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回到现在
冯诺一太阳穴附近的伤口包了纱布,此刻已经几乎察觉不到痛感。他坐在走廊的塑胶椅上,几天没洗的头发四处支棱着,试图摆脱地心引力的控制。
姚梦琳拿着两罐咖啡走过来,在冯诺一开口提醒前随手丢给他一罐,他不负所望地没接住,罐头咕噜噜滚到地上,幸好生产包装的厂家没有偷工减料,只是边缘凹下去一块而已,并没有让里面的饮料四处飞溅,给明天值班的清洁工带来负担。
冯诺一在椅子底下的角落把它捡起来,同时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地板有点不平。
“医生说他已经脱离危险期了,”姚梦琳怜爱地看着他拉开罐头,咕嘟咕嘟地灌下去,“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探视了。”
喝下五百毫升咖啡的冯诺一仍然满脸困倦。他揉了揉眼睛,有些吐字不清地说:“那就好。”
“我是真没想到他也有为别人牺牲的一天,”老友的安危既然已经无虞,姚梦琳又开启了八卦模式,“他是真的爱你,虽然我也不敢信。”
冯诺一又想起了碰撞声响起的那一刻。按照数据统计,副驾驶座是危险系数最高的座位,因为遇到来车相撞的时候,驾驶员会本能地保护自己,右转让副驾驶座承受冲击。但很明显,在这次事件中,利己主义失效了。
“肇事车主呢?”冯诺一问,“是他违章逆行,所以才导致车祸的吧?”
“就在楼下病房,”姚梦琳恶狠狠地把罐头的拉环掷进垃圾桶,其精准度让冯诺一艳羡不已,“煞笔富二代,大半夜喝醉了跑到外环上飙车,不让他家破人亡我跟你姓。”
冯诺一丝毫没有让姚总入自家族谱的意图,想着她辱骂对方富二代身份时倒也没联想到自己,然后叹了口气:“你们都不喜欢走法律程序是不是?”
“交通肇事罪,又没死人,那才判多久,”姚梦琳砰地把罐头放在旁边座位上,咖啡危险地从开口跳了出来,“他们还想赔钱了事,老娘缺这点钱吗?”
说实话,重置年都快结束了,走哪种程序都不会有真正的结果。冯诺一现在只想让自己的爱人醒过来,然后窝在对方怀里睡一觉,他眼里的红血丝快能拉网捕虫了。
姚梦琳还在源源不断地说着各种一听就是法外狂徒的报复手段,病房的门忽然打开了,白大褂的衣角飘了出来。两个人都迅速停止了谈话和呼吸,以惊人的同步率站了起来。
“病人的各项指标都稳定下来了,”医生的声音听起来犹如天籁,“他已经醒了,你们可以进去探视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好像里面躺着的不是危重患者而是城堡中的睡美人。走过卫生间的那个转角,郑墨阳的惨况逐渐映入眼帘:四肢有一半打了石膏被吊起来,好像整个人变成了牵线木偶。全身上下似乎只剩下眼珠可以自由活动,此刻正精准地捕捉着冯诺一的一举一动。
“嗨,”冯诺一在这样的视线下坐到床边,小声地问他,“感觉怎么样?”
郑墨阳的眼睛盯着他头上的纱布:“你受伤了。”
“缝了三针,”冯诺一说,“然后有点轻微脑震荡,反正不是你这个肋骨骨折、肺脏损伤、髋关节脱位、主动脉破裂的患者该操心的事。”
姚梦琳觉得自己仿佛新近学会了隐身术,在场两个人当她是空气似的,视线可以直接穿过她的存在,于是咳了一声,很识趣地说:“幸好已经脱离危险了。”
似乎是惊异于空气会说话,郑墨阳的眼珠瞬间转到了她的方向,语气也立刻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口吻:“我母亲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姚梦琳翻了个白眼:“没有。你还记得进手术室之前的事吗?你用人身安全威胁我不准告诉阿姨,好像你这个木乃伊还有能力攻击我似的。”
“那就好,”郑墨阳忽略了“木乃伊”那一段,“等我的肋骨长好了再告诉她。”
“随你吧,”姚梦琳说,“反正你的家庭内部矛盾也不关我事。”
然后她就识趣地拎着包走了,这算是他们认识以来为数不多的几段温和的对话。
老友走了,郑墨阳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床边的人身上。“你看起来很累,”他说,“回去睡一会儿吧。”
冯诺一拍了拍床铺边缘:“我可以趴在这里睡,握着你的手,就像电视剧里一样。”
“算了吧,”郑墨阳说,“你脊柱侧弯还腰间盘突出,在椅子上睡一夜会痛死的。”
“那我叫护士帮忙加个陪床好了,”冯诺一不服气地说,“我的背好得很,还有你少担心我的睡眠了,自己好好休息吧。”
“我休息的很够,”郑墨阳说,“我都三天没醒了。”
冯诺一为他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感到宽慰,同时又有点心酸。最后他还是在陪床上睡着了,本来以为这种折叠床会很难受的,没想到闭眼的那一秒就被打进了睡眠,也许真是太累了。
等他迷迷糊糊地翻身,然后因为差点摔下床而惊醒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他揉着头发从床上坐起来,还为梦里踏空的那种失重感而心有余悸。在意识到自己身处医院的那一秒,他猛地看向病床,看到郑墨阳闭着眼睛,呼吸平稳,长出了一口气。
他去病房附带的浴室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郑墨阳已经醒了,大概是水声和开关门的缘故。他们两个现在看起来都恢复了足够的精力,可以谈一谈这段长达十年的记忆了。
冯诺一拧干了头发,重新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小心不让掉下的水滴浸湿床单。他没有去看郑墨阳的眼睛,但仍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注视。
“你,”他战术性地清了清嗓子,“看到那个网页了。”
“看到了,”郑墨阳说,然后顿了顿,用一种低声下气得让人感到可怜的口吻问,“现在还生我的气吗?”
冯诺一扭头对上病人的视线,看到对方眼中的试探和忐忑,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我没有生过你的气。”
似乎是不敢相信,郑墨阳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怎么可能,我相当于是间接把你害死了。”
“但那是另一个时间线上的你,不是吗?”冯诺一摊开手,“这个时间线的你什么都没做过,我无从恨起。”
虽然理论上是这样,但郑墨阳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真有人能把记忆和现实分得如此清楚吗?就像冯诺一不可能再跟周时宇成为友好的师兄弟一样,他也不可能对自己毫无芥蒂。
“那为什么?”郑墨阳深深地注视着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我?”
冯诺一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择偶标准。”
郑墨阳觉得也许是自己的颅骨被撞伤了,他没懂这里面的逻辑:“什么?”
“有些人希望自己的另一半聪明,有些人希望性格温和,有些人希望好看,”他说,“但我觉得这些都是次要条件,最重要也最基本的是,对方应该遵纪守法。在这一点上,我们的想法差的太远了。”
病床上的人沉默良久,说:“好吧,我明白了。”然后,他又试图动摇对方的择偶标准:“但是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观念不同就不能在一起。”
“我说,”冯诺一无奈地扶额,“一个人认为婚姻是搭伙过日子,一个人认为婚姻需要真爱,这叫观念不同。你可是亲口跟我说过杀人很环保,这不是可以‘和而不同’的事情,这是反社会反人类。”
郑墨阳安静了几秒,开口补救道:“我也没有那么热衷于保护环境……”
“天哪。”冯诺一捂住眼睛,觉得对方的重点模糊地无可救药了。
“而且,”郑墨阳用那种深情款款的语调说,“你可以在我身边看着我,确保我一辈子不滑向反社会的边缘。”
“我一辈子看着你?凭什么啊,我有这个义务吗?”
病床上的人开始露出那种受伤的目光了,配上胸前裹着的纱布和吊起的四肢,杀伤力格外强,让冯诺一觉得自己像个始乱终弃的混蛋。
“我觉得很难相信你,”他不自觉地放软了语气,“在那一年里,你给我的印象和你实际的样子相差太远了,让我开始怀疑你说的每一句话,露出的每个表情,究竟是真的还是表演,这种信任丢失了就很难找回来。”
“我骗过很多人,”郑墨阳说,“但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假话,哪怕我不记得十年前的事,我也能保证这一点。”
冯诺一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十年前的记忆一点一点翻涌而起。他可以不信,但他愿意相信。
良久之后,他说:“好吧。”
郑墨阳用商人的敏锐穷追猛打,一定要得到合同上白纸黑字一样清晰的回答:“你的意思是你答应一直陪在我身边了。”
你能对一个刚为了你肋骨骨折、肺脏损伤、髋关节脱位、主动脉破裂的人说不吗?
冯诺一抿了抿嘴:“是,我待在你身边,确保你不滑向反社会的边缘。不过跨年之后我就会忘了这件事的。”
“没关系,”郑墨阳说,“我记得,我会找你履行约定的。”
似乎是觉得自己投降地太轻易了,冯诺一坐直身子,决定从中榨取更多利益:“那你要保证从今往后绝不骗我。”
“我发誓。”
“好,”冯诺一在对方不赞同的目光下翘起二郎腿,“那你告诉我,如果是现在的你遇上十年前的事,会怎么做?”
郑墨阳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中撇开目光:“大概会跟当初一样吧。”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虽然我不记得发生过这些,”郑墨阳说,“但我能想象我当初的打算。害死林松竹不是最终目的,让周时宇发疯来找我寻仇才是。最好他上门的时候带着刀子,不带也可以,我提供给他。在他找我对峙的时候,我会激他说一些类似于要把我千刀万剐的话,把这些话录下来。”
“然后呢?”
“让他在我身上留下几个伤口,我再告他杀人未遂把他送进去,”郑墨阳谈论犯罪的语调像是在谈论天气,“想榨取我的剩余价值去追求光明的未来,做他的美梦吧。留了案底之后,我看还有哪个公司会聘用他。其实最好的结果是我当场反杀他,但这样应该算防卫过当了,我没有把自己赔进监狱的打算。”
绝望的是,冯诺一完全相信当初会发生这样的事。
郑墨阳又补充说明当初自己没想把他牵连进来:“我不知道你会从日本回来,所以整件事就脱轨了。”
“我说,”冯诺一已经无力叹气了,“你为什么每次害人都得害死为止呢?毁灭生命是这么轻易的事情吗?”
“但是如果不确保他们死亡的话,就留下了报复和反击的可能性,”郑墨阳说,“这样反而给今后的自己留下了祸患,我觉得还是做绝比较省心。”
冯诺一盯着对方手臂上的石膏,提醒自己控制蠢蠢欲动的怒火,对方是个重伤病患,而且还是为了救自己变成这样的。
郑墨阳心虚地看了他一眼:“你后悔答应我了?”
“有点。”
“这证明你在我身边有多么必要。”
“我没记错的话,这件事,还有网络诈骗的事,都是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发生的。”
“但这是重置年,”郑墨阳甩出了终极论据,“实际上这些事都没有发生。”
“不要拿神明当借口,小心会遭天谴的。”
“我保证,”郑墨阳试图举起右手,但发现因为被吊具固定而不能动弹,“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干这些事了。”
冯诺一不知道应该为自己是爱人放弃环保的唯一原因感到荣幸,还是担忧:“我不明白,你有最强的辩护团队,就算走法律程序也不可能吃亏的,为什么总喜欢私下解决呢?”
“打破法律是一种特权,”郑墨阳说,“由此带来的成就感是很大的。而且,虽然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辩护,我的每一个行为都是在现有法律范围内允许的,倒不如说我其实非常尊重它。”
“我不想听这种歪理。”
郑墨阳识相地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顺过气了,冯诺一开口问了一个问题,差点把床上的病人吓得心律不齐:“那要是我出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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