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回光返照
前线和剑南道的日子都各自紧锣密鼓地过着,东都也不例外。只是辛温平如今的身子也越发不适。
这孩子从刚开始怀孕时就很会折磨她,早期的时候孕吐,如今又不可避免地让辛温平食欲衰颓。早些月份她还能在太医的指点下做些锻炼,可现在连饭都吃不下几口,平日里总觉得身上没有劲儿。因为如今还是皇太女,虽然抚军监国,但终究不是天子,御医是用不得的。何况辛兆的御医都是一群臭老头,恐怕宫里唯一有经验的还是就要告老的吴太医。
当年太祖老来得子时,吴太医虽然不是接生的那个,却也是跟在当时御医身边的得力学生。若说这辛周的医者之中谁的女科最好,还得属吴太医。所幸吴太医也带了几个徒弟,虽说医术不及吴太医,但毕竟行医的年份在那里,日后也可用。而吴太医也带着弟子写了不少女科专著。
在如今吴太医成了辛温平贴身的医官,每日宿在东宫主殿的偏房,辛温平上下朝,无论去哪,她都要跟着。
辛温平也体谅吴太医,只道:“孤这些日子,实在是委屈吴先生了。先生年事已高,还要陪着孤如此早出晚归,日日陪侯。”
吴太医看辛温平这个皇太女可比看辛兆这个皇帝要顺眼,不为什么,人生性就是会更维护贴近自己利益的一方。身为女性,她们天生就是同利益共荣辱的一方。吴太医作为辛周的第二批女医官,正是和窦章一样,受太祖早年思想影响最深的一代。她一生未嫁,早年前后收养了十几个孤儿,都随她姓,称她为母亲。这些孩子中有的走在了她前面,有的忘不了自己生身父母离开了她去寻亲,也有的继承她的衣钵,有的愿意为她养老。
加之,她与杨菀之关系又亲近。
她摆了摆手道:“殿下何须与我这般。殿下是君,我是臣,忠君是我的本分。何况,无论是出于医者本心,或是忠君本分,又或者作为女子的相惜,老身都希望殿下能平平安安。”
她老了,官帽之下尽是银发,只是她到底是医生,懂得如何保养自己,因此精神头是足的。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医学,可她的人生还是有遗憾。这世间女科所留的著作太少,而她们懂得太晚也太浅薄,比起别的疑难杂症,女科,本不该是被忌讳的或者说是发展起来如此步履维艰的。可过去,她们花了六十年的时间,也只是改善了很少很少的一点。在这背后还有巨大的冰山。
无论辛周还是藩国,便是从波斯来的商人,带来的医书里也少有女科。所以她们只能摸索、摸索、再摸索。若是依照辛兆掌权之初的发展,这女科很可能又会因为旧思潮的复辟再度被扼于无声。可以说,这辛周的女科是因为太祖才发展起来的,为了给太祖治病,为了让太祖这个万人之上的女子福寿绵延,才有这么多女太医去研究女科。皇权与父权的界限并不清晰,晚年的太祖或许也在这条界限的左右徘徊摇摆过,所以才会有酷吏,有长生年长达十二载的黑暗官场。
可在辛温平身上,吴太医看见了一丝不一样的可能。她与她的父亲、祖母都不一样。
她监国的这些年,可以明显感觉到女子的地位又上了一层台阶。而且,不是观念上的。观念的觉醒只是少部分的人,而观念觉醒的背后,还是少部分人的争斗、流血、呐喊、牺牲。可要让女子从此不再屈居人下,仅靠少部分人是不够的。如果更多的女子意识不到女子地位提升之必要,那李派的死灰复燃将成为历史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辛温平入朝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维护女子权力写进新律,这项工作如今依旧由当年出面的秋官大夫何瑶在做着。从加重对奸淫女子之事的惩罚,到将男女同学写入法案,还有战争爆发前,辛温平拍板决定了广设慈幼院,除了收留无家可归的孩童,也为受家庭连累的女子提供庇护所。上位者的大手一推,让许多没有意识的人被动接受了改变。识文断字的人无法回到目不识丁的生活,而人过过好日子之后,就很难再去吃苦了。
吴太医相信,如果辛温平能登基,那未来的辛周,一定是女子的辛周。
而辛周的女科,有朝一日也不再会是人们口中难以启齿的话题。
因此,吴太医对辛温平所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为了保证辛温平能顺利生产,吴太医将自己研究多年的养胎操教给了辛温平。在吴太医的指点下,辛温平每日还是要坚持慢走。只是她瘦得厉害,从前约莫有一百二十多斤,她本就高挑,又习武,因此身形看着已经算是中等偏瘦。如今无法保持从前那样的锻炼,身上的肌肉软了,本该看着胖些,可这些日子一称量,竟然比怀孕之前还瘦了几斤。辛周女子素来不以瘦为美,便是寻常对自己外貌不甚在意的辛温平,看着镜中消瘦的自己,也忍不住忧愁。
“孤这消瘦下去,怕是不好。”即便平时在朝臣面前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初为人母,辛温平心里还是有很多的惶恐。古往今来死在产床上的女子不胜其数,她当然怕死,更怕自己死了,这辛周的江山后继无人。
如今这情况,除了她,还有谁能坐得住这明堂?
“是瘦了点儿。”吴太医也点点头,“老身今日给殿下写几张药膳的方子,殿下便是没胃口,为了自己,逼着自己也得吃下去。”
辛温平怀孕的事情早就传出去了,黎承睦那边也大概能算出日子来,哪怕被月槐岚断了后路也要杀过岐山,抱得也是趁她病要她命的想法。女子生产九死一生,要不是西北不兴巫蛊之术,辛温平毫不怀疑,黎承睦会扎好多小人咒她。
她近日被身体影响,心情实在不美妙。日日困倦,上朝都要强打精神不说,肚子总是坠坠的,还让她频繁地想要小解。可她高坐明堂之上,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当她坐上那个位置,她便不再是常人俗人,她便要克制自己的七情六欲。所以世人才称天子为圣人。只是这世上能担起“圣人”之名的天子又有几个?
可辛温平如此好强,凡事做了,便要最好。哪怕让她变成幽囚于金銮宝座之上皇权的傀儡,她也永远要在百官面前端起她的威严。她每每上朝都要忍着口渴,直到散朝才去喝水。某次朝会,她没能忍住,她坐在湿透了的垫子上,强撑着直到面前奏事的官员汇报完,找了个借口将朝臣们都打发走。她以为她的羊水破了,匆匆让程思威找来吴太医才知道是她失禁了。那日她回到东宫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呆坐了很久。
辛温平有预感,她很快就要和这个孩子见面了。只是她内心的柔软并不太多,所有对亲情的欲望都给了阿姊。这个孩子于她而言是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是她通往皇位的一块路石。她以后还会有孩子,这是必要的,所以她必须要克服这一切。
她日日都在这样为自己做心理建设。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吴太医说这一胎是个女孩。
如今距离五月越来越近,辛温平也将大朝调整为半月一朝,但每日还是去太微殿坐坐。公孙冰的病也好了些,几个心腹大臣分忧解难,倒也没有让辛温平太过难受。只是她这些日子想她阿姊想得紧,心里那点小情绪又翻上来。早知道会在那个节点怀孕,她说什么也不放阿姊去剑南道。如今生产在即,她满心希望这时阿姊能在她身边。只可惜她的希望注定要落空。
和吴太医一起去了太微殿,辛温平在殿内看折子,吴太医便在外间一边写她的医书一边随时候着。正看到剑南道新递来的折子,就见程思威急急忙忙地走来,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殿下,圣人醒了。”
辛温平心念一动,一直紧绷的神色微微缓和了下来。
“情况怎么样?”她确实有些急切,倒不是为别的。辛兆若是醒来,能主持一段时间的朝政,对于她来说就再好不过了。这个消息对于她而言简直就是天降甘霖。只可惜情况注定要让辛温平失望了。
程思威摇了摇头:“御医去看过了,说,可能是回光返照。”
辛温平胸口微微起伏,只觉得肚子隐隐作痛。
她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道:“带上吴太医,我们一起去白马寺。”
程思威小心扶着辛温平出了太微殿,吴太医见状,也不问去哪,只管跟上。
一路上,辛温平都微微拧着自己的手。
她并没有想过辛兆会在这样年轻的年纪就要抛下江山撒手而去——何况留给她的还是一个烂摊子。她对辛兆没有太多感情,更多的是为了权力的虚与委蛇,但到底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尽管早在辛兆昏迷时就有预料,真的面对这一天时,辛温平内心还是会惶恐。
辛兆这突如其来的中风就像是一双手强力地将她推上了现在的位置,她也说不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至少辛兆的身体让他无法再有更多的子嗣,皇子之中她一家独大,也少了些手刃亲人的场面——尽管辛温泰是她亲手杀的。但她时常会有惶恐,一切都太过仓促了,十年的布局不足以让她彻底扎住脚跟,这接二连三的叛乱就是最好的证明。她如今日日都如履薄冰。
天子承天命,也要为生民立命。
从万象神宫到白马寺的路不长,但让辛温平觉得分外难熬。她坐在马车上静静地闭目养神,实际上却心乱如麻。有身孕以后她的情绪似乎不像以往那样受控,这种感觉很不好。她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已经开始牵动她的心情。她在做一个母亲和做一个情绪稳定的皇太女之间来回摇摆,但好像哪个都不是她。
辛兆濒死的信号又好像是另一种预兆,让她心里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那种感觉来自于直面死亡的恐惧。
她手上沾过血。她带兵打仗时,杀过很多人。按理说她不该会怕死的,可一想到辛兆会死,她忽然有种身前空空荡荡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人们在排着队等待阎王叫号,你的父母是排在你前面的。他们还在时,你会觉得下一个不是你,可他们一走,你忽然直面了死神的眼睛。
下一个轮到你了。
死其实不恐怖,真正恐怖的是等死。
此时阿姊不在身边,辛温平像是没了她情感上的那根定海神针。她仅存的理智牵引着她不去写下一纸诏书让阿姊即刻回京。
马车很快到了白马寺,辛温平匆匆下车。只是身子太重了,实在走不快。她走到辛兆的寝殿时,寝殿中已经站了好几个官员,除了许无患、竺可危、公孙冰几人,还有些之前一直不知道辛兆昏迷的大小官员,辛莫风也在。见到辛温平来,辛兆有些苍白的脸转向她,口齿有些不清道:“平儿,来……”
他如今身子已经无法动弹,脸上的表情不受控制,还是寺内的僧人扶着才能靠在床头。他歪着脑袋,整个人的身子都很诡异地瘫软着。辛温平在他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
可惜辛兆的手已经没有多少知觉了。
不仅前朝的诸多大臣来了,后宫的妃子也得了传召,出宫来了白马寺。一众人都知晓,辛兆在此时大费周章地将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早在辛温平过来之前,辛兆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内史令写了传位的诏书。他看着辛温平,忽然开口道:“朕要和皇太女单独待一会儿。”
一众大臣妃子都识趣地退出去,各自在外面候着。云妃已经做好了要哭的姿态,好像就等那个契机一到,眼泪就能自然掉下来。
辛兆打量着辛温平有些茫然的神色,这么多年,这倒是她在他面前表现得最真实的一次。也许,自己这个父亲在她心里还是有几分份量的。
他望着辛温平,开口时,语调是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平静:“平儿,其实这么多年,朕一直在等你告诉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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