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朝试锋耀四方
隔日,吃午饭的时候。
四方馆公厨内,众人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有桩奇事,朱雀街头,上千张状纸铺天盖地,那阵仗,好似飞雪连天。”
“不止是朱雀街,承天门街,含光门街,凡是百官上朝必经的街上,都有。”
“今儿可是大朝啊,这么一来,百官都知道了,连圣上也知道了,说是发了好大的火,当朝便令刑部和大理寺严加详查。”
“到底是什么案子?还值得闹成这样。”
“我见了,我今儿来的早,在咱们馆外看到了。”一位棋工助理倒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不过满大街的白纸上,就只有一个冤字,也没说到底是何事。”
乔典仪一脸深意,“这人倒也聪明,这是吊着胃口呢。”
通事舍人讳莫如深,“那是散到四方馆和鸿胪客舍附近的,咱们这里住的都是四方藩客,长文累赎的,没人看,也看不懂,索性便只指核心,造个声势,而那些散到百官上朝必经之路上的,才是真正的状子。”
“可惜啊,天亮之后,这各坊巡街使便将四下里都收拾干净了,咱们出来的晚,没看到。“有人颇为遗憾。
“我这里还拾到一份。”赵子棋从袖中掏出一张微皱的状纸,展开后铺在桌上,给大家念起来。
“伏惟圣听,草民泣泪陈词,痛述忠良枉死之状。吾父方育昌,廉洁自持,清白传家,自幼力学不倦,矢志于文。二十六岁乡试中举,才情初露;天宝二年春科进士及第,蒙圣恩授淮北山阳县职,专司查勘赈济之责。
吾父临事勤勉,以民为本,每遇灾荒,必亲赴现场,核实户数。然官场险恶,有司贪没赈银、虚报户数、以饱私囊。吾父秉承公义不与同流,更不允其向垂毙灾民夺其口食,却惨遭毒手。
事后,州县官员颠倒黑白,妄称吾父精神恍惚,自缢而亡,未经家人允许,匆匆下葬。半年之后吾家人方得其讯,痛不欲生,检点遗物,发现血衣,触目惊心。遂拔钉开棺,见吾父浑身黑青,中毒之状昭然若揭。
草民悲痛欲绝,两年内数次上告,奈何官官相护,州县昏聩,置若罔闻,使凶手法外逍遥,正义难以伸张。圣上英明,青天在上,今斗胆上状,恳请圣上,彻查此案,还吾父以公道,还生民以安宁。
泣泪伏望圣上明察秋毫,洞悉真相严惩凶手,以儆效尤。吾父虽死,其清廉之德,犹存人心;其无私之行,永为世范。草民感激涕零,伏乞圣上怜悯,俯允所请,不胜感激之至。
谨状。”
赵子棋念完,四下一片安静。
这份状子写的颇有些文采,最重要的是蕴含真情实感,把一个寒窗苦读多年的底层勤勉官员遭上司及同僚构陷残害的经过写的让人唏嘘共情。
这便是刘一手的手笔,说实话,她虽然在弈棋方面天赋过人,但读书写文章却极为一般,而这一次却是难得的一气呵成。
没人知道,这是她在心里为父亲打过的腹稿,两人经历何其相似,所谓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清官与贪官、清明与乱象,总归是要殊死相争的,只是胜利的天平,不在百姓,不在是非公论,而在天子。
作为此事的始作俑者刘一手,此时,一脸常态,缄默不语,专心干饭。
而坐在一旁的方书翰,眼中已然泛起了湿意。
中书舍人与乔典仪四目相对,面色微变。
乔典仪小心翼翼,看向方书翰试探着:“方育昌,似与令尊同名?”
众人齐刷刷看向方书翰。
迎上众人的目光,不惧不闪,“不止同名,正是家父。”
一语出,四下一片唏嘘。
而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原本,只是当成坊间的秩闻趣事来聊的,不想吃瓜吃到自家。
这便是通事舍人与乔典仪的心里话。
乔典仪想的是,平日里闷葫芦一般的方书翰怎么会突然这样有智有谋,而通事舍人虑的是,下属做出这样出格的行径,会不会连累到自己。
与此同时,宫城内,中书省政事堂,几位宰相尚书也是一边吃着堂食,一边聊着这桩案子。
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实案情倒也不复杂,无外乎开棺验尸,再将相干人等拿办拷问,便会水落石出,只是此案看似发在苏北的州县,实际却与户部下面管着钱账和赈灾事项的金部有关,而金部负责各地财务度支核查,要是此案属实,那金部便与这些人多多少少有些首尾,搞不好便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如滚雪球般牵连甚广。
更为重要的是,这金部主事的郎中虽只有五品,却是李林甫的嫡系。
眼下,这案子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协审,就算大理寺持中,不偏不倚,刑部尚书韦坚可是刚刚上任的太子党先锋,哎呀,这便是又与李林甫杠上了。
于是,这一餐饭吃的极为诡谲。
李林甫笑若春风,特意将面前一道冰覆鱼脍拿到韦坚面前,“韦尚书才刚上任,便天降一桩极为称手的案子,若以此为剑,先摆布了金部,日后户部等六部,便莫敢不从了,这一手,极妙,倒比左相凌厉多了。”
明显的挑拨,还似乎暗指这桩案子是韦坚等人故意拿来朝他发作的,公然泼污指摘,李适之当即就要回怼,却为裴宽以眼色制止。
韦坚则笑着将那道菜直接赏给一旁服侍的书吏,“这道鱼脍虽好,吃多了,容易引发旧疾,还是要忌口的好,我重回长安,就想图个安逸,一身伤病,也不得上阵御敌了,更未想过摆布谁、得罪谁,为臣子的,原是一心为圣上办差,替圣上分忧罢了。”
不软不硬的,饶是有些打脸,偏李林甫不以为恼,依旧和颜悦色:“替圣上分忧,甚好啊,今儿早朝状纸如雪,京城人人都云‘夏日飞雪,天有奇冤’,一出僻壤旧案便闹出如此阵势,圣上已然震怒,称此举是给圣人抹黑,给天朝抹黑。若是再节外生枝、牵连蔓延,怕是要令圣上忧心加惧了。”
这话,颇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思,虽是威胁,倒也是现实,当下,众人不再言语,默默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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