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画梁春尽之二【斗婵娟】

孙老太君颤抖着接过曹颖派来的内侍递上的手谕，看着颦如绢绣的字迹，如刀似箭，老泪横流，已对所有事了然于心，只得将手谕与李夫人看了，两人只带着个丫头搀扶着，便径直去到天香的小院。

  蒙蒙月色掩映的树影中，曹頔悄悄观望着天香院落的大门。雪芹带来的天翻地覆的消息，缘何这一天来不见任何动静？京城内秩序井然，白头山及理亲王府无半点消息，甚至他悄悄去到紫禁城外，也依旧庄严巍峨，于平日无异，难道雪芹所得消息不真？亦或是如今理亲王尚未得手？他心急如焚，那是一种赌场中已输掉千万身家、拼死一搏时压上自己最后一份资产的悲壮和焦急，此赌若赢，必将乾坤逆转、苦尽甘来、出人头地，然而此赌若输？输掉的，何止是前半生辛苦奔波与经营，更包括这残生余烬！谜底即将揭开的时刻，那份揪心与焦躁，烧得他坐立不宁，又实在不能向家中外面任何人询问商议，终于终于，夜色初上之际，一小内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老太君及太太立刻去了天香小院，然后，静静的月色中，流逝着缓慢绵长的时间，直到眼看着老太君及太太又匆匆离去。

  福兮？祸兮？成兮？败兮？他的心咚咚地跳着，紧张激动，那结果必定已成了定局，而他，将面对怎样的未来！他脑海中浮现出白天百合那颤巍巍地声音：“二爷，你醒醒吧，别做白日梦了！如今能平安度过，已是千幸万幸了！”

  千幸万幸？哈哈哈！他再也按耐不住，他要揭开这个谜底，他相信那必定是一个辉煌灿烂明媚耀眼的结局！他要用最热烈最激昂的方式让她记住他、留恋他、将她能带来的所有前程未来都献给他！如果曹霂或者若容比他更早得知，哪里还有属于他的机会！

  他从树丛后冲了出来，迅速闯进天香的小屋。

  立于门外，他不由得看呆了。

  天香精描细画、穿珠戴玉、端正宫装，正打扮得整整齐齐。那吹弹可破的娇嫩面容，那乌溜溜一头青丝，细细地柔柔的眉，弯弯的水水的眼，红红的润润的唇，吐气如兰，呵气如云，她换下平日穿着的汉家女子服侍，穿戴的是理亲王悄悄送来的宫内格格正装，头戴青绒朝冠，顶衔璀璨红宝石，朱纬上周缀五彩盘绕金孔雀，垂珠三行二就，中间全衔青金石结，垂绦缀着珊瑚，身穿石青香色披领朝袍，片金加海龙缘，饰以龙纹五爪祥云图案，领后垂金黄色绦，足下一对彩绣鸾凤花盆底绣鞋，端庄高贵，蹁跹袅娜，恍若神妃仙子一般，此时正梳妆已毕，唇边洋溢着做梦似地微笑，神情恍惚地看着闯进门来的曹頔。

  一见天香的装扮，曹頔之心立时兴奋欢腾地犹如冲上九天云外！是啦，一定是她兄长大事已成，已派人前来接她，故此她才精心装扮，即将离去！一念至此，再加上眼前天香如此美艳绝伦，曹頔无法把持，冲上前去紧紧将天香拥在怀内，抱得那样紧，那样激情和动情。

  天香不信任似地恍惚说：“你……你是知道我要走，来送我的吗？”

  “是的是的是的！天香啊！”曹頔激动得叫着说：“你走后，千万千万不要忘记我啊！我……我舍不得你啊！”

  曹頔的话如春雷在天香耳边响起，那样响亮、那样震撼！自从听老太君及太太含泪将实情相告并告诉她熙太妃手谕令她即刻自尽后，她呆了愣了，也曾哭过也曾愤愤不平过，也曾怨过天、怨过命，但她认命了，她的命是这家人救下的，如今，在这个家中早已无立足之地，只剩下苦苦煎熬，何必再带累这些曾给过她呵护和关爱的人呢！她坦然接受了这个结局，归还她原本的身份，认祖归宗，她愿意面对这无法逃避也无法更改的命运，愿意笑着去迎接解脱的那一刻。心中不是没有牵挂和不舍，不是没有爱恨纠缠，只是，那有名无实的丈夫，那不合人伦礼教的情郎，她甚至连最后见他们一面的勇气和要求都不敢奢望。

  而谁承望，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万般不舍，万般恩爱，柔情似水，激情似火！天香无限满足地醉了。她任凭他激动地摘去她的钗缳。她的天地如此明朗靓丽，如此纯净高洁，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那份原始的激情，没有名利权势，没有皇族平民，没有尊卑辈分，亦没有牵绊纠缠，只是那种纯纯的、浓浓的、真真的、烈烈的情怀，瞬间淹没了真实世界的一切阻碍，只有她和他。

  天香痴痴呆望这曹頔那已显苍老的面孔，恍惚间儿时的各种镜像竟一一在目，他一次次带着自己来往于京城，侍立着等候自己去享受兄长的骨肉亲情，江宁花园里，他的呵护和关爱、教导，如兄如父，却更如引导她入世的仙长，那自小就隐藏在心底而不敢正视的情愫刹那间清晰明朗起来，她听到自己的心剧烈而清晰地跳动着，那般满足和认命！却原来，阿玛额娘千辛万苦将自己带到世间，就是为了让她今日领受这一番苦情！

  她不再矜持，变得如火般热烈激昂、绰约风流，认真地死心塌地地体味着终极盛宴。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她心中默默地想，她原本就是来自青天、去向情海的幻情之身，今日终于名至实归，此生不虚！

  曹頔万没想到此时的天香竟如此迷醉痴狂，心心念念希求天香能将他牢牢记在心间、记在嘴边，无时无刻不在新皇帝弘皙面前多多美言、多多讨来封赏，更兼见天香此时的神情身姿，越发让他欲罢不能。

  两人心虽各异，却在此时意想不到的默契。

  不知道历经几劫几世，终于雨散云收、风平浪静。

  两人相扶相拥着起身，天香走到妆台前，背转身整理着衣衫，依旧沉醉，做梦似地说：“记得第一次，你就曾说过，你为了我，死也心甘了，我始终不信……”

  曹頔尚未等她说完，心中很怕她看出来任何不妥，急急忙忙打断她的话，咬牙低声叫道：“你若不信，我将心挖出来给你看！”说着转头看到案上女红匣子里一把一尺来长的裁剪用的剪刀，伸手擎了过来，作势对准自己的胸口，心中急切着要将今日这场分离的悲情戏演足演烈，让眼前这女子永远无法将他忘却！

  天香仍沉浸在自己的梦里，并没有听真曹頔的话，也并未注意到曹頔的举动，仍低声继续说：“我始终不信，今日，我信了！真的完全信了！”说完，她猛地转身，热烈地疯了似地向曹頔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曹頔万没想到天香竟会冲过来抱住他，那手中对准胸口的剪刀一时来不及抽走，竟随着天香的拥抱，向下歪斜，深深刺进他腹中。

  “啊！！！”曹頔痛极狂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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