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清醒


季熠曾告诉过谢观南,在康源坊有两家善堂,是悦庄出资和管理的,一家收容孤老,一家安顿孤儿,如果衙门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直接去这两家善堂寻求帮忙。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衙门大多数有心无力的时候,缺的都是钱,而季熠深知这一点,既然是能用钱把这个力给补上的,他觉得这就不算是什么大事,他是这般想的,所以当初赈灾时也是这样做的。

  日间谢观南同容霏所说,其实也有这层意思,道理上讲,容霏并非田莺的生母,所以她若有再嫁的想法,或独自一人无法承担照顾田莺的责任都是正常的。谢观南告诉她季熠所说的那个善堂,不是要她将田莺送去那边,而是提示她可以在外出干活的时候找善堂帮忙暂时看顾一下孩子,然而就连这个提议容霏都很果断地拒绝了。

  “她和田莺的感情是很深的,就算不是亲生的,那孩子相当于从小就是容霏带大的,她们之间早就不是一点血缘问题可以阻隔得了的,你可以相信她能照顾好田莺。”季熠希望谢观南能慢慢放下这件事,但他也知道以谢观南的个性这很难,不然这小捕快也不会被他师父发落来云遮。

  “我信与不信,她都是个与众不同的母亲,你明知道我介意的是什么。”谢观南浅尝了一口酒,发现是本地那种入口平和但后劲很足的醇酿,赶紧夹了块菜往嘴里送,他不希望自己陷入意识模糊的时候,就绝不会允许自己醉,“在我看来她拒绝的不是善堂,而是我这身捕快的皮,她看待我这种公门中人的眼神并不是全然的信任。”

  现在讨论容霏是怎样的母亲已经失去意义了,除非她放弃这个权力和责任,不然她就是田莺目前唯一的亲人。但现在谢观南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又怎么可能把她单纯看成是个普通人家的主妇呢?

  “观南,你在焦躁。”季熠陈述了一个事实。

  没有一个人能真的完全了解另一个人,所有的理解都是建立在足够重视、不断探索与长时间观察的基础上的。季熠愿意花心思、时间和耐心去了解谢观南,是因为他在乎和喜欢对方,可如果想要在一个本就复杂的问题面前展开讨论,前提还是对方要配合。他来这里,就是希望谢观南把要说的话讲出来,不要独自憋着。

  谢观南把手里的碗放下来,他从刚刚开始,虽然一直在做着进食的动作,但吃进嘴里的是什么东西,他根本没注意去分辨过,当吃饭仅仅成为了维持生存的行为,这个过程就变得没有享受的感觉了。

  “我本来不想让你和老师再为我添不必要的烦心。”谢观南不否认季熠说对了,他独自回到这里,就是因为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状态不怎么好,他有些话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对季熠说,可是好像除了季熠,他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去问,“你有没有过,自己曾经特别信任与依赖的东西,突然之间变得陌生的经历?”

  如果不是亲耳听着这句话是用谢观南的声音说出来,季熠简直要以为自己心里生出了个小人儿把他偷偷埋藏的话给掏出来了,他涩涩地轻笑了一声:“当然有。”

  对于十岁前后分别生活在几乎两个世界的季熠来说,一夕之间变得陌生的东西,可能一整夜都说不完呢,谢观南发现自己果然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可不等谢观南把抱歉的话说出口,季熠就接着说道:“你当捕快的,会接触到的人那么多,这世间的苦难何止千百万,你一个人就算拼尽全力也不可能帮到所有遇到难处的人,你真的不用太苛责自己。”

  “你没明白。”听到这话,谢观南确定季熠是真的没有懂他到底在焦虑什么。季熠时刻都注意着他的情绪,谢观南知道且很是欢喜这一点,他知道这非常难得,“我不是因为帮不了容霏而难过,我是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坚持的东西,到底真是对的,还是仅仅看起来像是对的。”

  也许不止季熠,还有悦知风或者曹豫,可能所有的人都觉得谢观南在这个案子上关注的点,是容霏到底是否真的无辜,而现在因为某些原因,这一点将不再被追究,案子必须迅速而低调地结束,所以谢观南作为经办的捕快,他心里会有些疙瘩。

  但并不完全是这样。

  容霏当然没有杀害田衡,虽然她和很多人一样,觉得田衡虽然不是死于她手,但确实是被她连累而死,但谢观南觉得事实也并非如此,这个案子里,容霏也是受害人。

  容霏以安南细作的身份来投诚,这是她先采取的行动,而非都护府的人先对她进行策反。但结果就是她接受了都护府的条件,再以双面间人的身份重新回到了她的位置,在这个过程中她到底是怎样的心理路程没有人知道,或者说并没有人在意。

  整件事情里最无辜的田衡父女,从一开始作为容霏掩护身份的工具,后来又成为了掣肘容霏的道具,甚至到了最后,田衡还要为消除容霏的后顾之忧赔上性命,有人能为他的死负起一点责任吗?

  没有。

  容霏利用田衡父女来帮她伪装身份的时候,尚且没有伤害过他们,但她在帮助都护府做事的时候,田衡却不得不去死,对田衡来说,这里不是他的母国吗?这公平吗?

  “田衡的自杀是谁都没想到的。”季熠抽空还是插了句嘴,他觉得必须打断一下谢观南,虽然他知道只有说出来才能化解郁结在心里的东西,但仍有些担心这样的释放同时也会让谢观南因为复盘整个事而加重了某些不好的情绪。

  “怎么会没想到?”谢观南冷笑了一声,“一个平日里不施粉黛都能看得出姿色的女子,一旦精心打扮过后,会是怎样令人惊艳的绝色,你不要以为曹豫含含糊糊说的那些话我听不出是什么意思。换用一些文人矫饰的言辞并不会改变事实,我们都知道容霏是怎样完成任务的。”

  容霏被安南派过来时就是被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去接近能接近的目标,所以转换身份之后,她也是需要继续以这样的方式去确保任务的完成的,只不过区别在于她要把自己接触到的目标是谁同时也传递给都护府,这样一来,都护府便能知道本朝有哪些人正在与他国秘密接触。

  女细作与男细作相比,不但要掌握同样的技能,还会被要求以性别优势去进行权色交易,情报战从来就不会是干净的阳谋。

  这种事情,瞒得住外人,却很难瞒住枕边人。谢观南不知道容霏在这几年的相处中对田衡有没有过真感情,但看田衡的行为,他显然是有的。

  田衡到底知道多少,又知道多久,这事容霏不说,也没人追问,因为田衡一直都没有泄露过容霏的事,只除了那日席昀趁着多喝了几杯,在田衡面前说了句不尊重容霏的浑话,他俩打了一架,就是这件事曝露出这么些年他是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的。

  曹豫说席昀不是细作,但席昭是,他开安济堂得到的资助正是来自安南,无论是自愿或是被迫,他都上了那条贼船,他的安济堂也是那张网中的一个据点,由他以购买绣品的方式负责把消息传递过去,又借由容霏去买药的机会,把布置给容霏的任务交给她。

  席昀正是去族兄席昭的安济堂时,见过在那里的容霏,才多嘴惹怒了田衡。谢观南想到那个和田衡一起摆摊的景佑,就连那样的半大小子都在背后非议过容霏,田衡要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装聋作哑,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不是因为偏信于容霏,而是出于真心的在乎,才不愿意把自己知道的事,让容霏知道。

  “田衡也可谓是歪打正着,就因为他一直装糊涂,那边的人才愿意让他活到现在。”季熠要给谢观南倒酒,对方却用手掌盖在了酒杯口上来拒绝,他只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们要一个田衡这样的棋子,让容霏在这里的身份显得平凡普通不扎眼,可要是这颗棋子变成了不安的因素,那就有风险了。”

  所以即使他不自杀,也会有人让他无声无息地消失,这事容霏知道,但田衡是怎么知道的呢?

  “容霏没说,但我猜可能是她告诉田衡的。”想到这里谢观南又觉得心里好像被一把钝刀子划拉了一下,他看了季熠一眼,仿佛是在寻求一点助力,“我想来想去,容霏的任务要继续下去的话,无论如何好像田衡都没有活路,不管是安南方面,还是都护府,都会觉得他是个隐患,对吗?”

  季熠没有回答,他记得他和谢观南讨论过这个问题,当一个人,和许多人的生命放在一架天平上,必须舍弃一方的时候要选哪个。他当时告诉过谢观南,这个问题出现的时候,怎么答都是错的,而最错的是提出问题的人。

  “站在我们的角度容霏确实是个罪犯,我们可以审判她,但她没有进入那个流程,她投诚了,我们依然可以就她过去犯下的错审判她,但我们也没有,她的身份从来不是她自己决定的,因为没有人给她这个机会去选。”

  谢观南告诉季熠,他曾经觉得律法是这个世上最公平的东西,但是在这个案子里,他不知道律法能做什么,公平又在哪里,对容霏,对田衡,还有田莺和很多人。如果他都不知道公理在哪里,他又要怎么用律法去判断什么他该做,什么又是绝对正确的?

  “观南,容霏她毕竟是安南人,都护府信任她不可能是无条件的,而且当时转换身份,也是她自己认可的。”季熠觉得谢观南在此事上稍稍有些钻牛角尖了,也许是因为案子里有个孩子,让他付出了更多的同情,所以他不能像平常那样客观,“都护府的做法并没有错。”

  谢观南叹了口气,他并非是在说一个简单的对错问题:“当你想着这些的时候你就不是季熠,而是即墨熠了,你在你的世界,你明白吗?你永远不可能理解一个你没有见过、感受过的阶层,就算你是如此慷慨、温柔、包容和充满善意,但你不可能真的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又需要什么,来自上位者的等价交换,永远不可能是公平的。”

  看到季熠有些吃惊的眼神和速度落寞下去的神情,谢观南心里立刻涌上了歉意,他并不是想要责怪季熠,当然他也不知道有什么人应该就此事被责怪。

  也许那时悦知风说的就是这个吧?谢观南不禁想到,如果他不认识季熠,或季熠不是皇子,他就不可能因为进入悦庄而被允许知道都护府这些涉密的事情。这个案子很可能会因为秦孝贤的一个命令就戛然而止,他虽有不甘但也不会想那么多。

  但是现在,他知道了越是靠近权利者,会知道越多这样的事情,谢观南不是天生的权利者,他没有接受和消化这些的经验。

  谢观南不知道上位者要怎样才能在没有亲眼见到,没有亲耳听到的情况下,去相信那些事情,那些苦难的,那些卑微的、懦弱的、岌岌可危的,只想着如何活下去的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即便看到了,结果很可能也不会改变。

  “我知道都护府没有错,你也没有,很多人都没有错。”谢观南不知道要怎样表达,他还有表达的对象和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的机会,但大部分人甚至不会有这些,“我只是觉得……我们和安南的那些人做的事情可能是一样的,我们都在伤害她,而且这不是一种肉体上的伤害,它是一种更侵入的、更严重的,是一种腐蚀性的伤害,从外到内。”

  谢观南觉得容霏的冷漠只是她仅剩的薄薄的一张壳了,她其实早就已经四分五裂、支离破碎了。

  而像容霏这样支离破碎的人还有多少呢?下一个出现在面前的人,也许不是间人,不是别国的人,不是犯了任何错的人,如果是那样的某个人,因为权利者受到了伤害,他能做什么?

  公理和正义从来不是绝对的,它们都是有立场和角度的。

  季熠的立场是天然的,其实谢观南也是,只是在这件事里,他突然意识到,习惯了的东西不一定永远是对的,经验也有可能存在覆盖不到的地方。

  谢观南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在害怕,因为曾经坚信的东西变得无法解释他面对的问题,这种混乱,令他感受到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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