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雨水(二)
六月初七,芒种刚过,天气渐热,皇太后才将将移居寿康宫不久,此时正靠在一张软榻上,勉强抿了几[kou]药茶,这才又低眼看向跪在面前给她捶腿的这个女子:“吾搬过来,就是将长定宫腾给你,你怎么也跟着过来了?”
花若丹脊背僵了一瞬,但很快,她不着痕迹地敛眸:“照顾太后久了,一时之间若丹还有些放不下心,怕您不肯用药,又怕您夜里又睡不好,也不知道他们点的香合不合您的心意,还有……”
像是忽然发觉自己说得多了,她顿了一下:“若丹想侍候您。”
她低垂眼眉,看似柔顺的这副表象之下,是无数蚂蚁爬过她心头的焦躁,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一道圣旨下来,皇后刘氏被尊为当今的皇太后,而长定宫是皇后寝宫,刘太后从中搬出,便是承认她是未来皇后。
先帝新丧,依照礼法,新帝要第二年才能迎娶皇后,但近几月来,姜寰出入长定宫中,总会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她。
那眼神十分有侵略[xing],令她避无可避。
有时,姜寰上一刻才给刘太后请过安,下一瞬一道屏风之隔,他便会伸手碰一碰她的鬓发,或是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肆无忌惮地凝视她。
花若丹不敢挣开,因为那是天子。
“好孩子,你对吾的用心,吾都看在眼里,”刘太后并不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听了她这番话觉得心中颇为熨帖,宫中还是太孤寂了,哪怕皇帝是她的儿子,他也并不是[ri][ri]都能来看她,因此,刘太后此刻看着花若丹的神情更为温和,“但怎么说,你也是快要做皇后的人,并不是吾身边的一个宫娥,难道将来你与皇帝成了婚,也要成[ri]在这里照顾我一个老婆子么?”
花若丹垂着眼帘,喉咙有些发干:“您不老,一点也不。”
事实上,刘太后如今也不过四十余岁,根本算不得老,但即便宫中万宝养着这位太后的容貌不改,她一双眼却已添上了一种超出年纪许多的沉沉暮气:“你这个孩子,嘴甜得很。”
刘太后笑了一声,随即握住花若丹的一只手:“吾看皇帝对你是有心的,来年你们大婚之后,必定十分和睦,他做皇子的时候吾没忙着给他找正妃,想不到拖一拖,就等来了你这么好的一个姑娘。”
花若丹扯了一下唇角,勉强露出些笑意。
“若丹,”
刘太后忽然唤她,见她抬起头来,方才问道,“告诉吾,你想做皇后吗?”
花若丹望着面前这位母仪天下数载,浑身雍容气度的刘太后,她想起新帝登基那[ri],太后戴着一顶六龙三凤冠,身在玉阶之上俯瞰众生,她神光微闪,脱[kou]而出:“想。”
刘太后眼底露了点笑意,她拍了拍花若丹的手背:“既然想做,那么就要心甘情愿将自己的一生[jiao]给这座皇城,[jiao]给皇帝,他是皇帝,你就是国母,即便皇帝他近来纳了那么多的妃子,这世上可与皇帝比肩而立的女人,只有你。”
花若丹闻言,勉强扯了扯唇,心中
生出更多的迷惘。
从尧县官衙那夜,她在扶疏花木间见那位五皇子殿下停步转身问她第一句话之时,她步下石阶,朝他走去,便已是一种隐秘的回应。
怎知风云变幻,她在这局棋的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娘娘,若丹想求您一个恩典。”
花若丹忽然伏跪下去。
“你起来说便是。”刘太后说道。
花若丹忍着双腿的麻意站起身,仍旧低眉垂首,说道:“过几[ri]若丹想出宫去济恩寺拜佛,一则,是为娘娘您祈福,盼您身体康健,二则……”
花若丹抿了一下唇:“二则若丹想借神佛告知我父泉下之灵,若丹无恙,请他安心。”
“你有这样的孝心,吾又怎会不准呢?”
刘太后点点头,她看着花若丹那样年轻鲜妍的模样,忽然叹了[kou]气,语气添了一分复杂:“吾也年轻过,趁着还没有册封,你出去吾不会不准,但往后做了皇后,便要以皇家礼法为先,再不能随心所[yu]了。”
“是。”
花若丹福身。
天刚擦黑,刘太后因[jing]神不济而睡下了,花若丹方才回到偏殿中,便有一个宦官从万极殿过来了,万极殿正是姜寰如今的新寝殿。
那宦官进了偏殿,见花若丹坐在桌前饮茶,他便小心翼翼地上前跪下:“小姐,刘督公让奴婢来传话。”
花若丹垂着眼帘:“什么话?”
宦官双手撑在地砖上,道:“刘督公说,钦天监挑了个好[ri]子,在这月十三,请您搬去长定宫,十三夜里,陛下也会去长定宫看您。”
花若丹手中的茶碗一时不稳,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不过顷刻之间,花若丹脸上的血[se]尽褪,那宦官见此大气也不敢出,连头也不敢抬。
不知多久,宦官方才听见她淡淡一声:“知道了。”
宦官走后,贴身宫娥萍花一边让人收拾地上的碎瓷,一边替坐在镜前的花若丹卸去妆饰:“小姐,陛下是真心待您好的,过几[ri]咱们去了济恩寺,便让底下人将您的用物搬回长定宫吧,这样的话……”
忽然对上镜中花若丹那双冰冷的眼睛,萍花的声音戛然而止。
花若丹看着镜子里映出萍花那张忽然忐忑不安的脸,她冷笑了一声,姜寰对她,不过只有恶心的[se]/[yu]。
刘吉让人传的那句话,便是一个信号。
哪怕还未行册封大礼,十三当夜她也必须要在长定宫中,等着皇帝的临幸。
无名先有实,于她这样的世家女而言该是何等的侮辱。
姜寰暴虐多疑,至今仍对明园中姜變护过她的事耿耿于怀,这些[ri]子以来他任何轻佻的举动,都是对她的故意侮辱。
花若丹看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她手指蜷缩起来,指甲嵌进掌心里,越疼,她亦越清醒。
她逃不脱的。
何况,为何要逃呢?她要的,不就是成为皇后吗?
花若丹屏退了所有宫人,自己
临烛而坐(),从怀中取出来一个荷包?()_[((),里面有一个银镂空香囊球,她打开它,里面没有放香料,而是薄韧的纸片,一共十三片,每一片上面都是一簇栩栩如生的花枝,除十二花神外,第十三片纸上是一株鲜红的杜鹃。
她久久地看。
看了半夜,花若丹将它们收入荷包里,指腹摩挲着荷包上的杜鹃花瓣,最终,她抬手将其凑到烛焰之间,火光很快燃烧起来。
她双指一松,荷包落入面前的一只铜盆中。
守着那只荷包连带着里面的东西,烧成灰烬,她枯坐整夜。
五[ri]后,天有小雨,花若丹还没有正式册封,亦无身份,还用不上什么皇后仪仗,她也不愿有太大的排场,由随行禁军冒雨送至济恩国寺。
姜寰这边刚听见寿康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将花若丹的用物搬回了长定宫中,他正看内阁的票拟,将冯玉典拟定的罗州平叛主将的人选给驳回,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刘吉便是带这么个消息近来给姜寰败火的,果然姜寰听了之后想起来花若丹那张脸,又想起今夜长定宫之约,他心里舒坦了点。
不料这时外头有宫人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去:“陛下!花小姐在济恩寺后山中被人劫走了!”
姜寰刚转晴的脸[se]又一下转[yin]了:“什么?!”
按理来说随行有禁军,还有知鉴司的人,再加上济恩寺又是国寺,本不该有这样的纰漏,但听说那些人个个武功高强,悄无声息地埋伏在后山中,恰逢花小姐想要在后山林荫亭中独处,身边只有一个宫娥萍花,不准其他人靠近,这便给那些胆大包天的江湖匪徒钻了空子。
萍花就死在亭中,知鉴司与禁军立即搜捕后山暂时无果,姜寰盛怒之下,又让刘吉向紫鳞山下了一道手令。
济恩寺的后山其实没那么好藏人,兵力增多便避无可避,但这些劫持花若丹的人每一个都将自己剃成了光头,他们几月前就在济恩寺正儿八经地出了家,却只为谋划这么一件事,故而还算周密。
花若丹被他们带出城,她方才悠悠醒来,见自己在马背上,她立即挣扎起来,身后那人立即按住她肩,道:“花小姐,我等是五皇子殿下派来接您的!”
花若丹一僵,她回过头看见此人沾着雨露的光头,警惕道:“休要胡言!五皇子为何要接我?”
“请您相信我们。”
那人只是说道。
花若丹却动手去抢他手中缰绳:“放我回去!你们这些人藏匿国寺,怎知我一定会来?你们到底有何图谋?若当今陛下知道……”
那人连忙说道:“小姐!殿下说了,您一旦有了大决断,就会去寺中拜佛!”
花若丹浑身一震,她那双杏眼大睁了些,一时竟忘了挣扎。
姜變知道……?
知道她也许会顺水推舟,做另外一个选择?
“您身边那个宫娥是姜寰的人,所以卑职只能先杀了她。”
身后那个人又说道。
花若丹有些难以回神,半晌才
() 低声:“我知道。”
从在明园中,萍花故意领她往抱厦里去的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
那人从怀中掏出来一样东西递给她:“殿下还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您的用心,就像您也从一开始就明白他的用心一样,但今[ri]一切,是在那些东西之外,他想问您,他若来接您,您还愿不愿意走?”
花若丹看清他手中的荷包,她眼睫一颤,也不知是怀着怎样的一副心情,她接过来,打开。
里面仍是一页薄韧的纸片,映着一株鲜红的杜鹃。
父亲曾对她说,十二花神之外,红杜鹃应为第十三,他喜爱红杜鹃,所以她叫做若丹。
花若丹指节一瞬用力,捏皱了荷包连带着那株红杜鹃也变了形。
她已经烧掉了的东西,却在她面前死灰复燃。
“……他在哪里?”
许久许久,花若丹发现马停了下来,她背后那个人,乃至所有骑在马背上的人都停了下来,他们在等她给出回答。
“罗州。”
那个人毫不犹豫地回答。
花若丹却没想到他真的会告诉她,又或者说,她没有想到姜變竟然会容许这个人告诉他的藏身之地。
竹林之中雨声沙沙,但他们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不寻常的动静,一时间,数人飞身下马[chou]刀,挡在花若丹身前。
竹枝晃动,簌簌作响。
一个光头抬起脸,却见什么东西从高处一跃而下,落了地,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猫,一只毛发湿润,圆润发胖的狸花猫。
花若丹也看见了那只猫。
太眼[shu]了。
她一下抬起脸,幽深竹林中似乎隐约传来银饰碰撞的清脆之声,不多时,竹林摇动,一道紫衣身影乘风踏枝而来,旋身落地的刹那,她腰间腰链上坠挂的银叶甩出轻微雨露,一双短刀在她腰间两侧,收在布满银[se]纹饰的刀鞘之中。
花若丹看清了她的脸,却骤然一怔,那副眉眼依旧冷,但却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清寒之意,很明显,她的眉眼从骨相上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那是一种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神秘的艳丽。
正是此时,一道青衣婀娜的身影施展轻功而来,她落在那紫衣女子身边,喘着气:“小山主,你跑得真快啊……”
花若丹心中有些怪异,却还是唤了声:“……先生?”
她下了马背,几步走到细柳面前去。
细柳一双眸子平静而冷漠,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认识啊?”
那青衣女子见此,便对花若丹道,“哎我们家小山主脑子坏掉了,从前的事没一件记得了,如今脑子里空着呢。”
“怎么会这样?”
花若丹脸[se]一变,她伸手一把握住细柳的手,“难怪,难怪这么长一段时间,你从不来宫中看我……”
细柳垂眸,盯住花若丹的手,她瞥见一旁那只狸花猫跑过来,擦着花若丹的裙边,像是方才确定花若丹对她
的这份亲近。
“到底是知鉴司中有你们的人,”
细柳忽而开[kou],却不是对面前这女子说的,而是她身后那些穿着僧袍的光头,“还是禁军当中有你们的人?否则济恩寺这样的地方,哪怕你们狠狠心当几个月秃驴做铺垫,也绝对逃不出来。”
那些人没有一个应答,只是用警惕的目光凝视她。
细柳挣脱花若丹的手,摸向腰侧刀柄,花若丹却连忙将她按住:“先生……”
细柳一顿,抬起眼帘,她凝视着面前这个柔弱可怜的年轻女子,像是在判断她的这个举动是为什么似的,花若丹几乎要被她那种审视的目光给[bi]出冷汗,但她始终握着细柳的手,没有放。
“先生,我跟你回去,你……可不可以放他们走?”花若丹抿了一下嘴唇,她不确定在失去记忆的这个细柳面前,她还可不可以保有那样一个朋友的身份。
“为什么?”
细柳看着她,嗓音冷淡。
花若丹望着她:“哪怕你不记得我了,我也还是相信你,我求你,先生。”
细柳一双眸子中情绪依旧很淡,片刻,却问:“你想回去吗?”
花若丹一怔:“……什么?”
“你到底是想跟我回去,”细柳说着,抬起眼帘扫了一眼那些被雨水冲刷得锃光瓦亮的光头们,“还是想跟他们走?”
“我问的话,你最好想清楚了答。”
细柳说道。
“我不能走。”
花若丹像是在对她说,又是在对自己说。
心照不宣的互相利用,才是她与姜變之间的所谓真相。
她从来要的都不是姜變,而是要为了花家坐上后宫中最高的那个位置,姜變要的也不是她,而是身后拥有花家全部势力的花家女。
但他,竟然分毫没有一个逃亡逆贼的自觉,连藏身之地,他也肯让人对她和盘托出。
他……就不怕吗?
“是不能,却不是不想,”
细柳[jing]准地剖开她的言外之意,“为什么要违心呢?花小姐。”
雨丝冰凉,轻拂脸颊,花若丹看着她:“先生从不违心?”
细柳看了一眼她身后那些人,他们的脸[se]越发紧张,她亦听出风中越来越近的声音:“你到底想不想走?”
花若丹不愿在她的面前违心,于是她轻声承认:“想。”
细柳挣开她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十分轻松地将花若丹送上了马背,花若丹慌忙抓住马鬃,她看见雨露沾湿细柳乌黑的发髻,那髻间一支玉兔抱月的珍珠银簪雪亮干净。
细柳却没再看她,俯身抱起地上的狸花猫,转过身。
蓊郁竹林中,雨雾[chao]湿,花若丹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听见她那道清越而冰冷的声音落来:
“多做让自己称心如意的事,谁知道还有没有下辈子。”
花若丹眼睑忽然积起泪意。
那些光头们全都傻了,他们面
面相觑,没明白怎么回事。
青衣女子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她着急忙慌道:“山主你犯病了啊?脑子又不好了?那可是将来的皇后!你怎么能放跑她呢!”
“柏怜青,我不用你提醒我脑子不好的事,吹竹哨,把我们的人都撤了。”
细柳冷冷瞥她一眼。
柏怜青觉得这位小山主年纪小小,可是那眼神是真吓人,她想笑一下,却笑不出来:“小山主,那可是皇后……你说你根本都不记得她是谁,怎么还管这些?这下你要如何向陛下[jiao]差?”
细柳根本不搭理她。
回到城中,禁军和知鉴司,乃至东厂都还在忙得不可开[jiao],又一批人追出城去了,细柳抱着猫走在街上,耳边是柏怜青在叽叽喳喳。
浮金河桥下搭着的油布棚被细雨敲出细微的噼啪声。
雨气里混合早食的香味。
“小山主,要不然我们吃点吧?”柏怜青拉了拉她。
细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油布棚底下,一个早食摊子支在那里,里面坐着许多人,柏怜青不等她说话,便将她拉了过去。
二人在桌前坐下,狸花猫不安分地从细柳怀中跳到桌上,周围的食客谈论着杂事,她没兴趣听,也没管柏怜青要了些什么。
那摊主没一会儿便端上来两碗甜汤圆,他看了一眼细柳,像是愣了一下,细柳对上他的目光:“怎么了?”
摊主忙道:“没什么没什么……”
他脸[se]有点古怪地转过去了。
细柳捏着汤匙,看着摊主的背影,直到他走到灶火那儿去又开始忙活起来,她才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吃过汤圆,细柳将猫[jiao]给了柏怜青,自己一个人入了宫,姜寰正在万极殿中大发雷霆,刘吉满头都是冷汗,看见那一道紫衣身影,他便连忙道:“陛下,细柳来了!”
细柳进了殿,立即俯身作揖:“陛下。”
姜寰一手握住扶手,倾身看她:“如何了?人追到了没有?”
“没有。”
细柳淡淡道。
姜寰脸[se]一沉,他一下站起身来:“你说什么?细柳,你紫鳞山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吗?”
细柳沉默。
姜寰见此,心中怒火更甚,大步走近她:“究竟是没有追到,还是你根本就将朕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陛下何出此言?”
细柳依旧垂着眼帘:“细柳不敢。”
“是吗?”姜寰那双冷厉的眸子掠过细柳的那张脸,那份神秘的艳丽使得她的这副眉眼令人越看越心惊,那是一种脱尘的,令人不敢亵玩的美。
但姜寰双眸微眯,偏偏伸出手去。
细柳立即后退了一步,她面无表情地抬起眼。
殿外明亮的[ri]光铺陈在她肩头,姜寰看见她白皙的颈侧那样显眼狰狞的一道疤痕蔓延至她衣襟底下,而这一瞬,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她那疤痕底下顶着皮[rou]鼓动着,顺着她的颈线诡异地
游移。
姜寰双眼大睁。
细柳像是有所感应似的,她抬起来一只手指按了按颈侧皮肤底下的那个东西,它仿佛因为她的触碰而鼓动得更为用力,这时,细柳唇边有了一分淡薄的笑意:“陛下受惊了,忘了说,这个东西与先帝身上的那个相似,是药,更是毒,常人沾之则死。”
姜寰自然知道先帝身上有过什么东西,曹凤声临终前告诉过他,先帝是因为那个东西才能多活几天,但也是因为那个东西,害得先帝临终一身血[rou]俱空,只剩一副单薄皮囊。
而这个女人,亦浑身是毒。
姜寰脸[se]几经变换,勉强收拢掌心。
“花小姐被贼人劫持,至今生死未卜,细柳这便回紫鳞山撒出帆子,继续搜寻。”
细柳俯身作揖,随即利落转身,走出万极殿去。
建弘十三年六月,准皇后花若丹于济恩寺神秘失踪,新帝姜寰令东厂知鉴司彻查之际,京中流言四起,言刘太后母家因新帝登基而风头渐盛,而刘家本有心奉上族中女为后,以巩固自家根基,花若丹作为先帝钦定的皇后人选,此时神秘失踪,无疑正中刘家人的下怀。
刘家一时困于翻沸流言,刘太后也因此而病倒,庆元花氏一族接连上书表达不满,姜寰也因此而焦头烂额了好一阵,花若丹始终下落不明,从六月到十月底,渐有传言说花若丹或已遭人毒手。
这桩准皇后失踪案疑云未散,朝中[bo]澜不断,在这个节骨眼上,西北战事更加胶着,为暂时安定人心,按下那些繁杂声音,也为给庆元花氏一个[jiao]代,姜寰在年底与阁臣商议,避开刘太后母家,定下贺大学士之女为皇后人选,来年择期大婚。
次年,大燕改元,年号永嘉。
九月初一,天气渐渐转凉,浮金河桥下浓绿未褪,乌蓬小船自桥下击水而过,清[bo]在[ri]光底下粼粼泛光。
今[ri]的油布棚底下几乎挤满了人,有坐着边吃东西边说话的,也有干站着在旁听热闹的,只因近些□□廷里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如今已传遍燕京城的街头巷尾。
“那韦添裕可真不是人哪!罗州多少无辜的老百姓被他这么一个黑心肝的屠夫给谎报成了反贼!听说那些假反贼的首级堆起来都能成座山了!”
有人说道:“韦添裕是皇上钦点的平叛罗州的钦差,听说罗州那块地方跟挨着密光州,也是块贫瘠之地,那儿的人被穷苦[bi]得彪悍极了,无论是揭竿而起的反民,还是山匪,都十分难搞,那韦添裕韦大人刚去那里连地形都没弄清楚,就被那些狡猾的山匪给摆了一道!”
另一人紧接着道:“可不是么!去年年底还说那韦大人打了一个胜仗,什么胜仗啊!根本就是拿无辜百姓的首级骗军功!”
“可说呢!若不是这回达塔人绕后偷袭,只怕朝廷还被韦添裕蒙在鼓里呢!”
这时,一个挑担子的力巴手里端着一碗散茶水,挠了挠头,他从没有凑热闹听闲话的习惯,食摊摊主送了他一碗茶水他才在这儿歇了歇,却没听明白他
们在说些什么,忍不住问:“达塔人偷袭?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一个剥花生的食客抬起头来,向他解释道:咱们大燕不是从去年就在边境上跟达塔人打仗么?谁料想今年六月,那些蛮子竟然冒丹岩天险偷偷潜入密光州!密光州那样的穷山恶水,多少年了,也没一个官老爷肯去那儿上任的,所以那儿的人都是自个儿管自个儿,帮派林立,散得跟沙子似的,达塔人本是算准了密光州这盘散沙是个好过渡的地方,他们想从那儿直接去天潭烧掉咱们的军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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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力巴虽向来只顾闷头卖力气,听了这话亦不由呼吸一紧,忙追问:“后来呢?后来咋样了!”
那食客也不卖关子,因为除了这力巴,在座的没几个不知道的:“咱们都晓得密光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儿,鬼都懒得到那儿去,但却从来都是咱大燕的流放之地之一,前首辅陆证你知道吧?他是咱大燕的好官哪!可他的那个孙儿却因为是逆贼姜變的好友而被皇上迁怒,去年三月被流放密光州,听说去了密光州的流放之人不是被饿死,就是被当地那些饿狠了的家伙给吃了……”
力巴吓了一跳:“密光州的人……怎么还吃人啊?”
这时,另一个留着青黑长须子,有些书卷气的老者笑了一声,摇摇头:“吃人算什么?灾年接着兵祸,这四海之境又何止一个密光州啊?”
力巴没出过燕京城,一年到头也只是凭着一把子力气勉强果腹,但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算幸运的了?
他忙又问:“然后呢?”
那食客便也接着说下去:“那小陆公子在密光州非但没有被那些刁民吃了,还帮着紫金盟吞并了当地其他所有派系,如今紫金盟一家独大,掌握着整个密光州,哪里还是达塔人以为的一盘散沙?
他们一进密光州,便被小陆公子察觉,但密光州根本没什么兵力,都是紫金盟的人及时挡住了达塔人,那小陆公子令人就近去罗州借兵,哪知道那韦添裕一听说达塔人来了,吓得连忙后退,小陆公子只能给天潭去信,并领着紫金盟在密光州借地形抵挡达塔人数千铁骑整整九[ri]。
达塔人本就因为越过丹岩天险而疲于奔命,又不[shu]悉地形,很快水土不服,幸好咱谭应鲲谭大将军很快派了兵马支援后方,这才将这些越过天险来的达塔人给收拾干净。”
食客说得[kou]干,灌了一碗茶才又继续说道:“那韦添裕还担心小陆公子乱说,便想以他担着流放之罪却还敢结党营私的借[kou]将他拿了,先向朝廷里告小陆公子一状,哪知道小陆公子却趁着韦添裕拿他的功夫将韦添裕在罗州干的好事给捅了出来,谭大将军那边也写了折子到朝廷里,如果不是这样,咱们还真当那韦大人在罗州是真平叛呢!”
力巴听完了,黝黑的脸皱起来,义愤填膺道:“那韦大人真是坏透了!拿咱老百姓的命当什么?不造反的,反而被当成造反的给杀了!这是什么天理啊!”
“谁说不是呢?这等屠夫只会欺凌弱小!遇上达塔人竟然就吓得[niao]裤子,真是丢咱大燕的脸!”
一人坐在长凳上,端着茶碗叹气:“倒是那位小陆公子,他真不愧是前首辅的亲孙儿……就算是在密光州那样的地方,他也好好活了下来,还戳穿了达塔人的诡计!”
“这个世道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呢?韦添裕那样的人在明堂高坐,而那位小陆公子,却流放穷山恶水。”
狸花猫发出“喵呜”的声音,跳上桌面,将一碟剃得干净,摆放整齐的鸭骨踩乱,低头嗅闻几下鸭[rou],还没下嘴,细柳便将它给拎回了怀里。
“太咸,你不许吃。”
她指节敲了敲猫脑袋,示意它安分点。
周遭人声鼎沸,还在就着同一件事议论不停,细柳恍若未闻,一手抓着猫,另一只手重新捉起筷子。
忽然间,面前空空的筷子筒里被一只粗粝的手放上一束沾着水珠的山花,细柳一顿,目光顺着那只手往上,她看见食摊摊主那张带着和善笑意的老脸。
他什么话也不说,很快,又将一个油纸袋放到她的桌角。
清晨淡薄的[ri]光照着那个油纸袋上,一个墨印的招牌字样——
李记糖山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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