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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任霜


太阳落山了,集市渐渐冷清。

  汉末尚有宵禁,一更三点暮鼓一敲,便禁止出行。

  曹丕见我惊魂未定,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一直傻站在原地,便让曹植送秦纯和曹节先回府,他和曹真则牵着马,携我步行出市。

  我闷闷不乐地走着,不知不觉间都快忘记双腿属于自己。等到再回过神时,曹真在前头忽停住脚步,回头对曹丕唤道:

  “丕弟,到了。”

  我茫然举头,一眼便望见“崔府”二字。

  错愕良久,我心情复杂,满是疑惑地看向曹丕。

  曹丕叹了口气,说道:“母亲那儿昨日我已经请示过了,府卫二哥也替你招呼了,以后每月十五,你都无须向母亲禀明,可自由出入府中,与令弟团聚。”

  我的眼睛里像进了沙子一样难受。

  “二哥今日带我出府,正是为此吗?”

  “嗯。”

  “……”

  五味杂陈,我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扭头看向朝思暮想的崔府大门,迟迟不敢叩门进去。

  “走吧。”曹丕浅浅笑,牵起我的手,拾阶而上。

  叔父去年举家迁来邺城后,便在建宁街南端的衙署官寓落居。今日首次登临,果见曹操将崔府修得比清河老宅还要阔气。未及通报,府中众人便已闻声而出,崔琰官服未卸,即迎曹丕入堂,拱手与之洽谈,并不看我一眼。

  “阿姊!”

  我一听见崔铖的声音,眼泪便止不住地掉落下来,反身便与他抱了个满怀。

  “铖儿!……阿姊终于见到你了,快让阿姊瞧瞧,你的伤好些了没?……来,快来,阿姊这儿有好多好吃的呢,喏,都留给铖儿吃……”

  “……”

  寒暄良久,悲喜交织,铖儿见了我,高兴得不得了,反倒是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一直抹泪,婶婶连忙将我扶起,好生安慰。

  喜极而泣后,我领着崔铖来到曹丕面前,使他作揖好好感谢曹丕,铖儿虽不甚情愿,但还是懂事地照做了。一时间,满屋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息,下午街市的不悦,也在亲人团聚的喜悦中,消散殆尽了。

  后来,叔父还留我们三人用了晚膳。

  膳后我和铖儿只闲聊个不停,除了叮咛饮食起居,还勉励他要继续发奋学业。虽然一想到不能长久相伴便心生愧疚,但数个时辰的短暂相聚,足以让我内心坚定——来日方长,我崔缨,一定能够争取到更多和亲人团圆的机会!

  我决心要刻苦学习诗论和书法,不单是为了和曹植的赌约,更是为了在曹府替清河崔氏争光。于是临行前,婶婶备好的衣食我一概未取,只去书阁挑了好多曹府没有的经书,以及一些书法相关的典籍。

  大概是上次与何晏斗殴的缘故,崔琰今日一直没给我好脸色看,但也不曾当着外人的面训斥于我。当我小声提出借毛诗郑笺和《论语》郑注的请求时,他只冷冷地应答道:

  “为叔只借汝两月。”

  我连连应下:“诚当如是。叔父放心,两月后,我必完璧归赵。”

  原本就计划一月读熟《诗经》,一月读熟《论语》,那《论语》郑注,既是代何晏借的,也是为我自己借的。

  我深刻地认识到,真正能在这个时代保护我的,或者说能够改变人生轨迹的,一定是自己前世学来的专业知识,以及在这个时代后天习得的本领。

  “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在曹府打下坚实的古文基础,便是实现生存自由的第一步!

  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回府后,我连夜着手制定“一月诵记诗经”的计划。

  第一阶段,从元月十三到元月二十;

  这是粗读《诗经》的初步梳理阶段。七日内,借助汉末流行的郑笺,我要读懂每一首诗的大意,并领悟主旨。

  宋代以后的文人读书做笔记时,常常使用读号和句号,分别表示语气承转停顿与句终。加注句读的动作,被称为“断句”、“圈点”,而圈点并加上注解或注脚的动作,则被称为‘圈注’。

  可在北宋之前,经书多为师徒口口相传,行气压韵的句读方式也是口传心授,故而门外之人诵读起来是有不小困难的。

  对我来说,为了提高诵读效率,采用后世标点符号是必须的。

  于是我一边诵读,一边用笔蘸取不同颜色的染料,用红迹上标国际音标,蓝迹下划直线突出重点章句,小三角、波浪线等特殊符号则用以划记难理解的字词。

  “《草书势》!?”

  某日日中,曹植趁我背书之时,偷翻我从崔府带回的书卷,惊乍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我尚未发作,他倒顺手牵羊拿走了那卷手录书。

  “妹妹有如此之宝,竟也不告知于我!”曹植显然十分惊喜,“不过,你是如何得来的呢?”

  我哂笑道:“四哥的记性委实不佳!你忘了,那作者崔瑗是博陵崔氏,与我清河崔氏原是本家,崔伯玉当世大儒,享誉九州,家叔有手录藏本亦不足奇吧?”

  曹植点头微笑:“张伯英《笔心论》、蔡伯喈《隶书势》我那儿皆有,如今有了这崔瑗《草书势》,正好齐全!”

  “哎!你站住!这原本可不能给你,四哥若想读,须自个儿抄去。”

  “好妹妹,我用蔡张二人之作与你交换如何?”

  “不行,”我笑得很是得意,“我偏要四哥也一尝这录书之辛!”

  “哼,抄便抄!小文一篇,于我,反掌之间耳!”曹植一字一句地说着,成竹在胸,立刻动身去拿纸笔。

  我好奇地在案旁搴裳坐下,执书掩笑,欲一览此人章草“风姿”。心中暗道:趁曹植年幼,这回定要借他并不成熟的书法好好嘲弄一番。

  可等我低头再看时,却着实又吓了一跳——年仅十四岁的曹植,写起字来,竟比后世习练书法的成人还要强上许多,他笔速极快,挥洒自如,一盏茶的功夫不到,辄抄录毕。

  我瞠目结舌,汗颜戚戚。

  “四哥从小……便开始习练书艺了吗?”

  “那是自然,父亲对我们兄弟几个可严了呢!不过不瞒你说,我那几位弟弟啊,可经常托我代笔,我都没答应,哈哈,他们也不想想,个人书艺之风不同,怎能瞒过父亲的眼睛呢?我可不想遭父亲的训斥……”

  “……”

  曹植抄完便兀自沉浸在阅览的天地中了,他读书读得极快,快到我几乎听不懂他在念什么。可又是片刻间的功夫,他竟能合书背诵,还故意背给我听。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曹植抄书背书的本事。

  “书契之兴,始自颉皇;写彼鸟迹,以定文章……草书之法,盖又简略;应时谕指,用于卒迫……观其法象,俯仰有仪;方不中矩,圆不中规。抑左扬右,望之若欹。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狡兔暴骇,将奔未驰……是故远而望之,漼焉若注岸奔涯;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

  听到几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眼,我心下一动。

  曹植,你果然爱赋爱到了骨子里。

  “怎样?怎样?我厉害吧!”

  曹植像个考试拿满分的小孩儿一样,甩着草稿得意洋洋。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我还没开始背呢,就被你打击了。”我叹息着,将书卷随手掷到案上,转身郁闷不已。

  曹植只瞟了一眼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笔记,便笑出了声。

  “阿缨!你……你这都是从何处学来的怪符啊?”

  “昔年黄巾军所用之符!”我逗他道,“别急着笑,这些,可比你们用反切注音好用多了。”

  曹植哼声表示不信。

  第二阶段,从元月二十到元月二十五;

  我先在会意的基础上速读三遍《诗经》,以形成初步语感。然后进入精读硬背阶段,将重点章句一举斩获。

  重章叠句是《诗经》一大特性,为了便于记忆,我会将诗里变化的字挑拣出来,编成顺口溜,或长或短。

  这五天,我每日卯时便起来洗漱,早早地来到中庭背诗。

  “喂!这是我读书的位置。”

  “大懒虫,谁叫你辰时才起呢?岂不闻‘先来者居之’乎?嗯?”

  “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就是强词夺理,来府中那么久了,也没见着你何时让过我。”

  “……”

  曹植不再多言,只颇不服气地关上了房门。结果第二天,他也卯时起来,非要与我争夺石几。几番争执不下,只好作罢,我们俩各坐一头,各读诗书。

  正是春日晨读好时光,阶除微凉,暖风微醺,夹着泥土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目之所及,尽是朦胧柔光幻影,昂首便见,中庭桃枝,绿叶葱郁。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曹植像后世打了鸡血的高三党,喜欢疾速且响亮地诵读,可我喜欢悠悠然的氛围,安静默读,只好捂着耳朵忍耐。

  偶而他也回自己房中默读,我那时,便故意更换背书方式,在中庭大声诵读,惹得他气呼呼地推开纱窗,喊道:

  “崔缨!汝读书之声,比之白日响雷,真真有过之而不及!”

  这一喊,几乎要将整院的人都惊动,我笑着笑着便慌了,赶紧上前堵住他的嘴,可曹植不想理会我,反身又去读书。

  我笑嘻嘻地蹭上前,厚着脸皮搭讪道:“今日四哥所读何书呢?又是枚乘之赋吗?”

  “就不告诉你。”

  “哎,别那么小气嘛,你念一段试试,看我读过没。”

  “呵,就凭你?这可是荆州王仲宣所作《登楼赋》!怎么样,听都没听过吧?”曹植晃着竹简,睥睨我道。

  “王仲宣?”我敏锐地抬头,“前司空王畅之孙王粲?”

  “呀嗬,你竟识得此人?”曹植挑眉怪道。

  “岂止识得!”我眉开眼笑,来了兴致,“王粲的诗赋啊,那可是今世一流啊,王粲此人,更是沧海遗珠,四哥,他若能北归来投靠司空,你当得一文学良友啊!”

  “阿缨甚晓我意!”曹植以简拍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吾思见此君,欲施翮与之高翔,奈何山川险阻,欲济无梁……欸,你笑甚?妹妹别是不信,单是这篇《登楼赋》,都是我托人多方辗转,方可一睹为快呢。”

  “哦?这样说来,缨儿倒比四哥更有福气了呢。”

  “怎么说?”

  “实话告诉你吧,我不单读过此赋,还能逐字背出,你信么?”

  王粲的诗赋为建安七子之冠,在文学史上与曹植并称“曹王”。曹植根本不会想到,我在一千多年后,背得最熟的王粲作品,除了《七哀诗》,便是《登楼赋》了。

  曹植听罢,直翻了个白眼:“不可能!此赋我只给二哥看过,府中再无第三人了。”

  我眼珠一转,又换一种说辞,笑得诡秘:

  “那行,你先给我瞧一眼,我即刻便背给你看,上回是四哥大展身手,这回,可该轮到缨儿了吧?”

  “妹妹好胆量,你若能顷刻间背下——哈哈哈,我定在母亲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说定了!”

  于是曹植给我看罢,不几时,我便声情并茂地背起全文来,想象此刻自己,即是那去国怀乡的游子王仲宣: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曹植愕然,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你……是如何背出的?”

  我抖抖裙摆起身,晃转起脑袋,手舞足蹈:“哈哈,没想到吧!我崔缨乃神人下凡,自有过目不忘之术。”

  曹植举起竹简,仗着身高,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净胡说!你定然是提前背过此赋,故而来此耀炫。只是可恼,我与二哥约好的,不得借给他人,尤其是你!他怎么能……”

  “嘁!什么耀炫,我岂是那无聊之人!”

  “你就是如此无聊之人,好好的诗不背,净给我添乱。”

  “略略略。”

  “……”

  第三阶段,从元月二十五到元月二十八;

  三日内,用行楷简体,同时采用后世标点符号,在麻纸上横向抄完毛诗。

  前次抄书时,心绪浮躁,无暇仔细思量书写工具,这回我动了动脑筋,将细长的毛笔折短,仍旧按后世握硬笔的姿势,以加快抄写速度。

  这是在抄写的过程中,默读了一遍《诗经》。

  第四阶段,从元月二十八到二月十三;

  这是最后的复习巩固阶段。

  彼时桃花初绽,含苞粉艳,馥郁花香弥满庭。

  我心血来潮,在短简上抄下所有整理出的《诗经》名句,一句一简,誊以汉隶。然后拆除丝绳,将上百片竹片混投进竹筐中。

  我和秦纯曹节三人,那时,就一起坐在庭院桃树荫下猜拳,输者随机抽取竹片,背诵全篇,赢者积满五个回合,则一口一块小桃花糕。

  当然,她们都是自愿来配合我背诗作乐的,只识得一些名句,并不能悉数背出。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纯儿,下一句是什么呢?”我笑嘻嘻地问道。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秦纯抿嘴笑得十分自信。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阿姊可知,如今我们府中,正有一位司空都企慕不得的‘汉女’。”

  “哦?是谁?”我竖起了八卦的耳朵。

  “喏,在那东院绣阁之上,住着一位名唤‘来莺儿’的宠姬,其喉声婉转,善唱悲清妙曲,颇受司空怜爱,只是其人性情怪癖,不苟言笑,虽出身倡家,却目无下尘,故而逢年过节,司空欲请之献唱,都求之不易。”

  “在司空面前都敢如此放肆么?……”宠姬的身份引起了我的好奇,“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秦纯趁曹节扑蝴蝶之际,再次低声道:“你当司空何以如此宠幸于她?她与大夫人同出一处,曾是雒京乐坊最善歌舞之名妓,后来董卓火烧雒阳,来莺儿辗转流离,蒙司空收留,才得保全性命。”

  “那‘企慕不得’之说,又从何而来呢?”我总是擅长抓住问题关键。

  秦纯神秘一笑,故意吊起我的胃口。

  像是好友久别重逢,我将秦纯的双手紧紧握住,笑眼盈盈:

  “好妹妹!阿姊今日方知,与你真是相见恨晚!我晓得你同我一般,都是颇懂风情的妙人!快别卖关子了,与我说说这来莺儿的故事罢……”

  秦纯只捏着帕子笑个不停,脸笑得通红,都快赶上桃花儿了,她附在我耳边低语道:

  “传言,那来莺儿,曾心许司空身边一侍卫,后来侍卫犯了事,为司空所诛,来莺儿便再不献舞,只夜夜如夜莺练曲,常常无礼傲慢于司空,亦在府中得罪不少人。”

  我吃了一惊:“纯儿,这话可不能乱说!如何无端生出一个侍卫呢?那侍卫叫什么名字呀?你见过么?”

  “纯儿当然不曾见过,外间这样的流言可多着呢。”

  我叹了口气:“三人成虎,流言可畏,古来多少宫宅佳人便是为流言所谮,以后你不要听这些乱七八糟的。”

  “嗯。”秦纯认真地点了点头。

  听秦纯一番说辞,我蓦然想起曹操与袁绍年少时盗劫新娘的传说来,于是开始对青年曹操风流绝代的洛阳时光浮想联翩,不觉间便已忍俊不禁……多少年前,曹操那一代人,也曾是斗鸡走马的少年啊,后来,个个成了割据一方的诸侯,风流不再,反目成仇,唯独这个曹阿瞒愈老愈多情,愈老愈狡黠。

  老曹家善出情种,这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不过呢,唉,那又与我有何干系?

  “阿姊?”秦纯见我走神,在我眼前挥了挥袖,“你可知,这来莺儿多才多艺,既知音律,更晓《诗经》,能自谱曲将《风》《雅》入韵……阿姊何不去会会此人?若能请得这位高人出山,岂不有助阿姊诵记?”

  “纯儿你的意思是,请来莺儿给我们唱《诗经》?”

  “对呀!”秦纯笑眯眯地看着我,像只妲己变的小狐狸。

  我猜出了秦纯的心思,玩笑着推了她一把:“好哇!纯儿,你定是跟四哥学坏了,那来莺儿性情不定,你这……不是让我火中取栗么?哼,看我不挠你!”

  秦纯娇笑着掩袖求饶:“我的好阿姊,难道你真不想一听吗?”

  她这激将法还真管用。

  昔年名震雒阳的乐坊名妓,身世又如此传奇,我若能一睹这位美人真容,也是极好的!只是卞夫人定然不会插手来莺儿的事儿,纵观府中能帮我的,唯剩一人。

  我于是撇下秦纯和曹节,立刻飞出院门,往曹丕住的别院跑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去拜访曹丕的小院,路途不远,走上片刻便到了。

  院内百卉丛生,绿株遍植,蜂蝶飞忙,我欢欢喜喜,一蹦一跳,边走便逗留。

  在婢女的引路下,我来到曹丕书房门口。可未及敲门,房内便传出一阵激烈的吵架声,紧接着便是杯盏破裂声。我吓了一跳,不敢吱声。

  隐隐约约听见房内似有妇人啼哭音,我站在门外听得不甚真切,况有婢女在后,既不便伏墙倾耳以听,又不能退居中庭,于是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有人凄凄念辞,哀婉声绝。

  “我十三岁便嫁与你为妻,于今已有七载,她甄氏凭什么!曹丕,你为何这样对我!”

  “……”

  早听闻,曹丕与他发妻任氏不睦,今日如此不巧,竟让我撞上了,看来这次是白跑一遭了。想着在曹府须谨慎,少掺和他人家务事,我也不向婢女多打听一句话,自觉转身,即刻便要走,却迎面撞见前来奉茶的甄妤。

  甄妤面色红润,看着心情却不甚佳。想起她的身世遭遇,我心生怜悯,主动上前行礼问候。她抬头望了眼紧闭着的房门,便将奉茶之事交给了侍婢,领我去了她的房中。

  我一进房门,便闻到阵阵花香,珠帘屏风,斗帐烛灯,皆安置合宜。小小摇篮里,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孩儿睡得正香。

  “叡儿都长这么大了呀!”我压低了声音,“阿嫂你看他的小脸,多白净多可爱啊。”

  甄妤笑着,亲自沏茶招待,我也毫不客气地拾了些桌上的点心来吃。

  “阿嫂,上回你送给缨儿的胭脂甚好,等下回二哥再带缨儿出府时,我定给叡儿买一些好玩的,就当是给他的周岁礼。”

  “好,好……那我便代叡儿,好好谢谢你这个小姑姑!”甄妤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发髻,替我撩起松散的碎发,“你二哥众多姊妹中,就数你最与众不同了,别的小姑娘都拿胭脂往脸上涂,你却用来研制红墨。”

  “嘻嘻,阿嫂,我可不曾玩胭脂,我有大用处呢,不过,你可不许告诉母亲哦,这是我们姑嫂之间的小秘密!”

  “是。”甄妤笑着拧了拧我的脸。

  “唔……阿嫂,你做的这些桃花糕真的好好吃啊,二哥也太有福气了!缨儿日后有空,也要跟您学这些手艺!”

  “嗯,是得多学些厨艺,以后缨儿长大了,也能给未来的夫君做可口的糕点。”

  我吃着桃花糕,闻言差点呛到:“阿嫂!”

  甄妤抬袖掩笑,谨慎回头,看着小曹叡熟睡的方向,竖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

  没见到歌姬来莺儿的面,虽然有些失落,但我还是满怀信心地走回了自己的闺房。

  我在房梁上悬起数十条黄幅,写的都是《诗经》名篇篇名,以黑、红、蓝三色区分风、雅、颂三大类。只要每次抬头看见篇名,便要求自己得在心里默背出来。除此之外,晚上我还趴在草席上,用麻纸默写屈指可数的几篇诘屈聱牙的诗。

  这一切都被东偏房的曹植看在眼里。

  当他推开我的房门,亲眼目睹满屋飘舞的黄幅、满地堆积的麻纸草稿时,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而此时,我正握笔划去最后一日的时间安排表。表上什么时辰做什么事情,都写得清清楚楚,精确到了几刻钟。

  这一月的时间,都被我算进了计划里,没有丝毫的浪费。

  曹植嘿然,负手而立,见我满脸堆笑,满脸墨迹,只简单地考问道。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下句?”

  “嗯……‘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召南·鹊巢》首句?”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相传鸤鸠不筑巢,居鹊之巢,由是便有‘鸠占鹊巢’之说。”

  “‘螽羽诜诜’一词,所出何处?释为何意?”

  “出自《国风·周南·螽斯》,‘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此以螽斯之多,喻夫妇和睦,子孙众多。”

  “毛诗所录许穆夫人之作篇名?”

  “许穆夫人,卫昭伯之女,于国有危难之际挺身而出,亲赴漕邑,是缨儿心中的‘女屈原’,传世之作共三章,《载驰》、《竹竿》、《泉水》,一句‘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教大夫惭愧,齐桓动容。”

  “对你来说,《周颂》里教训最深的一句是什么?”

  “‘予其惩,而毖后患。莫予荓蜂,自求辛螫’,惩前毖后,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小雅》中阿缨感触最深一句呢?”

  我顿了顿,看着曹植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郑注曰‘古人有高德者则慕仰之,有明行者则而行之’,吾之最爱,不过一句‘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而也已。”

  ……

  问了一圈《诗经》名句,几乎没多大问题,只是不能诵出全篇。

  “嘿嘿,如何?这场赌局,我可是赢了哦。”

  曹植弹了弹衣袖,与我隔案对坐,冷哼一声:“我当妹妹全卷背出了呢,原只是择其重者而背之,你所谓的‘熟背’,又与耍赖何异?”

  “欸,话不能这样说——”

  我歪着头,清声辩道:“‘诗言志,歌永言’。文章之用,便在于日常所需,我背我喜欢的,背我觉得用得上的,何错之有呢?”

  “‘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曹植说着又用竹简拍我的头,用教训的口吻说道:“阿缨,文学并非功利之器,‘兴观群怨’固为诗之功用,然学问偏做不得假,唯有脚踏实地,博览经史,严谨治学,方可修无遗之业。”

  “我怎么便算不得严谨治学了呢?”

  我不服气地撅起了嘴:“难道便只该像你们一样,哦,摇头晃脑,声如蚊蝇,于涩水中求渡?你们受那规绳矩墨的束缚,不知巧变,反而为累,就是腐儒!”

  曹植纳罕:“孔子尚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怎到了你的口中,辄成‘腐儒’了?”

  空气弥漫着浓厚的火药味,曹植把玩着那拦腰折断的毛笔,讽讥道:“也罢,君子和而不同,我不与你多计较,只是缨妹妹背书之法,委实与常人不同,四哥确想请教一二——”

  我哂笑道:“植公子,你别看不起人,我崔缨可不是呆子。我深知背书亦有道法可循,譬如《秦风·蒹葭》,重章叠句,回环复沓,一唱三叹,深藏曲乐之妙。背诵时,比之耳享阳春白雪,又有何妨?”

  曹植微微颔首,表示认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圣人早有言在先,此诚可信。”

  “再举《周南·芣苢》……你看啊,‘采采芣苢,薄言采之’,往后五句,只须将“采”字换作‘有’‘掇’‘捋’‘袺’‘襭’,便能迅速背出,我说的对否?”

  “说得不错,还有么?”

  “还有便是……一个‘温故知新’。”

  我神秘兮兮地凑在曹植耳畔,悄声笑道:“四哥可听过,何为‘艾斯浩宾记忆法’?”

  “呃?什么法?”曹植一头雾水。

  我忍住笑意,从诸多麻纸堆里翻出几张曲线图和记录表,指着它们,骄傲地介绍道:

  “此即你我日常无意感知的背书之律:遗忘之过程,并不均衡,始迅后缓。意思是,我们所背所学,自装入头中起,便开始逐步消退记忆,前一二日如遇陡峰,会急剧跌落,往后数日,便似平川无折了。由是可知,倘若一书生要熟记学识,必然要掐着时间节点,学会温故知新。”

  “何须如此繁琐!”曹植嗤笑道,“真正善学者,一目即不忘耳。”

  “植公子,你真当天下所有士人都跟你一般,生来便是神童么!”

  “欸,妹妹折煞我了,我可不曾自诩过什么‘神童’,”曹植笑眯眯,“不过欺负欺负像你这样的,还是易如反掌的。”

  我被曹植气笑了,拿起竹简指着他:“既如此,缨儿倒想考考四哥的学识,关于《诗经》,你又了然多少?”

  曹植环抱双臂:“你是在嘲弄我么?如此简易之问,还须我来告诉你么?”

  “我就想看四哥是否能流利说出。”

  “那听好了——”

  曹植正襟危坐,直视着我的眼睛:

  “《诗》分《风》《雅》《颂》,除存目无文的笙诗六篇,计三百零五篇,大抵皆是周初至春秋中叶五百多年间所出。《风》为各地民谣;《雅》为周人正声雅乐,有《小雅》、《大雅》之分;《颂》为周王廷与贵族宗庙祭祀之乐歌,分《周颂》、《鲁颂》与《商颂》。

  “汉传《诗》者,凡四家,申培之鲁诗、辕固生之齐诗、韩婴之韩诗、毛苌之毛诗。鲁诗、齐诗、韩诗,称‘三家诗’,于汉初立为博士,为今文经学;毛诗乃前汉时人毛亨所授,炎汉中兴后,方立于学官,训诂多用《尔雅》,旧事多本《左传》,为古文经学。毛诗盛行至今,力压三诗。世称鲁人毛亨为大毛公,赵人毛苌为小毛公。”

  “说起毛诗,可少不了提及毛诗之《序》啊。子夏作《序》,美刺之旨,固为后世之范典。”我故意试探他道。

  曹植莞尔,波澜不惊:“《诗序》三篇不离‘后妃之德’、‘刺时淫佚’,与孔丘‘无邪’之说背离颇远。可见毛诗并不尽美,在父亲的指导下,我自小只爱读韩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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