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阿姊,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
竺自珍心里已经破防,但表面上还要维持自己作为大冢宰的体面,面向圣人鞠了一躬,道:“陛下,柳大人所言,句句都在针对老臣,不可当真!”
柳梓唐:……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了,被骂了还要告状,真无语。
自己的犊子,当然自己要护着。公孙冰立马出言道:“杞之年轻气盛,眼里见不得不公之事,青年人行事激进乃是常态。陛下宽宏,定然不会往心里去;竺冢宰也勿要和小辈计较。修宪乃是秋官之事,臣相信王司寇和诸位秋官大夫对此定有解法,我们其他五官还是不要指点了。”
今日是大朝,几乎所有的官都来了,大殿里乌泱泱全是人,因为刚刚那件事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辛兆心烦。虽然杨菀之是他“贬”出去的,但如今他也是正有夺情起复之意,这冯师儒连他手下的官、他女儿的养姐都敢动,简直是蔑视皇家、胆大包天!要他说,这冯师儒就该以蔑视皇家的罪名直接砍了。可惜这个罪名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母皇取缔了,不然,能省掉多少烦心事!
而公孙冰这一句话,也恰恰说到他心口上了。王恩这个大司寇很会揣摩他的心思,这冯师儒一案,他打算直接交到王恩手上。而王恩也知道,这冯师儒原本乖乖地认了那盗贼罪,可能只是坐两年牢。这下闹大了,闹到要落在他手上了,能咋办?看在圣人和二皇女的面子上,不死包赔!
果然,圣人开口将此案丢给了王恩,要他把案子“处理妥当”。
而把冯师儒案甩掉了,圣人却突然开口问坐在一旁认真记录今日朝会、仿佛刚刚在讨论的那个案子与自己完全无关的辛温平道:“平儿,此案你有什么看法?”
辛温平抬头,平静地答道:“父皇,此案牵扯到儿臣养姐,按例儿臣须得回避,儿臣便不就案情讨论了。但修宪一事,儿臣确实有些看法。儿臣以为,这何大人提出的建议,保护的是女子不假,可这些女子,同时也可能是诸位大人的母亲、姐妹、妻女,所以,儿臣认为何大人的提议很好,既是在保护大家,也是在保护小家。”
听到辛温平这么说,辛兆有些赞许地点了点头。
辛温平继续道:“何大人所提的绞刑,确实有量刑过重之嫌。儿臣以为既遂之罪,以腐刑刺字为佳,让这些奸淫之辈再不能够欺侮他人的妻女姊妹;而未遂之罪,一旦论定,刺字流放,以充苦役。”
辛温平说话时,也暗暗揣摩着辛兆的心思。方才何瑶提议时,他分明是有几分厌烦抵触的,但自己开口,提到保护的是他人的妻女之时,辛兆的脸上明显浮现出思考,旋即点头认同。在这件事情上,她已经捏住自己这位父皇的点了。
他若如竺自珍一般,只看到对男子苛刻的一面,自然会对修宪抵触。但辛温平在提醒辛兆,这次受欺负的,是你女儿的养姐,是本该在你羽翼之下的人,是你自以为的、带有亲族标志的所有物,不是“她者”。而你,有姬妾,有女儿,你要保护你的这些“所有物”。
其实在辛温平看来,何瑶所说的论罪是合理的,只是很多事情,尚且需要徐徐图之。
果然,辛兆思索了片刻,点头道:“朕觉得平儿所言有理,王爱卿,你觉得呢?”
“二皇女果然天纵奇才,二皇女所说的,也正是老臣以为合适的,果然是后生可畏啊!”现在这位正因为有个天才女儿得瑟着呢,王恩自然也是顺着毛的。
辛兆果然满意地点了点头:“朕深以为然。”
今日的大朝,因为冯师儒案,官员们都吵得口干舌燥,辛兆见没有别事情要奏,便散朝了:“今日便到这里,若有其他要事,朝会之后自去太极殿找朕吧。”
退朝之后,竺自珍看着公孙冰师徒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招呼了一个他手下的地官大夫,问道:“那个柳梓唐的桌上是不是养了一盆什么东西?”
他因为职务需要,也曾去过地官署,隐约记得柳梓唐的办公桌上放了盆花草,他去时,这小子正很宝贝地浇花。
那地官大夫点了点头,有些疑惑道:“是有,放了一盆文竹。不过很多同僚都会在案前放这个,是他那盆有什么问题吗?”
“我知道很多同僚会放。”竺自珍点了点头,“我也放过。竹子嘛,节节高升,都想升官呢。”
“那……”
“你去打一壶开水,给我把他的竹子浇死!”竺自珍咬牙切齿道。
“啊……啊?”
“我竺自珍在大冢宰的位置上一天,他柳梓唐就一天都别想升官!”
“大人,比起浇死他的节节高,还是您自己按着他更靠谱一些。”
“要你做就去做,哪那么多废话?”
“是……”
太极殿里,辛兆翻阅着辛温平今日大朝时所记的手记。她手记很快,而且几乎没有遗漏任何重点,甚至在散朝后,还用朱笔在手记的空档处写了些自己的见解,有不少都和辛兆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辛兆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儿。尤其是今日在大朝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平儿对修宪一事的看法甚至得了王恩的认可,让辛兆觉得有面子极了。
而他也发现,这个女儿和第一次隔着纱帘见时那种防备疏离不同,她认亲之后,对自己展现的是一种崇拜。那种崇拜和辛尔卿展现出来的截然不同。
他能很明显地察觉到,辛尔卿对他的那种崇拜和依赖,源于他手上的权力。无论掌权之人是谁,辛尔卿都会一视同仁地崇拜。或者说,她展现崇拜的那个对象,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皇权本身。
但辛温平不同,她崇拜他的政治谋略,崇拜他的智慧学识,崇拜他过往的经历。而他们父女,或许是真的血脉相连之故,在诸多事物上的见解也出奇一致。
而她在他的面前,私底下,会有女儿对父亲的依恋,在工作时,又如学生对老师那样孺慕。这一套,让辛兆很是受用。
爱屋及乌,连带着杨菀之这个名字,辛兆现在看着也顺眼了。
“让你那个养姐回大兴来吧。”辛兆翻着冯师儒的卷宗,开口道。
辛温平闻言,立马下跪谢恩:“儿臣谢父皇恩典。”
“你那养父的幼女,顶了你的名号葬在皇陵里这么多年,到底不是皇室血脉,我已经让人算过良辰吉日,将她从皇陵迁出,幼清这个封号便让她继续用着,改为县主。你意下如何?”辛兆问道。
“儿臣并无异议。”
“你那养父,朕也要给他一个追封,定为‘仁恩公’。”辛兆思索道,“杨菀之,朕打算封她一个郡主——既然她是广陵人,我们父女也都与广陵有缘,封她一个广陵郡主,如何?”
说实话,对这个提议,辛温平都有些心动了。
辛周的分封有虚封和实封:如辛尔卿的太合郡主、萧应云的清嘉郡主,包括幼清县主、仁恩公,这些都是虚封,虽然有品阶,也会有俸禄(当然,追封的死人没有俸禄),但实际上并无实权;而若是阿姊被封了广陵郡主,这可是实封,广陵不仅仅是封号,还会是阿姊的封地,广陵郡的土地、人口甚至是税收,都将不属于朝廷,而是属于阿姊一人!
而且,那是江南道乃至全国最富庶的地方。扬一益二,扬州府是整个辛周最大的城市,虽然扬州府的府城是金陵,但广陵郡才是扬州府最富饶的。
若是真的让阿姊做了广陵郡主,相当于将江南道最大的钱袋子交到了阿姊手上!说是封阿姊做了广陵郡的土皇帝也不为过!
只可惜,辛温平知道她阿姊想要的是什么。便是金樽玉盘放在她阿姊面前,她阿姊也不会有半分渴望。她心下惋惜,正想开口替阿姊讨要个别的封赏,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话到了嘴边赶紧拐了个弯儿:“儿臣认为不妥。”
“哦?”辛兆微微坐直了身子,“哪里不妥?”
“杨家父女于儿臣有大恩,这份大恩自然要报。只是赏罚应有度、公私当分明。”辛温平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辛兆的脸色,“以赏罚之度来说,杨家父女从寒门一跃成为公侯之列,得了封号,已经足矣;以公私分明而言,杨家父女于儿臣之恩为私,而广陵郡主则要掌实权、食封邑,原本广陵的税收当是在国库之内的,而若是因为儿臣一己之私恩白白将国库的税收让给一个郡主,实在不妥。”
她望着辛兆脸上明显露出的满意神色,心下无奈。果然伴君如伴虎,她这个老爹也是个疑心重的,刚刚在试探她呢。
辛温平在刚才那电光火石之间抓住的,正是这个。她想,若她是如今的辛兆,她断然不可能将广陵郡赐给阿姊,这很不明智。辛兆是个贪图享乐的君主,但他不是无脑的昏君,他对国家的钱袋子比任何人都敏感。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将广陵郡这样一个富得流油、还是自己曾经封地的地方赐给一个小小的女官?他会觉得杨菀之配得上广陵郡主的封号吗?不会的。
但他却这么说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只能说明,老爹在试探她。
辛温平放在在观察辛兆脸色时,已经揣摩透老爹的心思了。首先,他是对这个女儿有喜爱之情的,因为她聪明、有才干,连中三元的事儿让他特别有面儿,要知道寻常皇子不会科考,寻常学子也很难连中三元,辛温平让他体会了一把作为父亲能体会到的最骄傲的快乐;可毕竟女儿不在自己身边长大,他又担心,女儿的内心对自己并不真正亲近,甚至会被她的养姐左右一些决定。他在试探,杨菀之在辛温平心中的地位高低,以及这个地位,是否会威胁到他作为父亲的绝对权力,和作为一国之君需要维护的国家利益。
辛温平脑中突然响起多年前阿姊在徐州府对她说的那句话:“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看出我们在乎对方!”
“平儿所言有理。既然如此,那便给杨菀之换个封号吧。”辛兆点了点头,他原本担心辛温平会太过看重杨菀之,但今日大朝她并未就冯师儒案发言,如今又能以大体为先,确实不错。
辛兆又开口道:“你聪颖过人,文武双全,如日月之光,而朕也愿你如日月一般恒常照耀,赐你封号为‘齐光’。”
“儿臣,谢过父皇!”
十五日后,杨菀之回京。
那日散朝之后,王恩带着一众秋官连夜拟出了新的《辛周律》,并且光速施行。新律之中,若遭受奸淫时女子反抗将贼人杀死,可论无罪,无论贼人是否得逞。而冯师儒夜入女子卧房,加上焚琴提供的证物正是一床染血的小被,秋官依照新律认定冯师儒为奸淫未遂,不仅杨菀之主仆免罪,冯师儒还将刺字流放三千里。
此案终了,章断秋也终于不用再戴人皮面具度日,三人在大兴城外分别。杨菀之望着章断秋恢复了原本的样貌,下马对章断秋再三拜谢:“断秋妹妹此次帮了我大忙,日后若有需要,我一定倾力相助!”
“哎,不用不用,我和表哥已经说好了,帮你在楚州待上半年,我就能去西南进月家军。你要是真的想谢,就让二皇女想办法给我们月家军多发一点军饷吧!”章断秋对杨菀之主仆二人抱拳,“后会有期!”
再回大兴,杨菀之住进了妹妹的公主府。这齐光公主府正是前朝大长公主的府邸,这座公主府空置后,当年安泰公主想要,女皇没有允许,说这大长公主府不是随便一个公主就能配得上的——足以看出大长公主在太祖心中的地位。而辛兆如今将这府邸赐给辛温平,是对辛温平莫大的肯定。
辛温平见到杨菀之的第一件事情,却是拿出了一本新修订的《辛周律》向她邀功:“阿姊你看,新的辛周律里,若遇奸淫之人,女子反杀之无罪。”
杨菀之心里一暖,这是平儿入仕以后助推的第一件大事。她当然知道平儿为什么这么做。伤害她的人已经得到了惩罚,而以后,天下的这些罪人都将得到应有的惩罚!
辛温平神色认真地望着杨菀之:“阿姊,这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
杨菀之大为感动,竟然对着辛温平就要跪:“齐光公主大义,这一拜,是我替天下女子拜的。”
“阿姊,你这是做什么?原本是想阿姊高兴的,真是折煞我也!”辛温平眼疾手快地扶住杨菀之,眼底的笑意淡了两分。
焚琴见状,也拉住杨菀之,对辛温平道:“公主,我家大人这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就别和她计较了。只是焚琴确实该拜谢公主,若没有公主,焚琴怕是很难讨回公道。”
焚琴说罢,对着辛温平行了跪拜礼。
焚琴有眼色,辛温平心里也舒服了很多,也对,自家阿姊的脑子,谁知道是怎么想的呢。她也知道如今公主府内有太多眼线,阿姊和她若是划清君臣之别,其实是好事。只是她内心实在不愿。
辛温平拉着杨菀之,嗔怪道:“阿姊你看你,衣服都弄脏了。焚琴,你带阿姊去沉香斋换一身衣服,我在馔玉小筑等你们。”
“是。”焚琴领着自家主子,跟着公主府的下人走了。
辛温平望着阿姊的背影,轻声叹息道:“阿姊,我不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只是阿姊心里有天下,我的心里有阿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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