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逃亡
糟糕。
雪白的臂膀齐齐伸长, 组成骇人的肉体洪水。尽管只是一部分,它的气势远胜于方才的乐先生。十有八九是那位传说中的“爱意”。
殷刃拼命闪躲那些手臂,他的直觉在疯狂示警——一旦被那些手臂影响,事情怕是无法收拾。
光是“思无邪”这种人类制品, 都能让他的行动陷入混乱。现在他正与钟成说一同行动, 万一被正儿八经的“爱意”影响……如今他筋疲力尽,那漩涡中的大元物精神正好。要是盲目打下去, 他没准就要被当成乐先生的配菜吃了。
瞬息之间, 殷刃收起战意, 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躲避和逃跑上。
他躲过一层层扑打而来的臂膀,迅速缩小身体、变成钟成说的模样。千万根舒展的手臂之间, 殷刃将真正的钟成说用红纱一卷,扛起来就跑——他的目的地, 正是刚才间隙出现的地方。
间隙这种东西,只会在空间脆弱处出现。即便它现在勉强恢复,空间还是比别的地方薄弱。
爱意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更多臂膀从殷刃的对面冲刷而来。殷刃压榨出仅剩的力量, 用凶煞之力筑起层层防御, 强撑着往前挪。
不知道是不是属性的原因, 乐先生并不像仇先生那般好消化。刚刚胡吃海塞了一大堆灰白的“快乐”, 殷刃的身体涨得难受, 步子也跟着沉重了不少。更多臂膀挤压他的防御, 如同以单薄木板抵御泥石流,殷刃的前进变得愈发困难。
要不是钟成说分了眼睛给他,殷刃估计连动都无法动了。
要失败了吗
明明都走到这一步了。
殷刃抱紧钟成说, 险些咬碎牙齿。他的身边爆响不断, 防御被打破一层, 他就加上一层。力量没了,他就燃烧血肉。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钟成说的命在他手上,彼岸的目的还没传出,他决不能被困死在这。
一步又一步,哪怕慢如蜗牛,殷刃还是挤开铺天盖地的臂膀,坚定地朝出口挪去。见这个“乌龟壳子”久久啃不下来。雪白的臂膀自云层中飞快探下,山岳一般堆向殷刃。
到地方了!
殷刃的一只手化为翅膀镰刀,玩命切削空间。他同时疯狂催动发丝传讯,让同伴们在外面准备好,协助自己撕开间隙。可不知为什么,他传出的信息如同泥牛入海,符行川那边迟迟没有回应。
劫后余生的喜悦刚刚燃起,就被一盆凉水泼了个正着。
怎么回事!
只能硬拼了吗
殷刃停在本该是出口的地方,咕咚咽了口唾沫。他即将力竭,可连交流拖延的机会都没有。对面的庞大元物明显没有乐先生那么好说话,它的动作带着十足的杀意,无数手掌自上方狠狠按向殷刃。
嗙——!
殷刃还未来得及动作,身边响起一阵钝响。
他身边竖起了一道厚厚尸骸障壁。
……不,那或许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尸骸。
殷刃身边展开无数细小漩涡,探出各种生物的腿脚。它们维持着正常大小,却变得扭曲打结,像是花样编织出的绳结。无数腿脚触须牢牢纠缠在一起,纹丝不动,散发出令人心寒的静寂感。
纠结的肢体深处,传出各式各样的轻微悲鸣。它们像叹息,又像呢喃,只是听上几耳朵,就让人有落泪的冲动。
殷刃面前的障壁蠕动不止,它们勉强拼凑出一个人形。干枯腐朽的肢体表面生出肉膜,
一张人脸缓缓浮现。
那是戚辛的脸。
“快乐在彼岸的气息消失了。”
她翻动没有瞳孔的眼球,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不错,幼崽,你还有点用。”
殷刃哪还顾得上疑问,趁戚辛撑起防护。他扒拉住空间,全力去撕。同一时间,戚辛的气势彻底施展。原本脆弱的空间被两只大元物奋力撕扯,只听空间响起令人牙酸的声响,他们硬是撕出了一道一米多的间隙。
殷刃扎猛子般地扎了进去,戚辛也见好就收,紧跟着钻了出去。
海浪般的白色臂膀在下个瞬间汹涌而来,遗憾的是,它刚巧扑了个空。
殷刃抱紧钟成说,两人狠狠摔在学校后山的土地上。烟尘散去,殷刃再也无力维持伪装,恢复成了自己的模样。
终于结束了,他疲惫地起身:“符——”
这一声没喊完就变了调——离殷刃几步之外,符行川的两只白虎正与葛听听和黄今对峙。
符行川身后,则站着张贺君与孙医生。两位一个拿着美工刀,一个握紧铁铲柄。加上葛听听与黄今,四人脸上带着同出一辙的温柔神色。
如今的殷刃能够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熟悉又让人心寒的气息。
爱意。
这绝不是简单的情绪影响。不说其他人,黄今绝对露不出那样充满母性的慈爱表情。
是了,爱意和其他几只元物不同。它处在夹缝之间,比其它元物要更贴近“人世”,自然也有更多干涉活人的办法……自己知道在外面留接应人,爱意显然也留了一手。
殷刃全身近乎脱力,他还是努力积攒出仅剩的力量,将其藏于手心。
符行川兴许这辈子都没遭遇过这么多“背叛者”,他下手也不是不下手也不是,两只白虎绕着他团团转。而且只看身体情况,符行川和殷刃半斤八两——他的长衫染满鲜血尘土,一只手的皮肤彻底不知所踪,红艳艳的肌肉就这样外露着。
符行川呼吸急促,身上的力量极度不稳,显然已是强弩之末。看周围的打斗场景与遗留鬼煞,这里先前应该还有个强者。如今那强者不知所踪,兴许是跑了。
再远点的地方,正站着李念和他带的高级调查组。所有人手上的封印术蓄势待发,场面正是关键时刻。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在这边,目光里多多少少带着愕然。
殷刃:“……”
行吧,原来识安已经准备好了,是他出现得不是时候。
不过事关同伴性命,还是早点了事为好。殷刃下意识想出手,却被戚辛轻轻松松捏住手腕,扯气球似的扯去一旁。
紧接着戚辛平伸双手,虚虚做了个拧手帕的手势。
葛听听、黄今、孙栖安和张贺君像是挨了一闷棍,他们面无表情地抱住头,眼中涌出大量泪水。当着所有人的面,四人原地蜷缩起来,周身敌意刹那间消散。
“我闻到了卡戎的气息,沉没会的人可是在看热闹呢。”
她无视识安众人箭一般的目光,笑着冲殷刃嘀咕。
闻言,殷刃以红纱法器盖紧钟成说的头颅,掩好他两只空洞洞的眼眶。戚辛瞥了附近的人类一眼,她再次伸出双手,轻轻一拧。
浅淡的悲伤犹如月光,笼罩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所有施术者出现了统一停顿,就在这个空当,戚辛身形闪烁,刹那间消失无踪。
“没事了,我会再来找你。”
说罢,戚辛的气息消失得干脆利落。
殷刃在昏昏沉沉地站在原地,眼看着葛听听与黄今被识安控制。神经松弛,疲惫与疼痛席卷而上。殷刃用尽全部力气抱紧钟成说,终于失去了意识。
……
殷刃再醒来时,钟成说仍被他抱在怀里。
不过周围的环境有点奇怪。房间装修是识安风格,没有窗户,摄像头静静贴在房间角落,却没有启动。
他的身边,钟成说的双眼已经被纱布围上,散发出隐约的药味。小钟同志秉承了自己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强大定力,就这样被搂着沉沉入睡。他的表情无比放松,像是睡在世间最安全的地方似的。
身为童话故事里的反派之一,此人还真是毫无自觉……不过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就是了。
殷刃做了个深呼吸,呆呆地躺了会儿。
快乐陨落前的表情,还在他的脑海打转——
如果乐先生带罗纯蕾进来,不是为了逃亡,而是为了更方便把自己投喂给“爱”呢
被自己反杀的时候,乐先生的反应中并没有多少意外。自身的陨落,可能在乐先生的预料之内……与其等着被敌人吞噬,乐先生把残躯留给了同伴。
如果不是戚辛及时跳出来救援,自己和钟成说不死也得去半条命。而他们的实力,已然被乐先生探得一清二楚。
幸亏他们坚持到最后,还留了最后一张牌——至少到现在,爱意仍然不知道,真正的“恐惧”有两只。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殷刃哼着歌,手掌抚上钟成说的面颊。后者在睡梦中嘟囔两声,轻轻靠上殷刃的手。
“一只没有眼睛……嗯,不能没有眼睛。”
殷刃的手掌盖上钟成说的双眼,他微微撑起身体,吻了下去。
危机解除,四下无人。殷刃将浓厚的凶煞之力聚集在舌尖,将其渡入钟成说的体内。钟成说被他的动作惊醒,他轻轻揽住殷刃的腰,把它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吻。
朦胧温暖,能让世间烦扰远去的吻。
两人黏黏糊糊地吻了几分钟,钟成说抬手解开绷带。他试探着张开沾满血渍的眼皮,露出两颗崭新的、漆黑的眼瞳。
殷刃:“……”此人左眼瞳孔小如纽扣,右眼瞳孔则几乎占满眼眶。漆黑的瞳孔后方,能隐约看到有什么在涌动。
殷刃拼命咳嗽:“左右两边大小不一样,你再调调。”
钟成说哦了声,跑去卫生间找镜子。再出来时,他又变回了殷刃所熟悉的“普通人类”——脸庞俊秀,皮肤光洁干净。钟成说顺道刷了牙冲了澡,整个人身上都是沐浴露的清新气味。
做完这一切,他又倒了两杯温开水,倒完还不忘比对两杯水的水平面。见一模一样的水杯里盛好一模一样的水,钟成说脸上出现了淡淡的满足。
真想让彼岸的元物们看一看,殷刃无奈地接过温水。
费尽心机消灭了恐惧,结果恐惧非但没消失,反而变成了两只——一只醉心学习,一只只想休假,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殷刃缓缓躺回枕头,摊成一个大字。
然而鬼王大人没休息多久,一个熟悉的人就敲开了门。
符天异神情恍惚地看着殷刃:“我二叔又开始在医院进进出出了,你有什么头绪吗”
殷刃:“……”
殷刃:“有话直说吧。”
“李教授找你们有事。”
……
殷刃到来时,黄今正在隔离间里给自己播放人生走马灯。
回到识安之后,他和葛听听被分到两个隔离间医治。哪怕他不知道识安的具体规章,也看得出此处的保密程度——前来询问他们的,甚至是李念和手机便携版焦部长。
询问内容,无非是之前发生的一切。
黄今一五一十地说了。
不久前,对于自告奋勇当诱饵的葛听听和附赠的黄今,殷刃亲自写了清心符,又不放心地附加了编有自己发丝的护身符——若是那两人遇到性命之忧,卢小河那边的警示符会立刻燃烧,届时殷刃将亲自出手。
饶是如此,殷刃还是很不放心。
“对方实力不明,我的护身符也未必能百分百护住你们,你们可要想好。”他再三强调。
好在与九组众人预测的差不多——直接杀了他们或丢进间隙,识安能通过术法探知到“死亡”,容易引发极端事态。乐先生仅仅拿走两人的手机做文章,然后把黄今与葛听听丢在办公室,任他们自生自灭。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殷刃成功救助两人,吩咐他们在后山亭子附近隐藏气息,见机行事。关于这件事,符行川是知情的。
至于符行川与项江对峙,两人趁机袭击的事,姑且也算顺利。
问题在于逮捕项江之后。
黄今记得,他们本该协助符行川控制术法,协助殷刃及时脱身。结果就在他给项江铐上法器的前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他只记得脑袋里锥心的痛。
再清醒过来,黄今发现自己正跪在地上流泪不止,心里充斥着撕心裂肺的,找不到缘由的巨大悲伤。识安的高级调查组围在周围,看向他的目光说不上友善。
……无论怎么看,这个情况都相当不妙。
他是不是杀了谁杀了某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不对,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只有丁李子……难道是因为识安把他另一个重要的人消去了
毕竟回忆整个案件,黄今发现记忆中有大段大段空白。不去细想还好,他越想越不对劲。似乎有那么个人从案子里消失了,自己怎么都想不起来。
黄今不是没申请看过案件资料。其中有一个名字,有关它的一切信息都变得无法阅读。那些字就在纸面上,可他无论再怎么努力,那行文字就是进不了他的脑海。
完了,全完了,他摊上大事儿了。
黄今在墙角抱头蜷缩,心中满是悔恨。
这都是什么破事啊!早知如此,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回到只需要担心沉没会高利贷的时候——他就该带着冲锋枪到沉没会成员堆里扫射,而不是进入识安改造。
就在黄今含泪编织这段悲情故事的时候,殷刃忍无可忍地捶响了玻璃。
“门开了十五分钟了,你给我出来!”
“我的脑子坏掉了。”黄今注视着墙角,“之前的案子不对劲……少了个人,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是吧被元物直接吞噬的人,会引发这种现象。”殷刃脑袋顶上玻璃,耐着性子解释。“别说你这个黑印,李念都不记得她。那个案子结了,和你没关系。”
就像当初更升镇的镇长先生,自从爱意吃掉了罗纯蕾,有关那个女孩的一切都被从“认知”上抹去了。
她的课桌和文具还在,她的房间和衣服还在,她留在匿名聊天群的聊天记录还在。
可人们只是睁大眼睛扫过它们,脑中无法留下任何痕迹。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自己和钟成说还记得那个嚣张跋扈的小姑娘。
哪怕像黄今一样,能意识到有这么个“角色空缺”,也无法获得更多信息,只会被货真价实地吓到。
“我还失去了很长一段记忆!醒来的时候我在痛哭!”黄今扒在墙角不肯动。
“那是因为你被元物控制了。”殷刃又拍拍玻璃,“具体原因还在查,我能保证,你现在很安全。”
“……哦。”黄今抹抹鼻涕。
难道自己真没事了
不,应该没这么简单。毕竟大天师本人在这,给他十条腿也跑不掉。黄今失魂落魄地挪出门,跟着殷刃走进了一间会议室。
这间会议室有点特殊,它的墙壁长满柳树树根。没有树根的地方则用刻意的红褐色液体写满符咒。室内同样没有窗户,但也没有电器,只有桌上火焰跳动的油灯。配上周围的阴森景象,此处活脱脱一个恐怖片场。
在座的各位也都是老面孔。
李念与符行川俩领导,殷刃和钟成说俩禽兽,每次的破事都少不了他们。
卢小河和葛听听也在……嗯,毕竟都是九组同僚。符天异在,可能因为他是个知情人,也和他们一同合作过,被拉壮丁情有可原。
然而在长桌最黑暗的地方,坐着一位身形瘦削的女性。
那女人绾着紧紧的发髻,眉眼细长,眼尾两抹淡红,像是刚刚哭过。她正被一根根红绳牢牢束缚在椅子上,每根红绳上都挂了强力的凶煞之力封印法器。
就算被捆成粽子,那人的思维里只有安然自得。那个思维形状,黄今在更升镇看到过。
……戚辛。
黄今转头就走,下一瞬,门板在他的面前“嘭”地合上。无数柳树根快速延伸,将门封了个严严实实。
“我可以不参加吗”他痛苦地贴上墙壁。
“很遗憾,不可以。”
火光摇曳中,戚辛毫不在意地伸长脖颈,眯起细长的眼。看着那骤然拉长的身形,黄今后背瞬间起了大片鸡皮疙瘩。
“你,还有那位脑袋同样有病损的姑娘。”戚辛用脑袋指了指葛听听,“说不定有大用呢。”
他错了,黄今怔愣地想道。
现在他才算是,真的摊上大事儿了。
“接下来的事情,我会找机会告知燕都分部与临南分部的领袖。事态实在敏感,在确定对策前,不宜向普通员工公开。”
李念清清嗓子,率先出声。
“就项江叛变时给出的言论,结合殷刃从乐先生那里取得的证词,再加上沉没会最近的活动……我想,我们可以确定彼岸的图谋。”
接下来十几分钟,黄今的脑子是木的。
彼岸一直向沉没会提供污染源,元物们利用沉没会,找到了用凶煞之力稳定感染人类的办法。
接下来就是全面污染人类,让人类族群一定程度上陷入疯狂。这样提升各种情绪亩产量,解决彼岸元口暴增产生的饥荒问题——为此,彼岸几位领导身先士卒,前来人世开荒。
其中的“爱意”更是彰显出伟大精神,亲自撑开彼岸与人世的空间,方便同伴们影响人间。
该说感人吗。活了这么多年,黄今第一次有了“地里庄稼旁听农业新闻”的荒谬感。
“不对。”
他呆滞
地嘟囔。
“如果乐先生有自我牺牲的准备……仇先生没了,乐先生没了,戚女士又在这里。没了指引人,爱怎么继续计划”
“而且说了这么多,为什么‘悲伤’会在这里背叛彼岸,她捞不到任何好处!”
某种意义上,这算是元物版本的“反人类”罪吧,黄今狂按太阳穴。和戚辛共处一室,他连呼吸都不敢太过大声,生怕下一刻就被自己的眼泪呛死。
“哦。你还没有告诉他们,对吗”
戚辛笑着看向殷刃。
“我可没背叛彼岸——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回真正的‘秩序’。”
……
沈陌哼着歌,回到沉没会的地下办公室。
“心情很好”
魏化谦不冷不热地问。
“看了场大戏,心情好得很。”沈陌哈哈一笑,“符行川到底也老了,他要是年轻二十岁,那个项江在他面前撑不过五秒。现在呢,小符还得脱层皮……小魏,岁月不饶人啊。”
满脸褶子的魏化谦头抬也不抬:“就这样”
“当然不止。”
沈陌凑上前,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笑意。
“小魏,咱们的乐子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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