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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柳禾番外(上)


1

  我叫柳禾,还没懂事就做了萧家的奴才。

  我出生那天,爹不在家。

  他厚着脸皮去亲戚家借粮食。

  因为从来不见他踏实做事,人家信不过他,只拿一箩筐野菜就把他打发了。

  隔壁的翠婶告诉我,爹一只脚踏过门槛,正赶上我落地的第一声啼哭。

  哭声比别人家生的小子还要响亮。

  爹一下子乐了。

  但是听说又是个闺女,他笑脸一收,嘬着牙花子把讨喜糖吃的孩童都赶出去。

  我是柳禾,禾苗的禾。

  是我娘起的。

  她月子里不能劳作,每天只想吃饱,实在想不到更贴切的名字。

  九岁闹灾荒时,娘侥幸没死。

  要不是翠婶偷偷送吃的,娘差点饿死在十九岁,带着我一起。

  街坊邻居看不起我家,说是穷鬼办穷事,活该沦落到卖女儿的地步。

  只有翠婶待我好。

  她说这世道的女人家总是活得艰辛,就该互相帮衬。

  翠婶怜惜我娘。

  她们比亲姐妹还好。

  其中一个人要挨打的时候,另一个就像暴怒的母兽,抓起擀面杖使出全身力气去砸门,身后往往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娘说我从小就是好面子的小孩。

  可是没办法。

  “让他们看个笑话也不要紧,人打坏了就不中用了。”

  我很早就知道,娘不是自愿嫁给爹的。

  灾荒年,她跟家人逃难到京郊,她爹娘把口粮省给她吃,先后饿死。

  娘是被祖父捡回来的。

  祖父天生有一条细瘦的坏腿,祖母是半个瞎子。

  人们说他俩生来残疾,多亏萧家老太君发善心,肯让他们留下扫地。

  多亏这份恩典,他们不但没饿死,还救济了九岁的我娘,逼着她做了童养媳。

  她嫁给我爹,也成了萧家的奴才。

  爹愿意让我们全家去做奴才,可他不想做。

  他爱喝酒。

  喝多了摔摔打打。

  家里的东西是有数的,摔坏哪个都心疼。

  所以他打人。

  只要没把人打死,只要不送去医馆治病,他就不至于心疼。

  2

  我曾经有个姐姐,五岁时被打死了。

  于是娘格外在意我,去哪里都带着我。

  第一次进萧府,我四岁。

  我在大厨房看见几十种从未见过的食材,惊讶得走不动路。

  娘有一手做面食的好本事。

  她做的素面爽口,汤面鲜香,馄饨像肉鼓鼓的大元宝。

  萧家小姐爱吃她做的荠菜肉小馄饨。

  隔三差五就要一碗当夜宵。

  娘整夜在下人房里候着。

  我缩在她脚边,觉得娘是世上最厉害的人。

  我盼着有人来传菜,又怕他们打搅娘一夜好眠。

  有人来,娘就会一骨碌爬起来。

  她先给我盖好被子,再去烧火煮馄饨。

  听说,为了让小姐随时吃上原汁原味的小馄饨,大厨房每天多杀十几只鸡做高汤,第二天把没用掉的鸡肉弄成丝,下人可以拿去拌饭吃。

  鸡丝不是谁都能吃到的。

  鸡油拌饭才是我吃到的第一顿美味。

  因为这碗饭,我猜小姐一定是观音菩萨那样大慈大悲的好人。

  夫人疼爱小姐,见她吃得香,一高兴就赏了我娘一块银子。

  娘把银子藏在翠婶家。

  她想送我去学刺绣,别像她一样给人当奴才。

  路上,娘牵着我,手心里的汗从来没断过——她怕我的学费又变成我爹的酒钱。

  我想,世上的母亲疼爱女儿的心,大约都是一样的。

  就像夫人赏了我娘银子,娘为我攒起银子。

  我不明白的是:

  为什么夫人随手就能拿出那么多钱来赏人?

  她不怕被老爷打吗?

  后来我才知道。

  原来权贵家的女儿可以不用挨打。

  3

  祖父和祖母从别人嘴里知道赏银,发了很大的火。

  他们把娘吊起来打到半夜。

  我也被抽肿了手掌心。

  因为,我听从娘的叮嘱,坚持说银子在路上被坏人偷去了。

  “怎么不偷别人啊,光偷你们?”

  祖母摸索过来,用针狠狠刺我娘的胳膊。

  娘咬牙说:“天杀的世道,就捡着我们女人欺负!”

  我不懂。

  祖母也是女人。

  女人为什么欺负女人?

  爹在旁边冷笑。

  “谁让你非要自己拿银子!早点把钱给我,什么事都没有!”

  他把三个人的月钱都用来还酒馆的账。

  还是不够。

  第二天,我被他拎到萧家后门,成了大厨房的烧火丫头。

  娘带着一身伤跑来找我,求完这个求那个。

  厨房管事说,钱已经给了,契书也立了,你再闹下去,就只能撵你回家了!

  小馄饨并不难做。

  厨房管事的女儿偷偷学会了做法,只盼着娘把位置让出来。

  娘只能不吭声了。

  翠婶给我们送伤药,哭着说:“天杀的,这帮没良心的混蛋,小禾还没灶台高呢……”

  我在府里,娘再也不愿回家。

  她连夜里都在琢磨别人没做过的食谱。

  “等娘再攒一两年,就够送你去学手艺了。”

  我说,不学绣花也没关系。

  我跟娘学厨,做好多好吃的,再也不怕饿肚子。

  娘哭着拍我脑袋。

  “蠢蛋,你见哪家饭馆愿意收留厨娘?都是大户人家才舍得请啊!进了人家的门,你的命就不由自己做主了!”

  我不知道自己做主的命是什么样的。

  大厨房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我娘在白案后面忙碌。

  脸上有汗,身上有面,可她闪闪发光,比庙里的菩萨还好看。

  突然有一天,娘晕倒了。

  大家这时才发现,她围裙底下的肚子已经那么大。

  不是偷吃变胖。

  而是揣了个娃娃。

  4

  祖母带人摸到厨房,要把娘拖回家。

  我急得上蹿下跳。

  平时对娘笑脸相迎的人,全都在看热闹。

  厨房管事的女儿出来跟祖母道喜。

  恭喜我家即将添丁!

  娘被那些人抓着,摘去罩衣之后,她的肚子就像要炸开的大西瓜。

  “都别拉我!我还要给小姐做馄饨,我不回家!”

  管事的女儿用手绢捂着嘴笑。

  “柳保家的,这是给主子们做饭的厨房,不是你的产房!肚子都这么大了,你藏着掖着,是想把孩子生在咱们干活的地方吗?”

  我娘被撵回家了。

  通铺空出一个位子,婶婶们让我睡。

  我身子短,床位有一半是空的。

  她们就把厚被褥堆在我头顶。

  明明没碰到我,却像好多座大山,让我喘不过气。

  我梦见娘背着蓝布包裹,脚步轻快,从萧家后门进来。

  梦里,她肚子是平的,人是笑盈盈的。

  “小禾等急了吧?娘回来了,明天教你做馄饨!”

  从此,我得空就去后门等着。

  她一直没有来。

  5

  娘回家的第二个月,弟弟出生了。

  我想去看他们,管事不让。

  婶婶们说,他是怕我人小,恋家,出去就死活不肯回来了。

  这才干了一个月,我那点烧火的工钱,根本不够抵我爹从萧家拿走的银子。

  娘托人捎进来一个红纸包。

  打开一看,是狗牙。

  新生的小孩子佩戴狗牙是辟邪的,家里再穷也要讨一个来。

  我家不是最穷的。

  可我没有属于自己的狗牙。

  今年,娘把弟弟戴的狗牙偷偷给了我。

  她愿我在萧家一切安好。

  娘再也没回大厨房。

  站在她过去那个位置给小姐包馄饨的人,早就变成管事的女儿了。

  6

  我在大厨房烧火的第四年,娘生了个妹妹。

  管事夸我性格稳重,不像普通小孩那么跳脱,不服管教。

  炒菜的婶婶最喜欢让我烧火。

  我被烫过很多次,终于能烧出正好的火候。

  非得是这样精准的火候,该大的时候大,该小的时候小,婶婶才能炒出最好吃的菜。

  她把赏钱分给我三串铜板。

  “婶帮你说过话了,这次你能回家看看,午饭前必须回来,婶这个灶台啊,离了你不行。”

  我郑重地答应她。

  终于,我见到了娘。

  四年不见,她瘦成一把枯柴,说话软绵绵的。

  生过妹妹的肚子竟然还鼓着。

  我听见她叫我小禾,竟怀疑她在肚子里藏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

  妹妹更像小猫。

  不过她很可爱,会朝我吐泡泡。

  弟弟跟在我身后,像个小尾巴。

  我给他钱去买糕吃。

  他吸溜着口水,把脏手藏在身后。

  “不,不吃糕,娘不让。”

  “姐姐同意你吃。”

  他还是摇头。

  “娘说,姐辛苦,姐姐给钱,不要。”

  我抱着他们大哭一场。

  中午又回去烧火。

  炒菜婶婶笑我今天发挥不好,眼睛都被烟熏红了。

  我说,妹妹可怜,我难受。

  “婶知道!你家有个顶梁柱了,再生一个估计养不起!你娘是偷着生的,那丫头胎里弱,能养到十岁就算烧高香咯。”

  7

  妹妹走的那年,是六岁。

  只比我们的大姐姐大一岁。

  那时候我已经是小姐身边的大丫鬟。

  人家看我体面,却不知道我的月钱全被爹截走了。

  我甚至卖了萧家给丫鬟们做的棉袄,还是不够给妹妹治病买药。

  娘这些年操持家务,累白了一头乌发。

  为了给妹妹下葬,她去给人洗衣裳,一头摔进河里。

  爹不肯花钱捞尸体。

  下游的人捞了,逼他把娘带走。

  他嘬着小酒,到底舍不得给娘和妹妹买一口薄棺。

  我曾经为一碗鸡油拌饭,敬慕小姐多年。

  接到娘的死讯那天,我哭不出来。

  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娘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吗?

  还是她撑不下去了呢?

  我环住膝盖在黑暗里发抖。

  忽然想到,娘始终没来得及,教我做那道小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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