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狼与豺


琮生沿着梓水往盐亭去,一上船,船家就热情地和他攀谈:“弟娃儿是要去盐亭嘛,这天灾刚过,急吼吼地入蜀的人可不多!”

  琮生不是个爱讲话的,点了点头:“是要去盐亭。”

  “探亲迈?”

  这船家口音很重,琮生一时没听懂,那船家又用不太熟练的官话,一字一句地问道:“我问你嗦,去盐亭是看亲戚迈?”

  “哦哦!”琮生囫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家里人在益州,不在盐亭。我从盐亭去益州。”

  他还记得自家主子的话,这一路不要暴露自己和主子的身份,做一个普通的行路人,才是最安全的。但这船家太八卦了,东一嘴西一嘴地问琮生从哪来,琮生说自己从大兴来,给人做下人。船家又问琮生成亲没,说自己在益州有个小侄女,可漂亮。琮生连连摆手。船家又问琮生家在益州何处,家里几口人。琮生不是个会说谎的,绞尽脑汁地在编故事。

  “我看弟娃儿你连我们剑南话都听不懂,还以为你是外头人嗦!”船家调笑道。

  “我、我家里以前穷,我八岁就被卖到大兴了,今年都二十了,哪里还会说家乡话。”琮生终于编出了今天最像样的一个谎。

  他也意识到多说多错,虽然这船上只有他和这嘴碎的船夫两人,就对船家说:“我有些困了,在你这船上先睡会儿。”

  琮生靠在船边开始闭目假寐。他有些后悔,怎么就找了这么个船夫。方才在梓江码头上,他一个人正在打听有没有船能去盐亭的,这个船家就上来拉生意,琮生见他热情,给的价格又比别的船家低一些,一时没法拒绝,就上了船。

  正闭目养神,忽然觉得眼前有人,还没来得及睁眼,忽然一股力量推在了他的肩膀上。琮生一个不稳,直接栽进了江水中。他整个人一慌,正要扑腾,就被一支船桨狠狠地捣在了肚子上。

  就听那船家在船上叹息道:“可怜、可怜,年纪轻轻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你若变成了鬼,要报复,也别来找我,我只是拿钱办事……”

  琮生闻言,也不再挣扎,一个闭气,忍着恐惧向下游去。

  船家见琮生已经沉下去了,便摇着船走了。半分钟后,江面上冒出来一个湿漉漉的脑袋。琮生艰难地在江流中稳着自己的身形,对着船家远走的身影骂了一句。这江水暗流多,好在不一会儿有别的船只发现了在江水中左支右绌的琮生,将琮生捞了上来。

  琮生这下可算知道沉默是金了,这船上的客人也是要往益州的,问琮生可是经历了什么,琮生不会撒谎,就只装作自己被吓傻了,连连摇头。

  他们这一行五人,另外四个都不会水,琮生庆幸还好来这里坐船的是他,不然换做任何一个人,恐怕这会儿已经葬身鱼腹了。琮生出身八闽之地,家在一个小小的海岛渔村,琮生出生在渔船上,会走路的时候就会凫水,是水性极好的人。若非如此,根本无法侥幸捡回这条小命。

  但琮生也想明白了,这渔夫若要害他,只可能是因为他们在查灾银的事情被那贪墨之人知晓了,要灭口。那盐亭自然是不用去了,直接和这船的客人一起,直奔益州,找章将军!

  这边,琮生死里逃生之事,被困在梓潼县的四人自然不知情。焚琴在县城里打听了一圈,回到客院,杨七确认了一番客院没有听墙角的,四人凑在一起,听焚琴讲起了梓潼县的情(八)报(卦)。

  “抚慰使带着灾银确实到了梓潼县,灾银进城的时候,梓潼县的百姓还去迎了。有耳朵尖的听抚慰使说不在梓潼县停留,拨完灾银就要往绵州赶,被朱县令留住歇了一晚。但县东头的李奶奶说第二日抚慰使丑时一到就带着车马上了官道。”

  “这李奶奶是县城里头卖芋艿的,每天丑时都要出城去城外的菜地里收芋艿,然后赶在寅时回来卖。如今县城遭了灾,但老百姓还得吃饭,李奶奶这些日子收芋艿收得勤快。她说那日官差出城特别着急,但二十辆车还是让她们这些等在后头的小老百姓排了一会儿队。不过因为是朝廷赈灾的银子,她们也没什么怨言。”

  说到这里,焚琴顿了顿:“大人,我为了和李奶奶搭话,还买了她一兜芋艿,我们今日借用朱大人家的小厨房烧芋儿鸡!”

  在剑阁吃过一次芋儿鸡之后,焚琴就对芋儿鸡念念不忘了。

  “也就是说,很多人都看见抚慰使进城又出城。”杨菀之把对话拉回正轨,“难道真的在官道上出事了?”

  “不对。”柳梓唐却蹙眉,“果真如此,那码头又如何解释?”

  “这李奶奶就是个卖芋艿的,而且她的话,也有很多人佐证,李奶奶肯定没有撒谎。”焚琴笃信。这李奶奶见她活泼可爱,还多送了她一头芋艿呢,怎么可能会是坏人!

  杨菀之和柳梓唐二人也倾向于李奶奶没有撒谎。

  “那就是码头的人有问题了。”杨七说出了二人的心声。

  “还有这梓潼县的官们,我也打听了一下。”焚琴笑嘻嘻地说,“这朱万全,我昨天对他印象挺差的,没想到还是个大孝子呢!”

  昨日朱万全根本没把她家大人放在眼里,这一点让焚琴很是不爽,对朱万全的印象也很差,但今日一打听,这个朱县令在百姓里的口碑居然还挺不错的。

  朱万全今年四十五岁,祖籍新昌,是长生八年的进士。中了进士之后,先后在河南道、山南道为官,上元元年被调任梓潼县县令。这朱万全生母早逝,父亲娶了个继室以后没几年死于兵祸,等到朱万全走马上任梓潼县县令时,他的继母正好生了一场小病,朱万全放心不下继母,就将继母从新昌接到了梓潼县。

  刚到梓潼县的时候朱万全穷得连官邸都租不起,继母得的是心疾,朱万全的俸禄全都拿去给继母治病了,刚巧这时朱万全的夫人生了个儿子,朱万全居然要效仿郭巨,埋儿奉母。夫人自是不愿,要抱着儿子同朱万全和离。此事惊动了剑州的府尹,于是赏了朱万全官邸,还替朱万全的继母找了很好的大夫。

  另外三人听完满脸一言难尽之色。

  “所以他娘子最后没和离吗?”杨菀之倒吸一口凉气,她换位思考一下,若她是朱万全的娘子,恐怕会觉得这个男子精神失常,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大人这两天在府中没见到他儿子吗?都五岁了。”

  “……”

  县令月俸五两,朝廷还会发米、发布,怎么都不至于给老娘看了病就养不活儿子。

  杨七耸耸肩,吐了吐舌头:“还好我没娘。”

  杨七一句话把众人都冷到了。

  有娘的柳梓唐啧了一声:“这要是我娘,肯定先把我的皮扒了。再怎么样也是自己的孙子,那老太太竟然也能允许他做这糊涂事?”

  “你娘是亲娘,他娘是后娘,肯定不一样。”杨七点评道。

  “不过,”焚琴接着道,“这朱万全也算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每月的月俸都要拿出一部分来,关照县里的孤苦老人,所以他在梓潼县的这六年,口碑特别好。”

  杨菀之拧眉:“这朱万全竟然这么好心?”

  她对朱万全的印象也不好,但朱万全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梓潼县百姓,虽然方式方法她不认可,但这个初衷是好的。

  “个人做事哪有朝廷做事力量大,他一个月那几两的银子能帮到多少人?不如想个切实的方案,提给朝廷,让地官署拨款来办。”柳梓唐也不认可这个方式。就如营造书馆一事,有了方案,由太学和多个官署联合起来推进,效果好、范围广,百姓得到的利益也更多。朱万全若是个普通百姓或者商人,他这么做柳梓唐或许还会夸赞一声。但他是朝廷的官,在柳梓唐看来不太明智。

  “这县城里除了朱县令,那马县丞也颇受百姓爱戴,倒是县衙的牛司簿,风评很差。”焚琴八卦道,“听说他在原配夫人死后,和他原配夫人的婶娘勾搭上了。”

  “哇哦……”焚琴的八卦总能给人惊喜。

  “说起来,这朱县令渡过埋儿风波以后,这几年日子越来越好,是因为娶了一个会做生意的姨娘。这姨娘好像还是这梓潼县守将妻子的庶妹。”

  “太厉害了这朱万全。”杨菀之连连竖起大拇指,“养不起儿子和老母,但是能娶姨娘。”

  “因为这姨娘有钱,会做生意吧,估计带了不少嫁妆来呢。”杨七道。

  “听说是这个姨娘佩服朱万全为人孝顺,自愿嫁给朱万全做妾的呢!”焚琴道。

  杨菀之连连摇头:“这个世界好疯狂。”

  听完焚琴的这一通八卦,几人肚子也饿了,焚琴果真去借了朱万全家的厨房做了芋儿鸡,又在厨房里摸清了这朱万全家如今的情形。朱万全的这个姨娘名叫李兰,管着一个蜜糖铺子。因为巴蜀人喜甜,蜜糖铺子的生意也是一等一的好。而这李兰不仅开蜜糖铺子,自己还会制糖,和李兰比起来,这朱万全夫妻倒是没什么特长。朱夫人就是个普通妇人,在朱万全中进士之前,是在田里刨食的村妇,还是朱万全做官之后才开始识字,后面就一直是后宅的妇人,相夫教子。

  但这朱夫人和李兰之间相处也挺和睦的,李兰没有因为自己会赚钱就对朱夫人颐指气使,反而是恭谨有加。

  这一家人,就像是从礼教书里扒下来的一样。焚琴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哆嗦。

  晚饭桌上,焚琴又把这些事情和二位大人一讲:“我总觉得这朱县令古怪。”

  “兴许他们真的觉得人就是这样的活法呢?”杨菀之说,“也许他们觉得他们这样活就是对的。”

  如果不这么解释,杨菀之很难理解这朱家人把日子过到一起的逻辑在哪里。

  今天也就焚琴这边算是有点收获,追查灾银的事情杨菀之实在帮不上忙,只能让柳梓唐自己去操心。至于官道一事,既然营造司不配合,杨菀之想着明日和焚琴先在县城内问问可有愿意出力的工匠,实在不行,只能等那一批支援绵州的工役到了梓潼县内,再一起去修这个官道。

  见自家大人为了绵州的事情又焦虑起来,焚琴也宽慰道:“大人,这件事也急不来。你说若是地动刚发生,早一天或许能多救一个人。但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急也没有意义。咱们也得相信绵州的官员能够自救才是。”

  杨菀之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边,杨菀之早早睡下了。两个客院是挨在一起的,柳梓唐望见旁边的院子熄了灯,也打算歇一歇。但是如今琮生不在身边,竟然有些不习惯。柳梓唐自己去前院找朱家的下人叫了洗澡的热水,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一个人,正在想着这朱家的下人有够怠慢他们的,就听见院门被敲响了。

  “柳大人,奴婢奉老爷之命来服侍您。”

  柳梓唐打开门,只见一个容貌俏丽的丫鬟提着一桶热水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见她提着热水颇为吃力,柳梓唐上前一步从她手中接过热水道:“交由我便是。”

  谁料他拎着热水要进屋,那丫鬟竟然也跟着进来了,身子往柳梓唐跟前一凑,柳梓唐往后一退,直接靠到了墙边,手里的水桶都打翻了。丫鬟直接把衣服一脱露出肚兜来,上来就要拉柳梓唐的手。柳梓唐吓得魂飞魄散,本来人已经打算歇了,佩剑自然摘掉了,这会儿急得在腰间摸了好几下都没摸到。

  那丫鬟立马笑着要去扯柳梓唐的腰带:“柳大人怎么这么着急,这种小事让奴婢来帮……”

  话音未落,柳梓唐已经将人一把推开。丫鬟哎哟一声跌坐在地上,柳梓唐从床上拿起自己的佩剑,直接指向丫鬟道:“滚出去,我要见你们家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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