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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枯荣


府中上下不少人都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只是碍于卞夫人的神色,并未就此多么高看于我,反而议论纷纷,都不知为何曹操至今都没有处置我。但有人却是例外,在曹操将回许都之际,敏锐嗅出了先机。这个人既不是曹植,也不是曹丕。

  那天,阳光正好,我没有取出匣中蒙尘已久的宝刀去院中练剑,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石案前,一针一线绣新衣。卞夫人对我态度不似赤壁战前那般温和,我是心知肚明的,可她是曹植的生身母亲,我要想和曹植在一起,卞夫人无疑是道难关。

  据回忆,史书上的卞夫人,对甄氏那种贤良淑德的儿媳最是满意,以我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消除她对我战乱流离蒙耻的戒心。何不精益女工,为卞夫人亲手缝制一件过冬的寒衣?奈何绣衣手艺实在拙劣,心性过急,三番两次刺破手皮,我暗暗想着,计划回到邺城就去拜任霜为师。另外,很久没有见到留在邺城的其他姊妹兄弟们了,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

  正思忖间,听到院外传来熟悉的阵阵“阿姊”。我以为是自己在太阳底下坐久了,头昏耳鸣了,可那唤声一声比一声清晰,我又惊又喜,一回头,便见胞弟崔铖出现在了院门口。

  “铖儿!——”

  我忙不迭的起身,牵着崔铖的双手,左看看右看看,摸摸头拍拍肩,反复确认后,才肯热泪盈眶地相信,眼前这个与我比肩的穿甲戴盔的十四岁少年,正是我两年多未见的亲弟崔铖。

  短暂叙话毕,等我回过神来,才发觉院外早站着一人。我心下一沉,不好的预感窜上心头。自从上次一别,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今日居然与铖儿一同出现在许都,莫非……

  “阿姊,是夏侯将军派人将我接来许都的,早上入的城,上午已经拜见过叔父了。婶婶和弟弟们在邺城一切都安好,倒是阿姊你,这两年怎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听人说阿姊你生病了……”

  “……”想起在外郊营帐那夜与夏侯尚的对话,我哆嗦不已,并不敢直视他,也没有丝毫的好感可言。

  “阿姊?阿姊?你在想什么呢?”

  “噢……铖儿,可曾谢过夏侯将军?阿姊无恙,病早好的差不多了——哎?你这一身打扮是?”

  “哈哈!阿姊,帅气吧?铖儿投军了哦!是夏侯将军亲笔写的荐书呢!”

  我倒吸一口冷气,与夏侯尚对视,敢怒不敢言,铖儿见我变色也很懂事,小声询问我道:

  “怎么了,阿姊?你不是一直鼓励铖儿去投军锻炼吗?”

  我抚平心绪,也握紧崔铖的手掌,悦色道:“铖儿能参军,阿姊自然欢喜,只是你年纪尚小,都未及束发之年,还是在阿姊身边多待几年罢?好么?”

  “不用担心我的,阿姊,目前只是夏侯将军身边跟着习武的小小近卫,将军说了,等我再长高些,再过几年,再让我入虎豹骑宿卫队。”

  “可是铖儿,虎豹骑虽勇猛闻名,却是要冲锋陷阵的精锐——”

  “真的没事的,阿姊!男儿居世,不就是要习武傍身,保家卫国么?何况叔父已经同意了!”

  “可是——”

  “对了,阿姊,夏侯尚将军还给我取了个表字,叫‘仲琏’。”

  见崔铖参军意决,热情似火,我便不好泼冷水,只能勉强接受,顺着他的话说道:

  “哪个‘琏’?清廉的‘廉’么?那挺好的,君子入仕,廉政为上,亦可扬我清河崔氏——”

  “瑚、琏,皆宗庙礼器也,”夏侯尚上前插话道,“缨妹妹,君子不器,必怀机变之巧心,若论治国之才,‘仲廉’二字可不如‘仲琏’呢。”

  我冷冷回道:“我不求铖儿有子贡治国之才,只要他一生无忧,有颜子那般不屈不折之心志即可。”

  “妹妹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夏侯尚蔑笑,一边在院内转悠,一边高傲地扬起头,“颜回可有一生贫穷之忧,依我看,仲琏弟弟还是比你更有机巧之心才好。”

  “错的人是你,士有道德而不能行,有经天纬地之才而不能通,此为‘穷’;衣弊履穿,方乃为‘贫’也。”

  “不与你们这些书生争辩,人我是送到了,也算有功一件,妹妹准备如何报答我呢?”

  还报答,我还真想暴打你夏侯尚一顿,虽然可能打不过。

  话未毕,气未消,夏侯尚也似乎还有话说,可铖儿在场我也不好多与夏侯尚斗辩,便让崔铖先去府门口等待,还让人去安排一辆马车,预备等下就跟崔铖一同去拜谒叔父崔琰。铖儿欣然允诺,神气地拍拍盔甲,提剑出院了。

  夏侯尚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有些不耐烦,但还是拂袖招呼思蕙和锦儿她们先退下。等所有人都走远了,我立马拉下脸来,质问夏侯尚道:

  “好个居子不器,好个机巧之心,夏侯伯仁,你是要把我阿弟锻造成曹氏之利剑么?”

  夏侯尚倒仍是一副军痞德行,抬腿便单脚踩在适才我刺绣过的石案上,慢悠悠系完松懈的靴带,抖抖袖口,而后莞尔笑道:

  “许久未见,妹妹最近美丽许多,料想病已好全了。”

  “彼此彼此,伯仁哥最近眉目黯然,有不惑年之相,料想应是上回营中犯的阴谋病尚未全愈呢!”

  夏侯尚听了,不仅不生气,反倒兴致盎然,主动接近,逼得我后退数步,险些跌倒在石阶前。

  “嫁给我。”

  “……”我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

  “崔妹妹,嫁给我,做我夏侯尚的夫人。”

  “啊?”我大惊失色。

  “改变这些人的看法,你做不到的。”

  “你在说什么?”

  “我喜欢你。”

  “……”

  一直想对曹植说的话不敢说,没想到反被旁人抢了先。我一时只觉得又好笑又好玩,戏谑他道:

  “伯仁哥要是闲来无聊,自可去后园坪地,节儿和纯儿都在那边放风筝,出门右转,慢走不送。”

  “那晚——”夏侯尚在身后叫住了我,目不转睛,盯得我脊背发凉。

  “什么那晚?”

  “你亲口说的。如何不作数了呢?”

  大脑飞速运转,我实在想不起自己何时何地跟夏侯尚说过什么暧昧的话。

  “就是将方巾给我的时候,你说你‘很想我’。”夏侯尚含笑走近,将我落下的绣盘双手奉上。

  “你误会了,”我脸一红,“我不记得我当时说过什么。”

  夏侯尚不买我的账,非拦着我不让走,我只好从头到尾跟他解释那句暧昧不清的话,完全是个替他妹妹传话造成的误会,可夏侯尚依旧坚持着说道:

  “不管怎样,嫁给我,我会对你好的。”

  当意识到夏侯尚并非玩笑时,我才敛色开始不镇静起来。

  不是大哥,你喜欢我什么啊?我自己都性命都朝不保夕,还要把你牵扯进来,我是闲的吗?我暗暗切齿腹诽,急得直跺脚,却在夏侯尚的拦路下,直视那双多情含波的眼睛,冷静下来分析现状。

  武将出身之人,谈何感情?无非是为了利益。就比如夏侯尚的上司曹纯并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他曾与杨夙极为要好,而后来反对杨夙要求诛杀的声音最大。曹纯又与夏侯尚形影不离,形同兄弟。更何况,夏侯尚将来会是曹丕夺储时最锋利的爪牙。他极擅长伪装,纵有真情,亦是虚伪,而绝情之人也绝不会折在情爱之上。

  就因为替他抿了口蛇毒就对我有好感,从此灰姑娘遇上了深爱着自己的骑士,那还是让这可笑的童话故事骗鬼去吧!

  此时此刻,与夏侯尚面对面,我尴尬不已,更害怕得不行,我开始后悔相信史书里那个故事了。我宁愿相信,他是因为失去了君心,忐忑不安,才郁郁而终,也不愿相信他是个专情不一的正人君子。

  正左右为难之时,院墙外传来呼声:“崔姑娘,在否——”

  “谁啊?”听声音是个陌生男声,因有不得轻易见外男的规矩,我便只能隔墙询问。

  “在下荀恽,今日来赴四公子之邀约,听下人言,公子常在此偏院,便冒昧前来寻他。”

  我松了口气,看了眼夏侯尚,即刻借此机会应答道:“四公子在后园跟家中姊妹一处,荀兄稍安勿躁,我这就领你去寻他。”

  说着我便快步从夏侯尚身侧经过,匆忙出院,将他单独撇下。

  出院后,总算心情平复,与院外那青衫书生对揖后,我立刻加紧脚步,跟他一同往后园方向走去。

  心有戚戚,我略略转头,本想用余光察看夏侯尚是否跟来,却没想到,遥遥望见秦纯独自一人,手持木风筝,就赫然立在院门口。恰巧此时,夏侯尚从院中走出。他俩也未曾对话,就这样,三人分道扬镳。

  刚放松的心很快又不平静起来,我紧张不已,心知今日夏侯尚之话语,已悉数被秦纯听见。可眼下急着带荀恽去找曹植,而铖儿又在府外等着我,我还能怎么跟秦纯解释呢?只得暂时作罢。

  …………

  翌日,正堂阶前,府中上下皆在跪听曹操刚回许都就发布的手令。

  “传丞相口谕:清河崔氏女缨,年十八,从师先军师祭酒郭嘉。卓特出而无匹,呈才好其莫当。性通畅以聪惠,行孊密而妍详。去岁末冬,临战数谏言有功,女子怀才良为难得,况有卓识远见者乎?今天下扰攘,夫选能唯才是举,毋讳男女之别。故除补相府门下书佐,隶属文学掾,掌书翰,参相府文书缮写,并参学校、教授弟子、郡内教化、礼仪等事。奉侍左右,可自由出入军旅,以慰孤故臣之思。”

  令初下,相府上下莫不震愕,我更是虚惊一场出了一身冷汗,根本不敢相信,曹操竟然破格提拔我参政。奉侍左右,自由出入军旅,这是嫡公子才有的待遇,哪怕是曹操的亲生女儿曹节,也未曾获此殊荣。

  惶恐接令,我不知祸福,只能腼腆地站在阶上。环顾四周,仆婢们莫不缩首畏怯,连给我递送职牌的小厮也是抖动着手。曹丕当时也在场,他拉过传令官到一旁,反复询问令书真假,得到都是肯定答案时,终于怔在原地,双唇紧闭,说不出话来。

  与曹植相视而笑后,惊喜到底胜过内心忧虑,病愈后,我脑筋转得并不笨,仔细揣摩了两遍曹操辟令后,除了郭嘉荫庇的缘故,我突然发现,这是曹操首次在令书中提及“唯才是举”政策。史载,曹操赤壁战败后,于是多次下达《求贤令》,不论私德好坏,只要有真才实干都会任用,打破了有汉以来“举孝廉”“察举制”的择才标准。值此时代关键转折点,三家都在以荆州为中心,争夺土地和人力,曹操更是迫切需要招贤纳才来巩固势力,所以,我可否为理解为:这次提拔我去任女官,其实是个试探士族口风的信号?

  祸福相依,这次劫后余生,我因郭嘉而获宠,地位不降反升。可曹操自欺欺人,宁愿相信我是郭嘉遗计劝阻的一环,遂于府堂宴飨宾客,与文武署官共商接下来的政务。

  那日宴会应是赤壁战后曹操首次宴请群臣,故而堂内气氛未免有些压抑,但也仅仅如此而已。赤壁之战已经拉下帷幕,没有草船借箭,没有华容道捉放曹,没有兵败如山倒的颓丧之气,反而不乏献筹碰杯之声。

  在他们眼里,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没有人想到,自此,曹操再无力南下,失去了统一天下的最佳时机。然而史书上此不刊之论仅仅限于我一人知晓,曹操、曹丕,曹植,包括荀攸张辽等一众文武百官,都觉得赤壁之战不过小小挫折罢了,南郡等地皆在曹操手中,北方大势已定,而孙刘必败。

  曹操喝着闷酒,无人敢上前谏言,主动分析战争得失原因。其实对于今后的路,曹操心中自有谋算,他只是很需要有人站出来肯定他,鼓励他,可惜荀彧在尚书台忙碌,一心投给了汉室,荀攸又是个朴衲的闷葫芦,而贾诩生性薄凉,程昱性情刚戾,刘晔太过谄媚利己,皆不及寒庶出身的郭嘉无牵无挂,可得擅宠恣肆,以情理和言柔顺曹操之耳。

  郭嘉敢于力谏,这是其他智囊力所不及的。高处不胜寒,王朝当权者往往最缺的不是谋谟献良策的贤臣,而是与自己知心交底,懂得照顾自己变化多端情绪,愿与自己共进退的密友。

  于是曹操感慨罢赤壁战争败事,叹息道:

  “若得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转战辽东江南,不过一年之隔,变故竟如斯……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天妒我曹孟德,天妒我鬼才郭奉孝!”

  新的一轮风暴,正在平静的晴日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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