,顿时纳罕道:“俭兄弟怎知?”
李惟俭冷哼一声,说道:“二嫂子不知,我去年送着大太太来了一遭此地,正在寺外纳凉,便见有一浮浪子自寺中虚浮而出。方才又听了她如此说,如何还不知她早与那姓李的勾兑了?便是这馒头庵,只怕也不干净!”
一双三角凤眼顿时朝着老尼净虚怒目而视,凤姐儿怒极,骂道:“好个下流老畜生,吃着、用着我们家里的,回头儿竟算计起我来了!你道我是个没脾气的不成?”
净虚慌忙道:“奶奶,贫尼冤枉啊……”
李惟俭拍案道:“冤枉?那便是说本官扯谎了?此事简单,劳烦二嫂子打发人叫来丁家兄弟,不消寻多远,只在周遭庄户扫听一番便知真假。”
王熙凤不曾言语,仔细观量那净虚,便见其眼神飘忽,只不住的口诵佛号,哪里还不知李惟俭所言非虚?
操持大事小情,兼着缮国公府那档子事儿,王熙凤本就火气十足,这会子哪里还忍得了?当即丢了茶盏骂道:“好个下流种子,本道是佛门清净之地,不想也干起了藏污纳垢的勾当来!我看你这住持也莫要当了,自己寻地方游方去吧!”
净虚骇得不知所措,不迭声的开口求饶。王熙凤只是不理,忽而想起宝玉来,忙问平儿:“宝兄弟呢?”
本道要打发平儿赶快将宝玉寻回来,忽而又不放心,王熙凤紧忙起身道:“不行,这地方是待不得了,再是青白的人住在此处也不免脏了臭了!”
说话间便起身去寻宝玉,李惟俭见此,也跟着王熙凤出门找寻。
外间自有婆子走动,王熙凤点过一婆子过问,婆子只道瞧见宝玉与秦钟往后头去了。一行人等穿过庵堂,径直往后头寻去。
说来也巧,冬日天短,这会子天色已黑。方才秦钟眼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便禁不住上前兜搭,偏巧被宝玉坏了事。待入了夜,秦钟趁黑无人,来寻智能。
刚至后面房中,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
智能急得跺脚说:“这算什么呢!再这么,我就叫唤了。”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
智能道:“你想怎样?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
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在炕上就云雨起来。那智能百般挣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
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得不敢动一动。
来人正是宝玉,眼见唬得二人不敢则声,当即嗤的一声笑了。正要开口言语,忽而便听外间脚步杂乱,王熙凤声音传来:“宝兄弟往后头来了?这乌漆嘛黑的,也不像是有人?”
宝玉眨眨眼,顿时再不敢开口,只得学着秦钟与智能儿屏息凝神,盼着王熙凤赶紧走远。
不料,却听李惟俭道:“二嫂子且看,那门虚掩着,说不得宝兄弟就藏在里头呢。”
王熙凤便道:“打了灯笼来。”
自有丫鬟提了灯笼上前,平儿推开房门,灯光照将进去,平儿只搭眼一瞥,待瞥见床榻上三人,顿时‘呀’的一声掩面而走。
“这是怎地了?”
平儿满面羞红,只道:“二奶奶莫要进去……免得脏了——”
王熙凤哪里肯听?径直夺了灯笼进得内中,待窥见内中情形,顿时傻了眼。那秦钟与智能儿裹在被子里,臂膀外露,好在宝玉还穿戴齐整。
宝玉气血上涌,心下发苦,这可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本道吓唬这二人一通,不料却将自己折了进去。这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哪里还有他的小命在?
宝玉当即下得床来,紧忙解释道:“姐姐,不是你想的那般!”
没来由的,王熙凤好一阵反胃!若宝玉只寻了小尼姑厮混,王熙凤也不甚在意。贾家的爷们儿,又有几个是受礼吃素的?可与秦钟一道儿……实在让人发指!
情知宝玉是老太太与太太的宝贝疙瘩,轻易开罪不得,因是王熙凤强压火气僵硬着笑道:“宝兄弟年岁也大了,知道些人事儿本也是寻常,老太太打发宝兄弟身边儿的袭人、媚人不就是因着这个?只是宝兄弟不好在外面儿胡来,谁知那脏的臭的身上染没染脏病?快去拾掇了,这馒头庵如此藏污纳垢,咱们是待不得了。”
宝玉讷讷应下,有心为秦钟辩解两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回头瞥了床榻上的二人一眼,返身蔫头耷脑行了出去。
王熙凤却是看也不看秦钟与智能儿,只是这等事须得在老太太跟前儿言语一句,这秦钟来日再不能往荣国府走动了!
李惟俭由始至终都停在外头,眼见王熙凤回转,沉默着与其并肩而行。临出了庵堂才道:“宝兄弟年岁大了啊。”
“是啊,都知道人事儿了。”王熙凤素日里虽也知晓,却只当是吃胭脂那般的胡闹,从未想过竟是这般。想起这几日还时常将宝玉叫到自己车上来,不由得好一阵恶心。
再看身旁的俭兄弟,知礼守礼,双目清明,又权倾一方……莫说是宝玉了,贾史王薛四家子弟逐个点算,竟没有一人比得过的。
王熙凤本就心高气傲,最是厌嫌这等污秽之地,当下宁可停在外头等候也不肯入内停留,甚至连那铺展开来的被褥都不要了,只是催着尽快找寻落脚的地方。
只是此时天色已黑,又天寒地冻的,想要在周遭找寻地方落脚又哪里是容易的?平儿一时间发愁,只道不如叫开城门,去城中下榻就是了。
李惟俭见此,略略思量道:“我倒是有一处地方,二嫂子若不嫌偏远,不若去我那园子下榻。”
正一筹莫展的平儿合掌笑道:“唷,险些忘了俭四爷的园子!”
香山距此不远,大抵马车要走一个时辰,却也免了无处下榻的麻烦。
王熙凤是一刻也不想多呆,霎时道:“有什么劳烦的?不过是早起一会子的事儿,就是反倒要劳烦俭兄弟了。”
“二嫂子,咱们就别客套了。既如此,我打发丁家兄弟先行过去,让人收拾了地方出来。”
当下李惟俭叫了丁如峰,命其快马先行告知其父母,随即才与拾掇齐整的王熙凤等乘车往西而去。
路上不再赘言,约莫戌时一行人等方才到了园子。因着仓促,这园子里只留了丁家兄弟的父母、家人,另有两个粗使的丫鬟,亏得王熙凤带了不少丫鬟婆子,折腾了好半晌方才安置下来。
李惟俭怕一行人等受了冻,赶忙命人煮了梨汤,逐个送到了,这才自去安置。
却说王熙凤入住客院,只打发丫鬟伺候着宝玉安置在了隔壁,再也不将其留在屋中。平儿端了洗脚水方才伺候了王熙凤洗过,转头丫鬟便送来了梨汤。
平儿端将过来,笑道:“奶奶,就说俭四爷是个有心的。这不,怕大家伙冻着,就让人煮了梨汤来,奶奶趁热喝一盏?”
王熙凤蹙眉接过,略略吃了半盏,放在一旁道:“那钟哥儿往后可不能留在府中了,哎……回头儿也不知如何跟老太太说。”
平儿道:“实话实说便是,老太太还能将此事传扬得四下都是不成?”
王熙凤又道:“回头儿嘱咐几个丫鬟、婆子,莫要四下胡吣!”
平儿应承下来,伺候着王熙凤宽衣。平儿本要去到外间歇息,却被王熙凤扯着一并上了炕。
主仆二人背转身形,看着好似早已入睡,实则都睁着眼各有心思。王熙凤忽而想起李惟俭当日所言,她再是与王夫人亲近,那公婆再不是东西,可她说到底还是大房的媳妇,不拘奔着爵位、家产,总要为大房谋算才是。
宝玉眼见的愈发不成器,不论是亲姑姑趁着老太太在时夺了爵,亦或者到老太太死时还没谋成,里外里的,王熙凤竟都不得好儿!王熙凤便逐渐拿定心思,说到底还是要为自己考量才是。
外头的平儿又是一番心思……这奶奶王熙凤的脾性像极了年轻时的王夫人,听闻周姨娘年轻时便被王夫人管得一二年才与老爷聚上两回,如今年近五十,无儿无女、孤苦无依,素日里只待在自己小院儿,年节时才会露上一面儿……平儿便暗忖,周姨娘的今日,焉知不是自己的明天?
这一夜辗转反侧,主仆二人也不知何时方才睡去。转眼天明,外间却传来丫鬟嬉闹之声。正困倦的王熙凤心下着恼,正要点过丫鬟叱责,却听闻外间挂满了雾凇。
王熙凤紧忙穿戴齐整,出门儿便见园子里银装素裹,偏生那一汪溪流涓涓流淌,其上雾气升腾。扫听了才知,这溪水竟汇聚了温汤口子里流出的温泉,因是才会这般。
盛景在前,憋闷在胸的一口浊气吐出,王熙凤只觉心下忽而开阔起来。再是亲戚又如何?只会拿好话儿哄自己!比较起来,人家俭兄弟可是生生让渡出五万两银子的营生呢!
正观量精致,忽有婆子寻来,却是贾母、王夫人担心宝玉,天亮开了城门便打发了人来瞧。到得水月寺扑了个空,转头儿才寻到园子里。
宝玉这会子意兴阑珊,只觉好生无趣,本就要随着来人回返京师,却又记挂秦钟,因是咬死了再待一日方回。
用过了早饭,一众人等又回返铁槛寺,宝玉领着李贵等去了馒头庵。那秦钟秉赋极弱,昨儿本就受了风寒,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到得今早就不免咳嗽起来。
李贵等生怕过了病气,只让宝玉隔着门与秦钟略略说过几句话,便乖乖回返京师。
另一边厢,王熙凤眼见过得半日,此间并无旁的要紧事。想着李惟俭方才办差回来便过来帮手,心下感念之余,便劝慰其不若先行回城……左右后续并无太多事宜。
李惟俭思忖着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二日,便只道并无要事,依旧留下帮着打理丧事。待隔天下葬,这丧事便算是告一段落。
回返之时,那宝珠哭喊着不肯回,贾珍再劝说,那宝珠竟起身便朝着柱子撞去。还好有婆子拦下,不然又是一桩是非。
贾珍心下无奈,只得留了两个婆子照看,这才与一行人等回返京师。
李惟俭自是看在眼中,却并不理会。只心下暗忖,料想宝珠定是知晓了些隐情,生怕回到宁国府被人灭了口,这才宁可死也不回去。
……………………………………………………
却说李惟俭回得家中,转天便听闻了一处消息,说那北山三十三姓惯用弓箭,极少用火铳。又听闻三千兵马这会子过了山海关,三两日便要抵京师外大营驻扎。
李惟俭早早听了风声,他押运武器、补给,除去一部京营护送,剩下的就是这三千关外兵了。
李惟俭当即动了心思,自家中翻检出那速射箭匣来,紧忙命厂子加紧打造。事涉东家性命,蒸汽机厂子当即停下各类活计,八百余工匠全力打造速射箭匣。
这模具方才造好,转头就来了旨意。内府并兵部行文,委了李惟俭参赞的差事,往青海押运补给。
李惟俭大喜过望!再问启程之期,却要十日之后。原是那北山三十三姓关外兵马道远师疲,总要歇息几日方好继续启程。
此外,这北山三十三姓可不单单是兵马来了,三千兵马后头,竟跟着上万家眷!原来政和帝痛定思痛,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以青海各部才会降而复叛、叛了又降。
北山三十三姓素来乖顺,当日灭伪清时又出了大力,政和帝觉着比蒙兀各部更可信,因是干脆下旨迁三十三姓几部,至青海水草丰美之地。
因着大顺打跑了罗刹过东扩兵马,北山三十三姓觉着汉家皇帝言而有信,听闻迁往的是水草丰美之地,顿时阖族齐动。吃过辞别宴,萨满占卜此行大吉,当即挥泪道别亲友,数月行得三、四千里,方才到了京师左近。
李惟俭心下好奇,也不知那三千关外兵是什么情形。这日正琢磨着要不要去京营观量一眼,茜雪忽来禀报,说是有护送李惟俭的京营将领登门造访。
李惟俭紧忙将人请进来,一看,竟还是熟人!
“程兄?”李惟俭眨眨眼,笑道:“莫非还是程兄护送本官?”
那程噩笑道:“南下一行,打水匪得了些许功劳,卑职积功刚好升了部总。此行随侍大人左右,弟兄们就盼着多捞一些功劳啊。”
“哈哈哈,程兄快坐。”
程噩落座,上了茶水,二人本就熟稔,自是相谈甚欢。说话间提及北山三十三姓的关外兵,程噩顿时面色耐人寻味。
“关外兵啊,啧……”
“程兄见识过?”
程噩沉吟道:“卑职不曾见过,倒是听掌旅提过。”
大顺开国时,因辽东灭伪清一战,见识了北山三十三姓这帮渔猎汉子的凶悍,当即起了招募的心思。因此开国之初,多有招募之举,甚至始终维持了两千人的关外兵马。
这部兵马随着大顺南征北战,屡立战功。奈何这关外兵凶悍是凶悍,却太过散漫。说白了就是单兵素质极高,曾有六名关外兵在西南平了一处土司寨子,可见其凶悍。
奈何这关外兵军纪太过散漫,倘若人多了,说不得就会莫名其妙的炸营。此后大顺延续太宗李过之策,军队逐步火器化,这关外兵便逐渐退出视野。也是今上想着再青海掺沙子,这才又重新动用了关外兵。
就听程噩道:“不是卑职夸口,倘若十人对十人,卑职遇上关外兵必输无疑;若百人对百人,只怕胜负难料;倘若千人对千人,卑职有胜无负!那三千关外兵,到了青海说不得得拆成几部来用。”
程噩吃了一盏茶,随即告辞而去。李惟俭回返内宅,正要换了衣裳去往衙门,傅秋芳便寻了过来,说道:“老爷,有两桩事:一则过两日便是政老爷生辰,荣国府虽没告知,可老爷这般关系却不好装作不知。礼物妾身备下了,老爷到时须得抽空去祝贺一番。”
“嗯,知道了,还有呢?”
傅秋芳道:“另一桩也是喜事,今儿递铺送来香菱的信笺,说是月前便往回走了。算算时日,怕是有个五、七日的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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