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跨年之夜，他们是在暖气氤氲的玻璃房里度过的。两个人并排躺在宽大的藤椅上，共享着一条薄毯。黑夜从四面八方袭来，让房间里的一点灯火显得格外幽静。
冯诺一拿着他送给郑墨阳的望远镜努力瞧着，然后沮丧地垂下手：“还是看不见什么星星。”
“你在首都，要求不要太高，”郑墨阳替他把望远镜拿过来搁在桌上，语气平静地提起即将到来的逆转时刻，“很快，一切就会回到年初的样子了。”
“嗯，”冯诺一扯了扯被子，“我经历过一次，确实不好受。”
郑墨阳一直有一个疑惑，现在大概是最晚的提问时间了：“如果我没找到那个网址，你是不是打算把那一年的记忆永远瞒下去？”
冯诺一解释道：“我不想说，是因为那一年只是记忆而已。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的东西，跟梦境差不多。”
“但那段记忆也有我，我没有知情权吗？”
“对于你来说，那只是不存在的平行世界而已，”冯诺一说，“所以我想顺其自然好了。而且，要告诉你那一段记忆，前提是你必须完全信任我，因为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它曾经发生过，说不定一切都是我编造出来的。你在看的时候，有怀疑过里面的内容吗？”
“没有。”郑墨阳很干脆地说。
“真的吗？”冯诺一半信半疑地瞧着他，这种单方面证词大都会留个心眼吧，也许自己把自己美化了很多呢。
“我相信你，”郑墨阳说，“而且即使不看那个网站，我也知道那一年大概发生了什么。”
“这怎么可能？”
“你说你大学谈过恋爱，但你舍友却说没有，所以那段感情只可能发生在重置年里。如果那段经历跟我没关系，你大可以很早之前就告诉我，但你没有，说明很可能跟我有关。而且，如果那段经历是美好的，以你的性格，重置之后会来找我才对。但你也没有，说明结束地很糟糕，”郑墨阳说，“我想象过各种分手场景，但没想到会这么惨烈。”
“好吧，”冯诺一说，“那你确实掌握了那段记忆的精髓。”
郑墨阳偏过头，把鼻子压进他的发丛里：“对不起，给你留下了这么痛苦的回忆。”
“不是这样的，”冯诺一说，“其实那一年真的很开心，而且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给我造成了多大影响。”
“是吗？”
“我还是去了日本，”他掰着手指说，“买了我最喜欢的日本科幻作家的书。然后我跨专业保研了，虽然最终没成功，但如果没有遇见过你，我大概连尝试也不会去尝试。还有辞职……十年前的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很高兴我让你犯了这么多错误，”郑墨阳问他，“有后悔过吗？”
“没有是不可能的，”冯诺一说，“但总体来说，我觉得临死之前还是会很欣慰犯了这些错误。”
郊区的夜晚过于宁静，如果没有星星的话，很容易让人感觉单调。冯诺一在脑子里默默数着流过的秒数，对新年的到来有一种类似于死刑犯的惶恐，既不想让它来，又恨不得它早点来，因为之前的每分每秒都过于漫长。
手机屏幕在这时亮了起来，冯诺一举到眼前看了看，是远在岚山的韩晨发来的消息：“感谢神明的馈赠。”
“哇，”冯诺一翘起嘴角，“看起来成功了。”
在他胳膊被打折之后，韩晨和陈念东曾经去看望过他。就是在那次对话中他知道了对方是双性人，也就是在那次对话中，他把自己两次重置年的经历告诉了对方。
可能是因为自己死了一次还能再勇敢追爱的气魄震撼了对方，韩晨当时向他保证，一定会表明自己的心意。
当然，是在年末。
郑墨阳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他稍微转动了一下屏幕让对方能看到内容。从不关心他人感情生活的郑老板没什么反应，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其实我一直在想，”冯诺一放下手机，转过头去凑近他说，“神明不会是个腐女吧？”
郑墨阳被他的吐气弄得心猿意马，竟然还是成功理解了他说的话：“为什么？”
“据我们现有的信息看，收到重置年邮件的，全部都是gay，不是吗？韩晨……韩晨可以算半个，”冯诺一煞有介事地分析，“而且，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如果不是重置年的话，他们很难和自己心仪的对象在一起，因为信仰啦，因为身体特殊啦，因为只包养不谈恋爱啦……”说到这里他着重看了郑墨阳一眼。
“我错了。”郑墨阳恳切地说。
“你说过，我们可能把神明想得太伟大了，总觉得他们要拯救苍生什么的，但说不定神明也就是个偷懒摸鱼的社畜，闲暇时间喜欢看帅哥谈恋爱，”冯诺一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看到帅哥们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在一起，觉得非常痛心，所以搞出了重置年这种东西。”
“你别说，”郑墨阳出乎意料地赞同了，“我觉得真有这种可能性。”
冯诺一又乐了一会儿，但笑容像是冬日夜晚降温时的湖面，逐渐凝固僵硬。因为郑墨阳看着他，好像此时此刻即是永恒，好像新年的钟声是末日宣判。
“虽然这一年也有很多不好的回忆，”郑墨阳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记得。”
等零点一过，冯诺一对他最后的记忆，就会是十年之前临死前的悔恨。
这实在是地狱开局。
“没事的，”冯诺一用指尖勾勒他的唇角，“今年年初的情况更糟糕，我们不也变成了现在这样吗？”
“你不会看见我就把我打出去吗？”
“如果你没忘的话，”冯诺一说，“我看见你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跳下海去救你。”
郑墨阳的额头贴着他的，出声的时候温热的气息打在对方脸颊上：“以后别这么冒险了。”
“我不知道你在这十年里学会了游泳。”
“即使我不会，你也很难救起我来的。”
冯诺一的运动技能惨遭嫌弃，但他只是小声说：“有时候是不会考虑那么多的，就像你把方向盘往右转的时候一样。”
在没有星光的夜空下面，身边蜷缩着絮絮叨叨的猫猫，郑墨阳觉得人间实在值得，连他这种人也可以活得这么幸福。
秒针缓缓转向12点，齿轮嵌合的每一道声音都让他的心脏剧烈地震颤。他从未有过这种无助的感觉，只能紧紧抱住身边的人，用祈求的声音寻得安慰。
“别忘记我。”
身边的人回抱住他，用一个吻做回应。
就在这样带着缠绵与柔情的触碰里，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在指针重合的一瞬间，世界静止了。接吻的情侣长久相拥，璀璨的焰火停留在半空，檐下的水滴将将坠落。然后像是迅速倒带的影像，画面飞快地退回之前的状态。触碰的嘴唇分开，焰火落回炮筒，水流汇入屋檐……
然后，冯诺一睁开了眼睛。
他花了几秒钟反思自己身处何方，然后打了个滚，用被褥把自己裹起来。
没错，他仍然蜗居在这个小公寓里，前途昏暗，一贫如洗。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一会儿气，内容无外乎这么几句：生而为人，好赖活着，还能咋滴。
他蠕动到床边，拿起自己所剩无几的奢侈品——四年前购入的智能手机——震惊地发现现在才早上六点半。
他究竟是怎么醒的？
就好像听到他的疑问一样，门口传来规律的敲击声——这屋子的门铃早坏了——那声音竟能融合焦躁和耐心两种截然不同的品质。
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摸索着戴上那个丑的人神共愤的眼镜，往声源的方向跑去，中途差点被自己乱丢在地上的毛衣绊了一跤。尽管这是他自己的错，但他决定把这笔账也算到对方头上：大清早扰民，夭寿啊！
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动作相当暴力地拉开门。看到来人的一刹那，他的瞳孔骤然紧缩。
郑墨阳身姿挺拔地站在门口，身上的西装对于六点的京口老街未免过于正式，但着实拿捏住了冯诺一的心跳。他手里捧着一束天堂鸟，就这么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好像中间的十年从未流逝。
“抱歉，”他说，“迟到了一点，但冬天真的很难搜集到这种花。”
冯诺一死死地盯着对方，不像是因为来人的身份而震惊，而像是因为命运的巧合而感慨。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又过了一个重置年，是不是？”
郑墨阳难得地愣住了。他看着面前的人，目光带着感激与赞叹。“天哪，”他说，“有时候我都忘了你有多聪明。”
“十年了，”冯诺一用手撑着门，神情好像是对命运发问，“这个重逢来得有点晚。”
“我知道，”郑墨阳说，“但我已经用尽全力赶过来了，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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