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 离鞘剑悲鸣
宁州 宁王府
宁州州城靠海,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稻可三熟,菜满四季,算得上是大弈最为富足的地区之一。这里风景如画,山清水秀,和隐圣峰的苦寒大相径庭,和帝都的富丽堂皇各有胜场,和颍州的厚重也不一样。
民众富足了官府自然就清闲了,所以宁州小世子宁北落回到宁州,不急于交接政权处理公务,不急于屯兵秣马养民征丁,而是左拥右抱流连花丛不思归。
宁州风光好,宁州王府风光自然也不俗。
筑山穿池,竹木丛萃,廊腰缦回,勾心斗角,巧夺天工。
梯桥架阁,岛屿廻环,意境悠远,移步换景,变化无穷。,
尤其这临水而建的小榭,既有湖光山色烟波浩淼的气势,又有江南水乡小桥流水的诗韵,还有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姿态,再加上那几个临水倒影的当代佳人,啧啧,谁见了谁不说一句,宁王小世子好享受?
不过人家在自己家享受,一不贪赃二不枉法,外人即便嫉妒,也无法置喙,是吧?
临水小榭靠水的一面是落地的门窗,柳纤纤水袖妙曼临湖而舞,仙姿倒影在湖中,恰若凌波仙子。
只是前两日为柳纤纤配乐的瑶琴姑娘一直嫌弃手上的七弦琴不趁手,这舞若是没有了妙音做陪衬,未免失色许多,两人便都略略有些不满,宁北落但笑不语。
雪鹞带回来了解药,姚盈盈和龙青妤都已经平安,丹青,妙笔,茶语,加上纤纤姑娘和瑶琴姑娘等人,一屋子莺莺燕燕让宁王府人满为患。
霎时间热闹起来的让宁老王爷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宁北落成器,他怕宁北落不甘于雌伏,若帝都欺人太甚,势必要血流千里,愧对宁州百姓。
宁北落不成器,他又扼腕于自己教养失败,上好的璞玉被自己毁了,愧对宁家列祖列宗。
于是宁北落和一群女人在自己院子里歌舞升平的时候,宁世从选择眼不见为净,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豪情气概。
既然宁王都放任了,这临水小榭里日 日吴侬软语,各色佳人旖旎万千缱绻风情,自然也就没有外人知道。
宁北落果然说到做到,又不知道从哪里给瑶琴姑娘寻来了一把“焦尾”,下人把琴送放在了水榭的琴台之上,连侧眼多瞄一眼都不敢,唯唯诺诺的退下。
纤纤姑娘和瑶琴姑娘都又重展笑颜。
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讨论着这把琴的来处,猜测着宁北落的势力范围,起哄让柳纤纤再舞一曲。
柳纤纤刚刚舞罢,茶语姑娘奉上香茗,她双手接过浅浅饮了,笑道:“有人舞的比我好上太多,你们也不说要品鉴,是看我一介女流好欺负罢?”
姚盈盈躺在美人躺椅上摇摇晃晃的浅眠,世外高人般闲逸。
丹青姑娘和妙笔姑娘在一边对弈,早已陷入酣畅的黑白厮杀之中。
那“有人”一边饮茶,一边以手指扣着节拍,似在回味刚才的音乐和舞蹈,只做不知。
瑶琴姑娘“叮叮咚咚”试了几个音,满意的收手。
传说这把琴是著名的大音乐家蔡邕亡命天涯的时候无意中于烈火下抢救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然后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制成了这张七弦琴,因琴尾尚留有焦痕,取名为“焦尾”。
名字虽然直白无华,但是胜在音响不凡,与被宁北落毁掉的那把“绕梁”也算是各有千秋。
玉手虽收,但那琴音飘荡开来,余音不绝如缕,清脆活泼,像是娇俏的少女拈花含笑。
宁北落一边听,一边笑。
瑶琴不满了,娇声问道:“你笑什么?想跳舞吗?”
这风情万种的斥责,立时把宁北落从余音的沉浸中拉了出来。
“瑶琴姑娘弹的真好。”宁北落道,依着鹅颈靠椅放松了身体,神情潇洒恣意。
“哼,弹得好你还笑。花言巧语也不下点功夫,怎么去骗女孩子?”瑶琴姑娘指责。
自打到了宁王府,知道那琴道高人并不在此地,瑶琴便深刻的觉得男人的花言巧语实在是不能相信的,当日自己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傻乎乎的跟着这人不远万里从帝都跑到了宁州呢?
更奇怪的是,这会儿,明知道是被骗来的,居然还不愿意走了?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啊……
宁北落略有些怅然的说道:“在下想起一位故人。这位故人,信手撩拨的时候也像姑娘这样自如,只是真正弹起曲子来,可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逃的稍慢一步便想要捶胸顿足肝脑涂地,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宁北落想起在山上的日子。
初到山上,大师兄正在抽空教习可晴琴艺,宇文合昀等四人两人一组对同一局棋。
大师兄的意思是,一则锻炼一下承受能力,二则磨合一下配合能力,三则学习心无旁骛的冲杀。
后来他就开始和可晴一起跟着大师兄学琴。
那么多年过去了,二师兄他们早已经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四人之间的默契也早已经举目交睫就互相了解,他和可晴的琴艺依然是一个高山流水,一个山河变色。
“故人?我看是心上人吧?”瑶琴嗤之以鼻。
她因心系宁北落而暂在宁州做停留,谁知道宁北落却是柳下惠重生,不说对着她,就是姚盈盈和柳纤纤,也是坐怀不乱,吟诗作对,谈道论茶,一派衣 冠 禽 兽的君子风范。
若不是心里有人,哪可能如此正人君子。
“我说宁公子,您到底是有多让我们瑶琴姑娘记恨啊?这女孩子家家,能随便得罪吗?您不知道孔老先生说过的话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青色罗衣的女子含笑走近,正是“大病”方愈的龙青妤。
“孔老先生此言差矣。”宁北落摇头晃脑的装出一副书呆样:“这世上最难养的,是一群女子……”
瑶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假装生气,怒斥宁北落:“你若不愿养,早早说出来,我们也好卷了铺盖自寻去路!”
宁北落刷的一声打开折扇,笑道:“怎么不愿意,我是千百个愿意,烦请诸位姑娘给在下一个机会。”
“青妤姐姐,身子可大好了?”柳纤纤扶着龙青妤慢慢坐下。
“自然是好了。宇文神医妙手回春。再多吃几副药固本培元即可。”龙青妤笑答。
几个女子看到宁北落示弱,笑的花枝乱颤。
茶语姑娘拿起公道杯,关公巡城、韩信点兵、若琛听泉、乾坤倒转、翻江倒海,然后对龙青妤敬奉香茗。
又是一番脸红一番羞怯,低头小声说:“青妤姐姐身体安康。”
宁北落看着羞涩的茶语想,估计可晴那丫头是决计不会有这样的风情的,怎么就这么喜欢呢?
龙青妤含笑接过,道:“茶语今日好心情呀,这般勤快。”
宁北落回神,看向龙青妤:“青妤,你来的正好,在下有事请教。”
“请讲。”
宁北落说明了雪鹞从颍州带回来的问题,龙青妤拨拉着腰间的精巧的金算盘,疑惑的发问:“西南蛊虫?”
那种东西,怎么能在鹰的体内存活呢?
即便可以存活,那鹰又怎么可能还有力气飞翔呢?
更何况,从部落聚居的地方到颍州,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到的……
宁北落点头,摊开的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珍珠米,一直在檐角歇息的雪鹞扑棱着翅膀飞了下来。
“我师兄说,那蛊虫似乎是刚刚钻进苍鹰体内没多久,就被射落。如果没有被射落,到了颍州大营附近,恐怕那苍鹰也是要殒命落地的。那蛊虫繁衍速度如此之快,又恐怕有什么传染性或者毒性,所以他没敢留下。不知道青妤你对此有无了解?”
“意思是说,某个部族的祭,已经在剑门关外了?”龙青妤纳闷,谁这么大胆居然把祭请到军队里去?这比与虎谋皮可危险多了!
天道轮回,自有定数,祭有祭的法则,怎么会轻易入世?
既然已经入世,恐怕对祭的法则也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万一那祭一个不高兴,别说十万大军了,一百万大军要一日内化为飞灰也是易如反掌的。
“应该是这样的。青妤有什么好建议?”宁北落问道。
一手摊开让雪鹞不停的啄食,另外一手抚摸着雪鹞的脊背,一派安然。
“依公子所言,这蛊虫大概是几种蛊杂交而成,繁殖速度很强,应该也带毒性,但是初蛊的数量不会太多。在关外将蛊虫唤醒,然后植入苍鹰体内,等到了关内……”龙青妤沉吟片刻,竟然有些叹服的说道:“不择手段,歹毒至此,青妤甘拜下风。”
“青妤姑娘也没有办法?”宁北落似乎有些意外,雪鹞吃够了,拍拍翅膀飞走,宁北落拿出丝巾来擦了擦手。
龙青妤欲言又止,一副为难万分的表情,说道:“办法自然不会没有……”
宁北落忙问:“有何困难?青妤姑娘尽管开口,宁北落定当尽力相助!”
龙青妤美目流转,风情万种:“只是,青妤一人力微,恐怕研究不出什么结果来。姑娘们刚才似乎不太开心,没有他们配合,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瑶琴姑娘刚听到这里,已经又是一声轻笑。
柳纤纤抚掌道:“青妤姐姐真好,知晓我们百无聊赖才思枯竭,这般替我们着想!”
茶语默默又为龙青妤奉了一杯茶,以示支持。
宁北落无奈起身,瑶琴姑娘已经浅浅的撩拨起了焦尾。
宁北落仗剑而立,临水迎风笑道:“果然是山不转水转,今次也伦到在下以色侍人了?罢了,罢了。各位姑娘多多指教。”
在一旁闭眼假寐的姚盈盈终于开口,一张口就是火药味浓厚:“公子这是看不起我们以色侍人之辈?”
瑶琴立马顺杆爬,理直气壮的说道:“既然看不起,那便多舞两次!直到看得起为止!”
宁北落这下哭笑不得:“在下惶恐,惶恐至极,各位姑娘高抬贵手可好?”
瑶琴姑娘道:“且看公子这一曲舞得如何!”
琴音加重,一曲琵琶大曲《十面埋伏》用七弦琴奏出,竟也毫不失色。
宁北落听着这钟鼓铮鸣之声,竟然呆愣了片刻。
待瑶琴姑娘一个高音鸣起,宁北落手执承影和着乐曲飒 沓而舞。
剑光忽而凛冽忽而灼热,杀气纵横,寒光四溢。如书圣执笔疾书的狂草,似武圣青龙偃月的杀伐,若茶圣沸腾宣泄的青茗,像诗圣茅屋风破之后的萧条!
恣意狂放到了极点,刚强凛冽到了极点,沸腾炙热到了几点,萧条冷厉到了极点,竟然全无半分柔性!
琴音奏的是两军对决,刀兵相接,人马辟易,声动天地,旌旗若飞,硝烟弥漫。
剑随音动,奋而勇之,冲而破之,凄而壮之,慷而慨之,悲而愤之,呜咽而终。
音乐声渐消,满室寂静,落针可闻。
宁北落凭栏而望,身体僵直,背对众人。
承影剑指西南,寒光刺目,嗡嗡铮鸣之声不绝,似是有百般不甘千般不愿万般不愤。
半晌之后,龙青妤打破了沉默:“青妤愿协良方前往颍州助疏将军一臂之力。”
宁北落开口,那从肺腑而出的嘶哑声音,竟然让在坐众女子的心都为之颤栗:“有心杀贼,无处容身,郁郁北落,此生报憾!”
想他宁北落一身绝学,一腔热血,一生抱负,竟然被皇命父命所累,只能在这临水小榭与女子品茶起舞,弹琴调笑!
何其可悲!
何其可怜!
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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